“都说邦无道,便要明哲保身,做个逍遥隐士,可夏尚书却选择直谏,这让我很是佩服。夏尚书这样的忠臣,换做别的君主,应当是好好珍惜才对,没想到在咱们大卫却被下了大狱。”卫负雪的语气带了一点蛊惑,陶九思却说不上哪里不对,抬眼看在场几人,有人深思,有人皱眉,似乎卫负雪的话,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别有洞天的大门。
夏开颜忽道:“大殿下说的没错,这件事的根源明明就是陛下!”
卫负雪眸中闪过些什么,陶九思来不及捕捉,便已稍纵即逝。
几人接着商量一阵,还是没什么结果,只好先暂时静观其变。
万万没想到,第二日明月殿的宴饮,东齐使团似乎忽然换了画风。
谭不尘坐在卫无月下首,笑的满面春风,虽然脖子上还有一圈狰狞的红印,但他似乎浑不在意,端起酒杯来,遥祝道:“陛下,您真是个有福之人啊!来,谭某敬您一杯!”
卫无月端起杯子,眉头却是一跳,心道这人又玩的什么把戏,喝完杯中酒,好奇道:“不知谭大人何出此言?”
谭不尘放下杯子,悠悠道:“有大殿下这样优秀的孩子,这还没有福气吗?”
卫无月颇有些讪讪,自认这谭不尘实在嘲讽自己。
谭不尘:“不过,陛下最有福气的,恐怕还不在此。”
卫无月望着他,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在心中升起。
谭不尘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酒,随即他又举起杯子,羡慕道:“大殿下在我东齐生活五年,十岁才返回卫国,这五年都是我们先皇管吃管喝,陛下这个父亲可以说什么力都没出啊!不用养育教养,却得了一个好儿子,这还不是大大的福气吗?来!我再敬陛下一杯!”
卫无月惊怒交加,可今日卫负雪陶九思几人无一人到场,再没人替他找补脸面。
谭不尘满意的看着卫无月红肿带绿的面色,拿出和老朋友调侃的语气又道:“要说大殿下之母段烟寒,我们倒都是见过的,那容貌,那身段,啧啧,真是绝了,比这杜贵妃不知道要强多少倍,陛下当年怎么舍得割爱的?而如今大殿下也出落的如此艳丽,待我传话回去,吾国上下一定想要再见识一番。唔,就是有点太凶了,陛下可要好好管教儿子,免得到时候惹得我们圣上不快。”
东齐使团齐齐笑倒,不少人一个劲的点头,表现出无限的赞同。
从前侮辱正妻,现在侮辱长子,这乃是一般人都忍不了的奇耻大辱,但卫无月不是一般人,他能忍。
卫无月虽然一脸愤懑之色,但就是不开口驳斥,在座大臣自然也是任尔东西南北风,与己无关高高挂起。
工部尚书白秀山有些看不下去,刚想反驳两句,却被身侧的杨寒拽了袖子,又被那警告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只好瑟缩回原位,默默把玩手中的酒杯。
谭不尘享受着践踏弱者的滋味,言语越来越不客气:“还有昨天那个陶什么的,倒是能言善辩,但看着也忒弱不禁风了,不过啊,我们圣上就好这口,哈哈哈!”
卫无月无言一岁,卫容与却猝然拍案而起,喝道:“够了!”
谭不尘一震,不悦的望向卫无月,眼神里写满的都是,你怎么教的儿子。
卫无月紧张的拉卫容与坐下,赔笑道:“容与的意思说说,大人也饿了,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咱们再叙话。”
谭不尘鄙夷的看了两人一眼,心道卫国皇上和太子都是如此窝囊,圣上倒是可以高枕无忧的南下了。
明月殿里波澜丛生,夏开颜府中也是愁云惨淡。
夏开颜母亲很早便亡故了,父亲一直没有再续弦,偌大一个夏府只有父子俩相依为命。夏暮平虽然古板,但对儿子一向宽容,所以才养成了夏开颜这种讨人喜欢的性格。
陶九思不放心,今日一大早便来了夏府。下人们都让夏开颜遣散了,此时宅子里冷冷清清,说不出的凄凉。
陶九思一进院子,发现祝舜理也在此处,正站在夏开颜面前,轻声唤道:“开颜,开颜。”
夏开颜失了魂魄,不为所动。
陶九思走到近前,祝舜理难过的朝他摇了摇头。
陶九思思绪翻涌,深吸一口气,道:“开颜,我有办法让你见伯父一面。”
夏开颜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看着陶九思,道:“当真?”
陶九思郑重点头:“当真,最迟明天,我一定让你见到伯父。”
陶九思上辈子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放夏开颜去见夏暮平,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可这辈子他被停职在家,想让夏开颜见到父亲,还是只能去求卫容与。
命运果然出其不意,陶九思苦笑一声,晚饭后到了东宫。
卫容与今天在东齐使团面前受了气,在东宫砸了好一阵东西泄愤,杜贵妃来了几次都被拒之门外。
光和碧空守在门口,都是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劝劝殿下。
就在这时,侍卫前来通报陶九思求见,阿光想到除夕那夜太子殿下在苏府的情形,心中忽然有些了然,忙道:“碧空,你去请大人进来,我进去给主子汇报。”
碧空点点头,跟着侍卫去了门前,阿光小心翼翼的推开了寝殿大门。
阿光刚侧进去半个身子,一个花瓶就朝着自己飞来,还伴随着卫容与的咆哮:“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阿光忙匍匐下身子,禀告道:“殿下,陶大人来了!奴才已经让碧空去请了,一时半刻就要到寝殿了。”
卫容与先是一愣,接着有些甜滋滋的,最后焦急道:“狗奴才,屋里乱成这样,你让九思哥哥看见可怎么办!”
阿光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是如此在意在陶大人心中的形象,连忙道:“奴才这就清扫,陶大人进来的时候,一定干干净净。”
卫容与挥挥手,示意他废话少说,赶紧干活,自己则站在门口张望。
不一会,陶九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卫容与的视野之内。
第51章 夜话
陶九思内心虽然坚定,脚下却颇为踟蹰,是故一路行来,速度很慢,直到他看见卫容与正站在台阶上等他,这才不得不得加快速度。
卫容与出生以来,从未受过今天这样的窝囊气,而且父皇不但不让他反抗,还死死的将他按住。心情本来差到极点,可此时见到月色下温润如玉的陶九思,还是感到一阵轻松,他笑道:“九思哥哥,你来了。”
陶九思那边心事满腹,自然格外沉重,只点点头道:“太子殿下,星夜前来,多有打扰。”
卫容与笑着拉着他:“不打扰,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卫容与拉他去里间,陶九思却岿然不动。思虑半响,徐徐道:“殿下,我深夜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卫容与一怔,回首问道:“什么事?”
“殿下,可否请你放夏开颜去见一面他父亲。”陶九思一抱拳,低下头,恳切道。
卫容与眯眼半响,才慢慢道:“九思哥哥来求,我岂能不应允。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陶九思见卫容与松口的如此容易,忙道:“什么条件?”
卫容与笑道:“我今晚要去苏府,咱们联床夜话。”
陶九思不可置信:“殿下,这于理不合,储君夜宿外臣家中,大卫还从没这样的事。”
卫容与倏忽冷道:“我可以偷偷去。”
陶九思没有做声。
卫容与见他迟疑,不悦道:“要么就让我去,要么就让夏开颜死了这条心,哥哥你看着办。”
陶九思看着卫容与,他忽然发现,这辈子他对本是自己学生的卫容与,竟然是一点都不了解。
一不小心被发现担上骂名,还是让夏开颜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陶九思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陶九思无奈,但还是正色道:“太子殿下去了苏宅不可乱走动,明早天亮前一定要回宫。”
卫容与闻言双眼一亮,露出得逞的笑容,马上回寝殿换上衣服,跟着陶九思去了苏宅,又从侧门偷偷溜进院子。
走到房门前,陶九思脚步一顿:“殿下先进去等我一阵,我和大哥有些事要说。”
卫容与不疑有他,兴奋且期待的进了房门。
陶九思的房间,和卫容与想象的倒是相差无几,朴素朴实,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是当朝侍郎的房间。
卫容与走到陶九思的书桌前,随便拿起桌上摆着的一本书,借着月光翻了几页,发现书上居然写满了笔记。
原来他这样看书,卫容与看着那些字,不由有些沉迷,连陶九思推门进来都不曾察觉。
陶九思拜托大哥给卫负雪带个话,今晚停课一日。苏清泉还要拉他聊天,他却担心屋内的小祖宗,便称自己很累想回屋休息。一进门,就看到卫容与正站在书桌前愣神,手上拿着的是他这两天刚开始温习的《资治通鉴》。
卫容与看书的模样,让陶九思想起上辈子做卫容与先生的日子,那时候他一心只想教卫容与天下的大道理,却没告诉他这人心莫测,这世间鬼蜮伎俩。
“殿下?”陶九思唤道。
卫容与猛然抬头,:“哥哥,这些书我说不上的眼熟。”
陶九思:“哦?许是方大人也教殿下念了《资治通鉴》。”
卫容与怅然的摇摇头:“不是,我总觉得见过一本书,上面也这样密密麻麻做了许多笔记。”
陶九思一挑眉:“大约有不少人和我有相同的习惯,不足为奇,殿下来坐罢。”
卫容与还是盯着那本书,方先生看书的习惯很好,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家穷,买不起书,都是借书来看,所以他看过的书,总是依旧如新。可卫容与模糊记得曾经有个什么人,他教自己读书认字,他的书都是这样破烂不堪。
卫容与冥思苦想,一筹莫展,便道:“九思哥哥,这本书可以送给我吗?”
陶九思奇道:“东宫还找不出一本《资治通鉴》?”
卫容与道固执:“我就想要这本。上面还有很多哥哥的笔记,我也想看看。”
陶九思其实不想送给他,毕竟上面的笔记都是自己读书的心得,这样送人,好似没读过这本书一般,但卫容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亦是不忍,便道:“殿下喜欢就拿去吧。”
卫容与高高兴兴收下那本书,起身坐在陶九思的床上,撒娇道:“九思哥哥,坐着太累,我们躺着说话吧。”
陶九思这辈子可不敢和太子平起平坐,他道:“殿下躺着,我搬把椅子在旁边坐着。”
卫容与有些失望,不过今天的疲惫让他没力气再做计较,他脱了鞋,躺在陶九思的床上,侧身支着头,使劲嗅了嗅,道:“先生,你身上总有一股香气。”
陶九思讶然:“怎么会?我从来不用香囊。”
卫容与痴痴笑了两声,道:“不是那样的,是一种清幽的味道,就好像…好像雨后迟山。王维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空山新雨后’,哥哥便是这样的香气。”
陶九思也微微笑了笑,这孩子不偏激执拗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可爱,净说些类似的傻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香?即便是香,也不过是皂荚的味道而已。
卫容与看陶九思笑了,不由就有些沉迷,盯着对方的脸一个劲的猛瞧。
陶九思见卫容与一副奇怪的模样,疑心今日明乐殿遭遇不大好,关心道:“太子殿下今天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卫容与此时已有些睡意,他描摹着陶九思的模样,无非是想让对方入自己的梦罢了。
神思恍惚,又隐约听起陶九思询问今日之事,便想到谭不尘那张方脸,和他说的那些话。什么陶九思弱不禁风,他们陛下就好这口。想都别想!谁也不能把陶九思带走!
卫容与越来越困,胳膊再也支撑不住头,他无意识的放下胳膊,在床上侧躺着,嘴里喃喃道:“不可能,想都别想。”
卫容与吵闹着要来夜话,可刚说了没几句,便赶着去会周公了,看来今天的明乐殿却是不太好过,陶九思笑着摇摇头,起身给卫容与盖好被子,转身去了书桌前看书。
陶九思原本想继续看《资治通鉴》,走到桌前,忽然想起书已经送给了卫容与,早被他揣进了怀里,只好又站起身在书架前寻觅一番。
尚在书架前翻翻找找,屋内的窗户却被人悄悄推开,接着一身夜行衣的卫负雪翻窗进来。
陶九思先是一惊,忙回首去看,发现是卫负雪,好笑道:“殿下,以后走门吧,现在苏府上下都是你的铁杆粉丝,断断不会去举报你。”
卫负雪哼了一声,问道:“今天晚上为什么不上课?我若不走窗,能发现你在干什么好事?”
陶九思皱眉,卫负雪这话听着好生奇怪,于是把书放回书架,问道:“大殿下何意?”
卫负雪不答,径直在房间内打量起来,很快就瞧见床上的卫容与。
卫负雪陡然不悦:“他怎么在这?”
陶九思道:“他非要来我府上说话,才肯帮我办事。”
卫负雪冷声道:“什么事?你为何去求他?”
陶九思扶额:“大殿下,你未免问的太多了。”
卫负雪想了想,了然道:“你是求老二,让夏开颜去看他爹。”
陶九思默认。
卫负雪面无表情道:“既然你俩话也说过了,就让花云台把这小子先送回去罢。”
陶九思恍然大悟,心想大约是兄弟俩有龃龉,大殿下见不得自己这边的人去求太子。他既身为大皇子一党,自然也不想发生这样的误会,便道:“那劳烦花公公送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