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远远地看一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卫负雪暗道。
可到了苏府一看,他险些不敢相认,倒退几步,又确认一遍苏府匾额,才敢相信这门脸焕然一新的真是苏府。
门房早认识大殿下,见卫负雪进来,一边行李一边喜气洋洋道:“大殿下可有日子没来了,二公子都告诉你了吧,苏府喜事将近。”
卫负雪进了门,看到院子火红一片,到处不是红灯笼就是红绢花,没由来心里一沉,勉强问道:“苏小姐要成亲?”
门房笑道:“怎么,二公子没同殿下说?是我们二公子这几日要成亲啦!”
卫负雪浑身冰凉,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多么可怕扭曲,吓得那门房道了声自便,一溜烟就没影了。
卫负雪浑浑噩噩的走向陶九思的卧房,一路上见到灯笼,便拔剑刺穿灯笼,见到红绸,便斩断红绸,那柄剑握在手里,威风凛凛,却仿佛在呜呜哭泣。
就这样面无人色的卫负雪来到了陶九思门前,一推门,发现屋内满满当当都是人,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捧着衣服,有人拿着请帖,但无一例外,人人都面带微笑,好像在期盼天下第一等的好事。
陶九思穿着一身喜服站在屋子中央,听见动静一转身,就看见许久不见得卫负雪正冷眼站在门前。见到卫负雪,他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余怒未消,楞在当场,不知所措。
在卫负雪看来,陶九思那张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上,眼下出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色。
这便是成亲吗?大家会带着笑祝福你,而你…也乐在其中?
卫负雪曾问过楚王,成亲是什么。楚王彼时眼神空远,淡淡道:“成亲,就是找到一个人。这个人你时时刻刻想和她在一起,你不愿看到她伤心难过,为了她你可以和全天下做对。”
“二叔找到这个人了吗?”
楚王低着头,轻声道:“我找到了,可她却和别人成亲了。”
“他是你喜欢的人,为何要拱手相让?”
楚王默不作声。
卫负雪现在还记得起二叔那时的眼神,落寞和孤单,仿佛永远也笑不到心底。
卫负雪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不等陶九思开口,便夺门而出,拔腿狂奔,他只想赶快离开这场噩梦。
在街上跑了不知多久,顺手还劈断了几棵大树,卫负雪依然难过的好像就要撑不下去。
花云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边:“少主子,回宫吧。”
卫负雪握着剑,红着眼,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又想到二叔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忽然恶狠狠道:“不!我不要拱手相让,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花云台拉住他,肃然喝道:“殿下,杀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陶大人难道还能永远不成亲?”
卫负雪慢慢冷静下来,花云台说的对,这事的关键在于陶九思,而不是一个又一个女人。他忽地挣开花云台,提着剑又往苏府去了。
东宫内,杜贵妃摩挲着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对卫容与道:“听说陶九思要成亲了,到时候你也去捧个场。母妃这里有一个上好的镯子,你也帮我捎过去,就当是我这个姑母给侄媳的一点心意。”
卫容与道:“成亲?”
杜贵妃望着儿子,笑道:“傻儿子,你也不小了,怎么好像从没听过成亲似的?等过段时间,母妃也要为你挑选一门好亲事,让你皇位坐的更稳。”
杜贵妃放下那个盒子,嘱咐道:“婚礼应该就是这一两日,到时候你去了莫丢了皇家的尊严。我还要去瞧瞧你父皇,今天便不陪你吃饭了。”
杜贵妃出了门,卫容与还在发愣。
大宫女碧空叫来几个婢女侍候卫容与洗手更衣,她转身去了小厨房看晚饭准备的如何。
卫容与任人摆布,像个提线木偶,他傻傻问道:“以后陶九思对他的妻子,便像父皇对母妃那样吗?”
正在给陶九思梳头的宫女年纪小,刚进宫没多久,还处在心直口快的阶段,她抿嘴一笑,抢先答道:“皇上有三宫六院,陶大人可没有,没准陶大人的夫人更是幸福呢。”说着露出一脸向往的神色。
卫容与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表情,一把抢过梳子掰成两半,怒道:“把这个贱人给本宫打发出去,本宫以后再也不想看到她!”
那婢女慌了神,连忙跪下磕头,求饶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卫容与想到这个女人方才的神色,不由站起身,狠狠的打了她几巴掌,又把断了的梳子扔在她身上,发疯似的吼道:“快点让她滚!”
侍候在侧的阿光怕卫容与再受刺激,连忙拖了哭哭啼啼的宫女出去。
卫容与吼道:“都给本宫滚,谁也不准进来!本宫要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本就瑟瑟发抖,闻言像得了特赦,忙不迭的退出寝殿。
卫容与躺倒床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他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不让自己陷入疯狂的嫉妒,可是这似乎并不好使,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面庞,也让他的心在这片潮湿中,无限下坠,直到降落在无边沼泽。
卫容与在被子里喃喃道:“我是太子!我是太子!我为什么得不到他!为什么!”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怒火中烧,撕扯起无辜的床帘,发泄着自己的怨恨。
想成亲?没门!陶九思,你给我等着!这是你自找的!
刺啦一声,卫容与目眦欲裂,手中的床帘顷刻一分为二。
第54章 分别
卫负雪提着宝剑再次跨进苏府大门,他面无表情,一身黑夜,宛如修罗夜叉,门房被煞到两股战战,没了搭话的勇气,一溜烟的跑去通知陶九思,让他快快躲起来。
陶九思皱起眉,心想难道这辈子卫负雪竟要提前这么多年就杀了自己?他屏退了门房,一边喝茶,一边沉思。
没多久,卫负雪便一路杀气腾腾的进了陶九思卧房,他见陶九思已经换上了平日的常服,好整以暇的坐在桌边喝茶,不由怒气更胜,一把夺过杯子,咄咄道:“先生好悠闲。”
晃动的茶杯溅出几滴茶水,在陶九思的衣袍上留下两个印子。陶九思盯着那印子,漠然道:“大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卫负雪将胳膊撑在陶九思椅子两边的把手上,强压怒气道:“为什么突然要成亲?”
陶九思被卫负雪逼得无处可去,只得尽量往椅背上靠,他不自然的别过头,故作轻松道:“大殿下原来是问这事,不如你先坐回去,我再告诉你?”
卫负雪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强行掰过陶九思的脸:“陶九思,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你不关心我的死活,就是在忙着成亲?”
陶九思的下颌上很快就多了几个印子,卫负雪也不收手,反而越捏越紧。陶九思忍着痛,仔细想了想卫负雪的话,有气无力道:“殿下,你如此聪明果断,心思又恨绝,我看以后不需要我跟着了。”
卫负雪瞪着他:“所以你就去成亲?”
陶九思尝试挣脱钳制,然而他三脚猫的功夫,在一流高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陶九思无奈道:“那倒不是,陆小姐体弱多病,希望我早点娶她过门而已。”
卫负雪的怒火因为这个答案,似乎平息了少许,看来不是他对未婚妻爱的死去活来,只是形势所迫而已。
他松开手,站直身子,低头端详着陶九思,“你怎么谁都管?她的死活与你何干!陶九思,你是不是圣贤书读傻了!”
陶九思不语。
卫负雪忽道:“跟我去就藩!”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陶九思摇摇头:“从前我就说过,暂时不会去。现在我明白了大殿下的能力,这个答案就改成…我永远不会去吧。”
卫负雪抿着嘴,脸色已如深冬般寒冷,他拍拍剑,冷笑道:“不去?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你全家,再去杀了你那个未婚妻?”
陶九思心头大震,他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的盯着卫负雪,想从这双眼睛里,辨别出此话的真假。
可怕的是,陶九思从卫负雪的眼神中看到了认真,看到了言出必行,不由就开始战栗,他想到上辈子卫负雪对待苏清梦的残酷,对待卫容与的绝情。
这辈子他一心一意想要让他走上正道,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陶九思平静了很久,深吸一口气,端坐起身体,决绝道:“大殿下,滥杀无辜是为不仁,目无尊长是为无礼。陶某教殿下两载,本以为你定有些进步,万万没想到还是这般狂悖,这般残忍。陶某虽然微末,但也不想与不仁之徒相处,大殿下请走吧。”
卫负雪喉头泛上几丝腥甜之气,勉强将其压下,可依旧怒不可遏,他拔出宝剑对着陶九思:“陶九思!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寒光一闪,宝剑正指着陶九思眉心。可陶九思没有任何的胆怯,只有晴空一样的平静。
反正已经被逼死一回,再来一回又能如何?
卫负雪瞧见陶九思冷漠的样子,又悲且愤,他好不容易长出来一颗心,却不小心交到了别人手里,这人不多加爱护,反而不以为意,任它流血流泪。
陶九思转过头,对上卫负雪的眸子,镇定道:“大殿下,你动手吧,只是念在师徒一场,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卫负雪看着陶九思,突然垂下手,不甘心的俯过身,狠狠的咬住陶九思的肩膀。
陶九思吃痛,轻叫一声。卫负雪充耳不闻,咬的更狠。他恨他不懂自己的恨,自己的怨,自己的痛,自己的爱。
陶九思不断挣扎,想把卫负雪推开。卫负雪纹丝不动直到点点猩红渗透陶九思的衣裳,他才猛然惊醒,松开了口。
卫负雪站起身,看陶九思扶着肩膀眉头蹙起,他心绪不平,他无可奈何,他道:“痛吗?”
陶九思没有说话。
卫负雪:“我比你痛百倍。”
陶九思看着卫负雪通红的双眼,恍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可又本能的抗拒真相,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卫负雪抬起宝剑,出神道:“你可知这把剑原本是一对?如今它没了伴侣,孤身在世,只有饮血时才觉得自己活着。”
陶九思一惊,卫负雪这是在威胁他,如果自己不陪着他,他日后会大开杀戒。
卫负雪满意的看着陶九思的表情,“我就知道陶先生是聪明人。”
陶九思愤怒恐惧,但是更多的却是无来由的同情和理解。
原来上辈子,卫负雪也是一柄孤剑,走的是孤单血路,那时候可没有一个陶九思无条件的帮助他、爱护他。他不信任任何人,他宁愿孤独,也不愿再次重拾童年和少年的黑暗记忆。
陶九思不知怎么回忆起,上辈子他背着卫容与跳崖,卫负雪冲他喊得那句话,其实是,“陶九思别死!回来!”
原来上辈子,卫负雪就是这样在乎自己吗?所以他在书房挂着春山好处,不是为了纪念和朋友出行,而是为了铭记和自己短暂的亲近?
这个事实让陶九思更加矛盾纠结,五味杂陈。他一时间没法接受卫负雪这样的感情,可是他真心实意的想陪着他。
陶九思木然道:“殿下,我们可以做师徒、将相、知己、君臣,人和人之间能相守的关系不止一种。”
卫负雪收了剑,冷冷的盯着陶九思。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的是这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对待强者,要比他更强,才会让对方屈服。
可是后来遇到了陶九思,起初以为他柔软温和,那么与众不同,后来才知道陶九思是面对疾风不折的劲草,这样的人不能逼,不能狠,需要细水长流的软化。
可这段时间以来的愤怒和嫉妒,让卫负雪乱了分寸,害怕失去陶九思的心情,让他乱了计谋。
今天的逼迫威胁,都没能让陶九思动容,唯有他说出孤剑的故事,陶九思才开了口,他看得出陶九思因为这个故事,软化了,动摇了。他也忽然清醒过来,强硬的对待陶九思,只会让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卫负雪低下头,直视陶九思,“先生,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忘记。但我想要的并非师徒、将相、知己,我想要的,是…”
卫负雪用行动来解释了他的愿望,他狠狠的吻上陶九思的双唇,陶九思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卫负雪,他忘了推开卫负雪。好在卫负雪也是浅尝辄止,很快便起身站好。
卫负雪看着呆愣的陶九思,似喜似悲道:“先生,你知道这是我的心意便好,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再逼你。”
从前是想要老头子的头,想做这天下的主人,此等宏伟的愿望,现在看来竟然是如此的空虚。
卫负雪转身走了,离开了苏府,也离开了京洛,提前三个月有余前往封地。他找不到留在这的理由,陶九思逼不得迫不成,但他也不可能亲眼看着他成亲,而无动于衷。
只能远远走开,暂时离开他,这也许是保存二人之间所剩无几情谊的最后办法。
卫负雪出发前,陶九思便知道此事。
夏开颜辞官要跟着去,姚望泽本就是卫负雪的人,自然也想办法调动,他们二人来和陶九思辞行,劝他也早日离开京洛,大家封地相见。
陶九思看着院里来来回回的仆人,正贴着大红喜字,他默默的摇了摇头,道,“去了那边,照顾好卫负雪,遇到事了,你们多劝着点。”
夏开颜和姚望泽无奈,只好跟着卫负雪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