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陶九思心知肚明,这位沈节义是日后卫负雪麾下大将之一,贡献京洛的先锋,十分骁勇善战。可他知道未来的事情,卫负雪并不知道,所以故意问这么一句,让沈节义自剖一番,给卫负雪一个判断的依据。
果不其然,卫负雪听了这段话,也点了点头。他现在不显山不露水,且不说没人会往他身边派探子,就算派了探子,也绝不会用这种理由。
卫负雪沉思的一会,淡淡的勾起嘴角,“沈大人,里河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宁省布政使司高高挂起,赵王府没钱又没人,我如果拜托大人一件事,大人可愿意一听?”
沈节义郑重其事:“殿下请讲。”
卫负雪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急促的大雨,慢慢道:“沈大人请选派通水性的士兵,去里河沿岸救人救灾。”
沈节义一听,这点小事何足挂齿,立马朗声道:“义不容辞!”
此时,窗外雨声雄壮,好似出征的号角。
卫负雪雷厉风行,老天便行风雷厉,不但如此,还出手大方,外送斗大的雨珠。抗灾虽然有条不紊的开展着,但是雨势并没有好转。更让人无语的是,蔡向南那从牙缝中扣出的银子,不是直接交给赵王,而是又一层层派发下去。
这可倒好,宁省上下贪腐成性,每过一级就有银子不翼而飞,少则十分之一,胆子大的竟然敢贪污近一半的数目。前面抗洪等着救济,宁省各级却还有心思玩弄权柄,完全不把灾情和老百姓的性命当做一回事。
姚望泽边看祝舜理递上来的盘查结果,边怒气冲天道:“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虽然他平时稳重,临危不乱,但是看到这等不顾百姓生死只顾着自己荷包的行为还是怒不可遏。
苏清泉冷哼一声,道:“里州府最是过分,明明是洪灾最严重的地方,知府却拿走一半的拨款给小妾盖新宅。殿下坐镇救灾,这些人还敢这么做,真是胆子太大了。”
陶九思现在亦是如此想,赵王殿下亲自过问的事情,容不得这么多人不屑一顾。要做君王之剑,不树立威信,就永远等不来别人的敬畏
陶九思意味深长道:“宁省积弊甚重,看来到了彻底换血的时候。”
卫负雪冷冷一笑,起身在身后宁省的地图上勾画一番,肃然道:“就拿这几个地方开刀!”
五日后,王府侍卫被分作四队,人人拿着武器,分别由叶流风、叶回雪、姚望泽和苏清泉率领,直奔里州、原州、丹州、直州四个州府,当场查账,逼知府交出吞掉的银子,如果不配合,卫负雪吩咐直接砍了不必上报。
知府们一开始都腰板挺得很直,有人说要去上告,有人问还有没有王法,但王府侍卫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只听赵王的吩咐,将各自的刀枪斧钺拍的嗡嗡作响。不多久这些知府便明白,赵王这回是来真的,在马上就死,还是留着性命以后翻身中,大多数人选择了前者,交出了贪污的赈灾银两。
可大家没想到,卫负雪岂是给自己留后患的人,交了银子以后,还是都被抓回了王府,赵王亲自接见了大家,热情的表示你们交出这次中饱私囊的银子还远远不够,只有把这些年贪污的银子全部吐出来,才有活命的机会。
知府们面面相觑,开始了新一轮的犹豫,交出银子,那岂不是正好给赵王处置他们添了罪状?如果不交银子,也许蔡大人还会来保自己一保。
没几天,蔡向南果然怒气冲冲的跑来赵王府兴师问罪。
陶九思正厅都没让他进,直接将一摞账册和证据往他身上一丢,怒喝道:“蔡大人,你手下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殿下已经上禀朝廷,你此时来保他们,难不成是沆瀣一气?太子殿下励精图治,最反感的就是欺上瞒下,蔡大人这是要送上门去,让太子殿下树反面典型?”
蔡向南有些为难,太子虽然说给他撑腰,可没答应给这四州所有官员撑腰,而且他听说太子身边的太傅方宗奇,最是两袖清风,嫉恶如仇,如果自己那些丑事被抖落出来,倒霉的是谁还真说不准。
输人不输阵,蔡向南放了几句狠话,便悻悻离去了。陶九思故意将这件事说给几位知府听,大家一看顶头上司都不保自己,纷纷顶不住压力,变卖早已换为宅子古玩的贪污款,只求保一条性命。
卫负雪不管这些哀求,赵王府抓来的四位知府,人人都是罪大恶极,鱼肉百姓,祸乱乡里,他命祝舜理将四人罪款一一列出,贴的整个宁省满大街都是,然后挑了个日子,将四人压到里河边一同问斩了,顺便警告了宁省剩下的知府,用心救灾,认真办事,不然下场便和里原丹直四州知府一样。
说来也怪,自从这四位无恶不作的知府被杀以后,宁省的大雨竟然慢慢停了下来,百姓纷纷感慨这是老天爷见到恶人伏诛,才停止降灾,而这一切都有赖赵王的慧眼和仁德啊!
一时间,赵王的名头在宁省更甚。
到了年底,堤坝在夏开颜的主持下重新建起,几处和里河相连的河道也被疏通,以后再下大雨,洪水绝不会泛滥至此。
夏开颜和祝舜理赶在年关前回了宁津,两人都瘦了一圈,尤其是从前风流倜傥的夏开颜,没日没夜的在一线,澡也顾不上洗,胡子也顾不上刮,竟然有了几分沧桑成熟的韵味。
不过,王府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秋雨过后,宁省到了飘雪的季节,这代表着隆冬已至,年关将近。这一年,赵王府做了不少大事,阖府皆是疲于奔命,卫负雪有意让大家过个好年,放几天假好好休息。可还没等到春节,又一位大家始料未及的客人来到了赵王府。
第63章 亲人
接到舅舅段水明要来的消息时,卫负雪并不是很意外。虽说这些人舅甥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但他们二人总有一种为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默契。
听闻赵王在宁省扎根,段水明下决心带着手下前来投奔。
举朝皆知段水明在其姐被送去东齐,父亲冤死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些年来,不少人都在揣测他的去向,其中又以他早都落草为寇的说法最为人所知,最为人信服。
事实上也是如此,段水明当年父亲死了,姐姐外甥都在异国,他本人也无家无室,可谓是孑然一身,面对戕害,他选择了出走,四海为家,最后在一处山寨扎下跟,慢慢收服笼络,招兵买马,居然也是很成气候的一方匪首。
从依马观花的贵公子,到喊打喊杀的土匪首领,段水明这十几年的心路历程委实足够让人称奇,足够让人感慨。
陶九思打量着三十来岁的段水明如是想到。
段水明正在默默落泪,当年姐姐被送到东齐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如今秋月春花等闲度,他也年近不惑,又能看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激动,不流泪。
“负雪,你还记得舅舅吗?”段水明泪眼婆娑,他平时杀伐果决,不苟言笑,可见到模样这么像姐姐的侄儿还是忍不住失了推崇的男人本色。
卫负雪一生更是鲜少落泪,无论遇见什么事儿,都是靠着不屈不挠的劲咬牙坚持,此时看见舅舅哭,他愣在原地,颇有些尴尬。
段水明看卫负雪不为所动,哀叹一声:“我小时候经常带你玩,你都不记得了吗?”
陶九思见卫负雪木愣愣的,赶紧出来打圆场,“殿下经常提起您,说您文武双全,先皇后经常夸赞,而且您又很爱护他,经常进宫来看他。”
段水明见陶九思代为回答,心想我们舅甥叙话,你是从哪蹦跶出来的野兔子,不由皱了眉,连泪也顾不上流了,不友善的问道:“你是?”
陶九思一怔,忽觉得有些越俎代庖,但是若他不出来说话,恐怕卫负雪能看着段水明流干那些眼泪,也不会安慰半句。
陶九思出了神,室内静了片刻。
卫负雪忽然不悦道:“舅舅,这位是陶九思。”
他对舅舅的态度很不满意,虽然说段水明带着钱带着人千里迢迢来投奔,可在卫负雪心里,或许还比不过陶九思一根小指头。
他本来就是淡泊绝情的人,世人在他眼中只分有用和无用,而没有什么远近亲疏,若不是陶九思时刻陪着,他根本不会添这么多人情。
段水明瞧见卫负雪这等维护陶九思,竟然一句重话都忍不得,心里忽然就有些异样的感受,他三十多岁,走南闯北,自然见多识广,分桃断袖也是有所耳闻,这两人难道…
段水明板起脸,他是卫负雪唯一的长辈,可不能见外甥这条路,而且日后卫负雪要成九五之尊,还得开枝散叶,更是不能喜欢上男人,于是他清清嗓子,道:“负雪,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家室,只收养了一位义女,如今十六岁,她和我相依为命多年,我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如今她随着大部队驻扎在宁津山间,明天你去视察就会瞧见,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姑娘。”
段水明一番话,听在卫负雪和陶九思耳朵里,只是简简单单照顾妹妹的意思,可谁知道第二天一见到那位姑娘,两人才知道段水明话中有话。
段水明的主力自然不能进城,那样会给卫负雪招来非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近三万人发挥了身为土匪的特点,化整为零,改为在宁津附近的山中扎营,隐蔽又自在。
可因此判定这支队伍是土匪,不免又失之偏颇。
他们整齐划一,纪律严明,配备精良,除了身上并不统一的着装,段水明显然是照着军队的规范来打造的。
陶九思看了不禁愕然,他估摸着段水明早早就在为卫负雪的大计做准备,难怪上辈子卫负雪这么快就能纠集人马,开始征战。
叔叔疼,舅舅爱,卫负雪的仅存的亲人,对他都不赖,陶九思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身边的卫负雪见他笑了,也不由勾了嘴角。
段水明瞥见卫负雪须臾不离陶九思,还动不动发呆傻笑,心中很是不满,肃然道:“陶先生先随便逛逛,我带负雪去见见雨秋。”
说话间,一位白衣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朝着他们而来,一人一马速度虽然不快,但端的是从容稳重,颇有大家风范。
段水明听见动静,转头一看,骑马来的不是爱女又是哪个?立刻笑眯眯道:“负雪,这就是雨秋了。”
段雨秋越来越近,面容也随之愈见清晰。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是位眉眼温柔美丽的女子,不疾不徐,沉稳从容,这是位气度如磐石般女子。
段雨秋亦是远远地就看了卫负雪和陶九思,陶九思温润柔和,卫负雪凌厉冰冷,陶九思不算矮,卫负雪却格外挺拔,二人站在一处,如日月同辉,相得益彰。不知为何段雨秋忽然就生出一种,这两人才是天造地设,自己过去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感觉,前行的速度也不由慢了下来。
段水明不知道女儿的心思,高兴的招呼道:“雨秋,快来,这位就是爹天天提起的卫负雪,你的表哥。”
段雨秋见到养父,又重拾笑容,心想我容貌无双,又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还能配不上卫负雪?于是一边催马,一边笑道:“爹,李师傅教女儿射箭,这才来晚了。”
段水明想起什么似的,忽道:“对对,应该让老李也出来见见殿下。”又吩咐道:“去,把老李喊来。”
转眼,段雨秋已经到了近前,她翻身下马,落落大方的给卫负雪行了礼,同陶九思问了好。
卫负雪点点头,没有什么表示。陶九思则笑着和段雨秋寒暄了几句。
段雨秋走到近处,将卫陶二人模样看的更清,心中暗赞赵王殿下真是一幅绝世的皮囊,又想起寨内人所说的那些发生在宁省的故事,脸颊便有些发红,不好意思抬起头。
段水明见女儿神态,知道此事有戏,忙玩笑道:“雨秋,你看看这位表哥,是不是和爹描述的一样风姿无双?”
段雨秋鼓起勇气抬起头,赞道:“表哥风华,雨秋高山仰止。”
卫负雪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冷静的看着段水明父女。两人一唱一和,加上段雨秋那含羞带怯的面容,他已经知道舅舅是做的什么打算。
卫负雪轻描淡写道:“段小姐过誉了。”
段小姐?段雨秋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叫表妹,不叫段姑娘,叫什么段小姐?如此冷淡疏离?
段水明听到这个称呼,怫然不悦道:“负雪,这是你表妹!实话实说,舅舅有意将雨秋嫁给你,你看如何?如今我在世上就你们这两个亲人,如果你们能结成连理,携手前行,我便也放心了,来日好下去见姐姐。”
卫负雪才不管舅舅心意,正色拒绝道:“我已有心爱之人,容不下旁人。”说罢还深情的看了陶九思一眼。
一向迟钝的陶九思这才恍然,原来段水明是在给两个小辈相亲。如今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对于卫负雪到底有多重要,绝对不会在傻兮兮的把他再往外推,于是选择了缄口不语。
四人正在僵持,远处却忽然又来一人,只见那人留着光头,穿着袈裟,一副和尚的装扮,手上却拎着酒壶,身后还背着把威武的大刀,形象说不上的违和滑稽。
“师叔?!”陶九思惊呼。
来人一惊,楞在原地辨认了半天,突然就甩了酒壶,貌似疯癫一般的跑了过来。十来米的路,他身后的大刀叮铃哐啷,他则是又笑又哭,光速上前一把搂住了陶九思。
卫负雪看见这怪人搂住陶九思喃喃自语,连忙把二人分开,不怎么开心道:“别动手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