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咽口水,仰起头来看他,一时间忘记了回话。
197.
许多年前,我爹尚不认识我娘,也不谈有我。
他更不是甚么常宗主或是常盟主,彼时前任宗主仍在世,闯荡江湖时人人还称他一句,常少侠。
常少侠遍访武林,结识友人无数,回到剑宗来,与他感情最好的还是外门的一个预备弟子。
说起来那人连预备弟子都算不上,与小平子一样,只是个烧火的小杂役。
我爹上任之后,人人都以师兄弟相称,没有什么杂役不杂役的。
无情剑宗宗主的大弟子与外门最不起眼的小杂役之间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可这俩人偏偏成了好兄弟。
小杂役有个好养活的名儿,叫小春。
剑宗没有人愿意收小春为徒,常少侠得空就教小春三两招,提前尽起了师父的应尽之责。
日子如流水,小春跟着常少侠东奔西跑,竟先比常少侠更早成了家。他始终未曾真正拜入剑宗门下,算不得正经徒弟,若是想走,谁也没有拦住他的理儿。
常少侠虽有惋惜,却也不能将同龄好友收做徒弟,只好同小春告别,约好了今后时时相见。
小春走了。
走的不止是一个人,他还顺走了藏书阁内压箱底的《宝相经》。
何为《宝相经》,并非名字听起来像少林寺秘籍,它便真是出自少林寺。
祖师爷上下求索,一生不过百年,竭尽心力为后世钻研了无数剑谱功法。
可他老人家琢磨的事儿太多,也没那么多闲工夫一一验证,传到第四代宗主那儿,才发觉这《宝相经》似乎有些玄乎。若是普通弟子拿它当内功心法修炼,长久以后无一例外阻塞了经脉,丢了一身武功不说,更甚者走火入魔,落得个半死不活。
原是祖师爷功力深厚,《宝相经》之于他是锦上添花,落在旁人手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春日日同常少侠混迹一处,多多少少知道些闲杂人不知的事儿。
常少侠后知后觉地追去小春留给他的地址,邻里却说小春夫妻两月前就已搬走。江湖之大,小春仿佛人间蒸发,卷携了剑宗的禁书,再也找不到他这个人了。
一年又一年,三年之后常少侠应邀奔赴群豪会,见着了数年未见的故人。
更巧的是,最后一轮抽签,常少侠恰好便对上了这位故人。
小春果真使出了宝相经上的功法,一战成名,虽败犹荣。
江湖上无人见识过此种武功路数,小春当即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常少侠不愿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夜探旧友住处,原想推心置腹说一番话,对着的却是黑森森的大门。
罢辽,常少侠心说他拿就拿吧,撕破脸皮总归不好看,《宝相经》若是能在他手上发扬光大,倒也不失祖师爷意愿。
回了翠逢山,常少侠挨了师父三十鞭子,在宗祠跪了三日。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可是在小春那并没有翻篇。
两人再无往来,小春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时常与各大门派弟子切磋比试,一日前往六合派,不知怎地,失手杀了六合派的一位出色弟子。
小春与六合派算是结下了仇,经此一役,他仿似变了一个人,凡是挑上门来的,纷纷痛下杀手,不留活口。
常少侠的师父油尽灯枯,将宗主之位传予他,闭目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无虞,你本无心犯错,可如今江湖纷乱确是因你而起,你合该去了结此事。
彼时小春已经从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沦落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武林盟主之位高悬,圆滑之人不愿扯大旗出这个头,一心惩恶扬善的愣头青却又不够格。
常少侠听进去了。
他带着无情剑,独自去见了小春。
因果循环,小春偷走了《宝相经》,也因其性情大变,走火入魔,再无精进可能。
或者说,等待他的是早死或是晚死无甚区别,早死还痛快些,不必忍受接下来反反复复的痛苦。
小春大梦一场初醒,双目恢复清明,苦笑死于少年时旧友的剑下。
宅院里逃的逃,跑的跑,只剩下他身怀六甲的妾侍,月份大了,肚子沉沉地鼓出来,双脚浮肿得连鞋袜都套不上,瘫在软榻上哭泣。
《宝相经》物归原主,可内里破败不不堪,想来是有人趁乱撕下了残页。
妾侍半路上便要临盆,诞下婴儿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常少侠磕了几个响头。
她实在无能,不愿也无法抚养这个孩子。
常少侠沉默许久,问:“你姓什么?”
那妾侍哽咽着道:“谢,奴家姓谢。”
“好。”
第35章 无情剑(一)
198.
“在剑宗时,人人都唤他小春,似小猫小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待他离开剑宗自立门户,才算有了大名,如今过去快十九年了罢,江湖上记得他的人也不多了。”
“他叫江逢春,除了侍妾腹中的幼子,当年已有了个七岁的大儿子。”我爹复又坐下,手指擒着茶盏,淡淡道:“雪初,此事原不该让你知晓,可你既已一知半解,爹只好将这些旧事说与你听。至于江御风,他的恨意无可厚非,是爹牵连了你。”
爹,你误会了,如果不是你说,我还真啥都不知道……
“不论你从江御风口中知晓了多少,陵儿是无辜的,你不应疏远于他。”
“……”爹,你误会大了。
我疏远谢陵,根本不是你以为的这个原因啊!
常宗主就这么走了,自以为非常体贴地将我留在暖阁,让我好好冷静冷静。
我手里还握着那两册《宝相经》,心境翻江倒海,费劲消化了一番。
所谓枯木教,原来只是江御风的一片心意,枯木逢春,可惜除了我爹,没人领会到他的深意。
至于江御风上辈子为何屠我满门,始末缘由,尽在于此了。
199.
这天底下的事,大多囿于因果。
常少侠与小春交好,泄露了剑宗禁书藏地是因,小春偷学宝相经心法是果。
小春携卷宗离山是因,受制于功法带来的反噬是果。
常少侠弥补过错,手刃旧友是因,养育他的遗腹子是果。
江御风悄然现身翠逢山,替父报仇,究其缘由,依旧跳脱不出二十年前的循环。
我爹杀了他爹,他找我爹寻仇,一命偿一命,乃人之常情。
倘若留我活口,我再向他寻仇,十年二十年,他的儿子又持剑立到我面前,如此循环往复,复仇大计或许要传承百年,经久不息了。
他索性多杀我一个,斩草除根,去和我爹作伴。
总而言之,江御风,有充分的理由和动机杀我。
这很好理解。
可是——
小春偷盗卷册,为祸江湖,手上沾染了数不清的人命,他没有错吗?
常少侠听从师父临终遗言,取回失窃卷册,交手时取了小春性命,他做对了吗?
我想不明白。
200.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
我收敛起那两册《宝相经》,漫无目的地在翠逢山上乱转。
路过的师兄弟热络道:“小师弟,去给李师兄送东西啊?”
提醒我了。
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原就数不胜数了,现下还得添上一件。
三师兄与江御风无冤无仇,那一剑的杀意厚重刺骨,仿佛三师兄才是他的杀父仇人,这又是为何?
算着天数,月底才是我与三师兄约好的日子,可我满腹心事,不知不觉便步至剑崖外的竹林入口。
一踏进剑崖,我宛如教人当头刺了一剑,双膝生寒,不受制地发软。
201.
太素剑静静陷于枯叶里,三师兄合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风过盈袖,带起沙沙响声。
我打着颤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跪下将三师兄扶起在怀中:“……师兄?”
他又瘦了,脸色快要与身上白衣比肩,微弱的鼻息瞬时让我安定下来,眼泪也随之涌出。
许是察觉到脸上滴落的水迹,三师兄微皱的眉头动了动,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眸子。
我等不及他开口,抹了把眼泪,猛烈摇头道:“师兄,师兄,若是这剑法动辄将你害成这样,咱们就不练了,我爹不是也没练成吗,你不必如此拼命的!”
不止这一回,上回,上上回,我每每见到三师兄,他都强装无事。旁的我看不出来,可凹下去的面颊和日渐减少的饭量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自然想三师兄剑法精进,继承宗主之位。
可我更愿他喜乐平安,好好地活下去,长长久久,安度百年。
三师兄冷清的双目渐渐凝神,低咳一声,目不转睛道:“小师弟,你来了。”
“我若是不来,还不知道你要瞒着我多久!”
他支起身子,抬手轻轻拭去我眼尾湿漉漉的痕迹。如今尚在冬日里,我连忙解下披风,绕过去披在他肩头,三师兄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却叫我掐灭了苗头。
我扑过去抱住他,气闷道:“即便你自有主张,又比常人更能忍痛,也不能甚么都不同旁人说啊。我爹会训斥你,我又不会。”
“……小初。”三师兄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应对我的指责,拧巴道:“不哭,不气。”
染金圆日透过云层下坠,黄昏时分,金光渗进竹林,落在我俩身后。他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脊背,缓声道:“师兄心志不坚,辜负师长期冀,恐怕今后再与这无情诀无缘了。”
我环在三师兄腰身两侧的手臂登时僵住,两只手一齐挪过来,抱住他一条胳膊,抿唇道:“……好。”
他眼里平静无波,低垂下眼睫,望的是太素剑的方向。
虽是我先妄言不练无情诀这一茬,可当放弃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之际,纵使三师兄神色坦然,无喜无悲……
于他而言,总归是一次割舍。
“不练就不练,师兄,别在剑崖呆着了,这儿又冷又空,跟我回去吧。”
我竭力缓下心绪,仰起脸对他弯唇一笑,好让气氛不那么凝重。
暮光如蜉蝣,细细光束为白衣添上一道金色腰封。
三师兄拾起太素剑,徐徐起身,侧着半边脸道:“小初,走吧。”
202.
李师兄闭关出来了。
我和三师兄刚从剑崖走到宗祠,急信就传到了我爹耳边。
很快他便见着了三师兄本人,并且亲耳听见他的爱徒自称修不成无情诀,愧对师父与先辈。
其实我是觉得没啥,我爹今年四十五,再亲自教养几个根骨上佳的徒弟也有富余,正好还能叫我摆脱小师弟的名号,当上一回正经师兄。
再不济我和谢陵都可以去试试练一练这无情诀,世上无心插柳的事儿还不够多吗,说不准祖师爷他老人家的眼缘偏偏就落在了我头上呢。
自打我有记忆起,三师兄从未主动说过一个不字。
他放弃了无情剑,说明那是真有难处,我不愿看他这般难过。
我爹原本还挺伤感的,他既不能责怪三师兄,又再次错失了传承剑谱的机会,心中正是悲痛之际,听我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一番话,立刻视我为他用来出气的筛子。
常宗主眼一瞪,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你是哪块云片糕?
拿去给祖师爷上供,他兴许都不乐意享用。
他的埋汰就在嘴边了,晃神瞥了一眼三师兄,又将话咽了回去。
三师兄手掌探入衣襟,几个月前我爹怎么将无情诀递给他的,他就如何原封不动地交还到了我爹手上。
我爹沉沉叹了一口气,甚么话也没交代,只言让我师兄弟二人结伴回去,另又宽慰了三师兄几句。叫他莫要内疚自责,传承得了自然是好事一件,可也并非一定要硬着头皮练下去,还是过得自在要紧。
灯火映窗,满山落英。
步至后山小道,我俩都不说话,我忍了又忍,没忍住,好奇道问:“师兄,那无情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见你身形渐瘦,面色不佳,可是修炼时太过耗费心神?”
脚步未停,三师兄肩颈处的弧度近似一只孤独的青鹤,良久,他终于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小师弟,倘若有一日我不再在这翠逢山上当弟子,你可会怨我?”
不是,让我冷静一下。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直接砸晕了我的脑袋。
我心中忐忑,快步越过他半个身位,挡在路中央蛮横道:“不成!”
三师兄一怔,微微扬唇,勾出浅浅的笑意:“小师弟,我在剑崖闭关四月,你可知我为何无法再进一步?”
我操。
别冲我笑!
要知道惯常不爱笑的人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知不笑时的容色要胜过含笑时许多,另一则是这人压根就是个冰块脸。
三师兄显然是后者。
我不常见他露笑,偶然撞见情绪不外露之人展颜一笑,是件稀罕事。
这不打紧。
打紧的是三师兄这张脸。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我唾弃了自己一番,让开路悻悻道:“不知。”
三师兄继续朝前走,“无情剑、无情诀,自当舍断俗世情爱,方有大成的可能。心中有情之人,如何能够练得了此般功法,只会适得其反,扰乱心绪罢了。”
203.
他在说啥?
我没理解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