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脸望他,终于迟钝地发现,三师兄似乎心情不佳。
是怎么了呢?
只能是练功不顺罢。
可这偏偏又是最难以开口劝慰的。
冷风阵阵吹进没闭紧的窗子,将木格窗撞击得吱呀乱响。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三师兄抽出手指,将窗子关严实了。
他穿得这样少,此刻也不比半年前的禅室,没有多余的外衫能加在我身上。
做人总是要投桃报李的,我想了想,向前倾身又拉住了他的手,垂着眼睛道:“师兄,我很没用的,不能替你做什么,添衣加被这样的小事总是能做的。”
三师兄目光微沉,视线在博古架上来回打转。
“师兄,你记不记得,当年在凌霄山庄,你同我说,师兄弟之间无需言谢。”
“记得。”
“嗯,那我现在也同你说,莫要甚么事都堆在心里,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同你一并分担。”
关爱锯嘴葫芦计划即刻开启。
并非我多嘴多舌,而是发自肺腑的担忧。
这般纯粹的人练武总是会钻牛角尖,我怕他……走上二师兄的老路。
“师兄,往后我每隔半月去剑崖探望你一回,成吗?就去给你送些吃食,若是扰了你练剑,你不用顾及我,直接告诉我就成了。”
三师兄静默许久,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第31章 宝相经(五)
180.
后续自然是三师兄自藏书阁离开,又重回剑崖闭关。
大师兄半路拦下了师嫂,人虽是回来了,日子却是不得安宁。他索性领了几个弟子代表剑宗去了一个甚么比武大会,眼不见心不烦,约莫年前方能归来。
我爹闲着没事,常常在我和谢陵练剑时踱步过来指点一番。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日复一日地坐在一旁剥花生吃,吃着吃着常常会起了念头,让我同谢陵过上几招。
往常他不过来,我俩也是时有过招的。
我始终坚信三师兄先前没有诓骗我,对自己的剑招愈来愈自信,与谢陵对上时丝毫不怵。
也不知是谢陵有意让我,还是我的确有在进步,起初谢陵能将我吊着打十八个来回,一年年后渐渐有胜有负。
当然,我负居多。
这一两个月,我竟隐隐觉得能拆掉谢陵的大部分招式了。
谢陵稳扎稳打,剑气凛然,出招时剑锋未至,剑气却已先行一步。他胸臆中修习的功法是为剑招的依托,无论何种剑法,教与他后皆可融会于雪鸿剑,人性桎梏着兵器,长剑侵入了气劲。
他的剑,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必不可少。
锻剑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替剑客铸造一件最合意的兵器。
大师兄有轻羽剑,三师兄有太素剑,四师兄有雪鸿剑。
而我,
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剑。
无情剑宗不缺兵器,我偶尔还是会从库房里拿一柄木剑出来,不为别的,纯手熟耳。
今儿个不成了。
我爹随手扔了把剑给我,撂两粒花生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去,去和你四师兄比一场。”
和闹着玩儿似的。
但我晓得他是让我同谢陵正式的比上一场。
181.
我接过了剑。
密林里冷风穿叶而过,谢陵转向我爹的方向:“师父,您也给我换一把剑吧,若是拿趁手的剑过招,多少有些不公。”
我爹点了点头,满不在乎道:“随你。”
谢陵绑紧了发带,持剑冲我笑了笑:“阿雪,你先吧。”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气氛怪异的局面,非要将师兄弟间切磋鼓捣出所谓的仪式感来。
奈何我爹喜欢。
罢了罢了,听他的便是。
我对着谢陵勾勾唇角,长剑从剑鞘中抖擞而出,往他面门刺去。
谢陵错开脚步,腾空跃起,动作轻盈迅捷,踩着一旁的石桩,躲过了那一剑。他的反应力在年轻一辈中可谓数一数二,躲过这横冲直撞的一剑并不稀奇。
“阿雪,今日怎地这般莽撞?”
并非莽撞,而是为了试探你的状态。
我自然不会将此话说出口,顷刻间连出数剑,步步紧逼,教谢陵退了又退,一面格挡携光而来的剑锋,一面忙于拆解花哨的虚招。
他一直未使出内力,换句话说,切磋的是他的剑与我,而非持剑的两个人。
谢陵终于拿出了他认真的劲儿来,不再虚耗招式,灵巧抽身而出,脚尖轻点墙壁,犹如轻燕般飞身踏上房梁。
他在檐上站定,扬剑跃下,剑气后发先至,饶是我错身闪过,依旧叫剑气割破了薄衾。
长剑复又送出,谢陵招式繁杂,暴风骤雨般侵袭而来,招招避开要害,却又招招不容阻挡。
谢陵出剑的速度远在我之上,我俩师出同宗,各自擅长的虽不是同一种剑法,但多少是能够贯通的。他用起剑来亦是不懂节制,片刻间打出叫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力求牢牢握住主动权。
剑身充盈内力,有如飞花落叶,在半空中虚晃一圈,双剑相抵,我内力不济,手中的长剑叫谢陵的内力振开,径直削掉了一半剑身。
剑尖铮地一声飞至墙中,势如奔雷,抖落一地树叶。
长剑相接,我硬扛下谢陵的一剑,反倒折损了手中兵器。
谢陵趁胜追击,反手直向我身前探去,轻笑道:“阿雪,若是状态不佳,咱们改日再比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
断剑悬于谢陵颈侧,渗出轻微血丝。
“收手!”
我爹厉声制止道。
谢陵面上惊愕凝滞,惊疑脱口而出:“……我输了?”
我爹眼皮抬也不抬,并不直言这场比试的胜负,侧目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雪初,替你师兄清理伤口,之后自己去领罚。”
无情剑宗规矩恁多,其中一条便是门下弟子切磋时不可伤及同门。
谢陵的颈子教我割出了血来,是实打实地犯了忌讳。
我垂头道:“是。”
182.
我和谢陵站在原地,目送我爹渐渐走远了,方才到最近的院子歇下。
谢陵仍旧想不通,从在院里时就没再开过口。他在意的倒不是我伤了他,而是那柄断剑究竟是怎么比他更快的。
我翻箱倒柜扒拉出药粉,叫他好好坐着,攥着药瓶轻轻往他颈侧的细小伤口上撒药。
“嘶——”谢陵抽痛,他一贯不会忍痛,能哼唧决不会忍着。
他拉住我的腕子,正容亢色地夺下药瓶,仰脸问道:“阿雪,你方才用的是什么招式,我想了许久,既像是寻常的招式,又好像并非如此。”
这让我咋说呢。
剑招当然就是最普通的剑招,随便去院子里揪一个七八岁的小弟子,都能使出来的平凡招式。
可关键处从来都不在招式和轻功。
我会的招式,谢陵比我学的更多。
我那蹩脚的轻功,能追上他都够呛。
过去十来年的内力差距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追赶上的,纵使我这两三年比旁人百倍的用功,但谢陵也不是就撒手躺着等我追上来。
硬拼不成,只能智取。
与不同人交手,自然要寻不同的破绽。
这几年间我接触最多的便是谢陵,对他用剑的习惯了如指掌。
谢陵的兵器,便只是兵器。
赐名也好,珍爱也罢,随剑主人的一举一动发挥出功力,倾注再多内力于剑上,也仍是死物。
死物如何能与活物相较。
他断了我的剑,顺理成章以为我再无回挡之力。
他从头至尾都在同一柄剑过招,而我自始至终未曾将手中剑视作唯一的兵器。
断剑亦是剑,一草一木皆可为剑,凡在剑客手中,不应受形式拘泥。
剑身虽已搅成两段,可谢陵看错了与他比试的对象,比他的剑更快的不是我手上那柄断剑,而是我。
不论剑在与否,我始终都在。
183.
这话说得玄得很。
在师兄面前装相最为致命。
谢陵似乎听懂了。
不过他听没听明白也无所谓。
我又要去宗祠跪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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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其实我已经写好了三个攻视角的番外(。等等我不顺着写剧情写什么番外……对了想问问大噶对三个儿子(?)的好感度如何,之前评论区基本上都是三师兄一边倒,能不能找到第三个小谢妈了?
第32章 宝相经(六)
184.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的便是冬天。
爹娘师兄年年都会替我庆生,上回胜过谢陵没多久,我的十六岁生辰便快要到了。
不知怎的,我心里竟有些发毛。
也许是因着前世的经历,我总担忧这是自己最后一个生辰。
死不可怕,刺中心脉,瞬时就能丧命,痛也痛不了多久。
活着的人才最难捱。
三师兄依旧在剑崖闭关,一日比一日消瘦,我心里着急,提了满满一食盒的鸡鸭鱼肉送去,他吃归吃了,却也没咽下多少。
我从剑崖出来时,外头飘起了细细的小雪。
谢陵撑着伞来接我,塞了个铜焐子到我手里,笑眯眯道:“师父今日也下厨了,还嘱咐我们不准同你告密。”
“那你还告诉我?”
谢陵看了看我被冻得发白的脸,笑着不答话。
雪愈下愈大,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就该吃拔霞供。我爹果真下厨做了几道小菜,一一摆在铜炉旁,就等谢陵和我回来了。
云师嫂难得露出笑意,也不拦着大师兄倒酒,掩着袖子小口小口地夹菜。
烛火摇曳,灯花坠落,暖黄的光映在脚下。大师兄与我爹举杯对饮,只见他不时回眸,又抬手拦下师嫂的筷子,不让她夹碟里的凉拌莼菜。
我娘笑盈盈道:“穆儿不必如此紧张,又不是甚么凉性大的,少吃一些不碍事。”
我一双眼睛在桌前几人身上来回望了望,觉着是不是我去剑崖的半个时辰里漏听了什么事。
谢陵忽地伸手在我小腹上拍了一下。
我抬脚就反击了回去,这点儿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我爹的眼睛,他沉声呵斥道:“你俩安分点!”
“哦——”我拉长了声音,冲谢陵嘀咕道:“你打我做甚么?”
谢陵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天,还是大师兄笑道:“小师弟,再过半年多,你的辈分便要水涨船高啦!”
我反应了一下。
……原来是他要当爹了。
185.
好事,这是好事。
旁人眼中双喜临门的好事,不该由我打破这圆满的氛围。
我挂着笑用完了一餐饭,和谢陵一同踏上回后院的路。
雪下了有两个时辰了,青石板路上叠起了薄薄的雪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留了一路的鞋印。
原先我们师兄弟几人住在同一处院子里,大师兄娶亲前便搬了出去,二师兄的房间一直空置着,三师兄暂且也去了剑崖,如今只剩我与谢陵二人。
檐下滴落化开的雪水,我进屋拿了把笤帚,刚踏出门来,就叫谢陵握住了腕子。
“雪一时停不了,等明日再扫吧。”他从我手里夺去笤帚,拉着我进了他房里,神神叨叨趴到床底下,抱出了一坛未开封的酒。
谢陵得意道:“吃拔霞供怎能不饮酒?平日里喝不得也就罢了,今日是你生辰,咱俩偷偷喝一点儿,不打紧的。”
他找的这两个缘由都没有说动我,可我仍是揭开了酒坛的封口。
想喝醉哪里需要原因。
186.
酒依旧是梅子酒,喝酒的人也是当时的两个人,唯一有变的是今日天降大雪,月色是赏不成了,只得窝在房里生起了炭火。
我伸手在炭盆上烤火,懒懒道:“方才我爹同你说事,你怎么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今日一过,我便奔着十七去了,谢陵长我三载,明年春天便要满二十了。
寻常人家十五六就开始操心婚配了,更有甚者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尚在娘亲肚子里时就定下了亲事。
无情剑宗虽有和尚庙的名号,倒也并非一心向佛,不敢污了菩萨佛祖的清听。
当年在群豪会对三师兄一见倾心的姑娘已经嫁作人妇,孩子都生了俩,一男一女,恰好凑了个圆满。
三师兄仍旧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江湖上愿意同无情剑宗结亲的门派比比皆是,相较之下,谢陵便成了人人留心的香饽饽。
谢陵无父无母,婚姻大事由我爹把关,也算说得过去。
那个便宜兄长不算。
我爹明里暗里收到不少老友的橄榄枝,一口回绝未免太过不讲情面,只好再探探谢陵的口风。
不料谢陵宛如一颗闭了口的蚌壳,多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仿佛铁了心追随三师兄,在打光棍一事上也要争个高下。
谢陵一听就毛了,匆匆咽了一口酒,用杯口遮着脸,僵硬道:“师父年近而立才同师娘成亲,大师兄也是二十好几娶了师嫂,师长皆在前,我急什么呢。”
我想了想,问道:“上回在京城,你问我中意什么样的姑娘,那你呢,师兄?”
谢陵目光有些闪烁:“好端端问这个做甚么?”
“这不是咱们师兄弟之间闲聊嘛,”我抱起酒坛子倒了半杯,往谢陵身边挪了挪,“我就是想不明白,陵哥,你说一个人的心意是会变的吗?譬如原先喜欢的是温婉贤淑的女子,会不会又看上跋扈娇蛮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