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的脸,心头抽痛了一瞬,情绪很快无影无踪。
“师兄,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吗?”
“甚么事情?”
“去年我浑噩度日,失约未去祭拜程姐姐,如今天气正好,是该去看看她了。”
233.
去岁清明,我并未去赴闵晋的遗约,自然错失了《宝相经》丢失的残页。
不过这并不重要。
我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喃喃道:“阿姊,你不会怪我罢,明明说好清明来见你,却迟了近一年时间。”
青草绕茔,林中风过。
“重活一世,分明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我竟活得愈发糊涂了。心中有无数未解之谜,恐怕也来不及找寻答案了。你说,老天爷因何将这事安排到我身上呢?”
“如若能叫我自己做决定,我必定不会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外身影茕茕孑立,微风拂过衣袂,在春日里竟显出几分萧索。
三九走到初春,足足相伴了百日,亦真亦假,取决于我的一念之间。
李雁行使剑时,右手拇指不会向内扣紧。
李雁行斟茶时,更没有用左手持盏的习惯。
有时我夜间忽而梦醒,两条手臂始终牢牢地环在我腰上,是克己复礼的三师兄向来做不出的举动。
会有这般习惯的人,从来只有那一个罢了。
我闭上眼,微不可闻道:“阿姊,我是不是很懦弱?”
她自然不会给我答复。
234.
重回剑崖时,已是三月初十的傍晚。
夜里我蜷在他怀里小憩了一会,不多时便睁开了眼。
寅时未至,晨光熹微,师兄察觉到怀中异动,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
“小初,怎么这会儿便醒了?”
微光由木格窗映进来,我握住了他的左手,在虎口处反复摩挲,任粗粝的茧子磨上我的指腹。
我仰起脸吻了吻他的下巴,呢喃道:“不困了。”
常雪初不仅是天字第一号蠢人,更是天上地下找不着第二个的懦夫。
他的唇舌是热的,体温也是热的。
人刚从美梦中醒过来时,的确会神思恍然,以至神志不清。
可没有人会困在一个梦里数月不醒,梦境与现实之隔只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障,戳不戳破,全凭我一人做主。
我埋下头,解开他胸前衣襟,嘴唇在心口处碰了一下。
指尖游弋于那道狰狞的疤痕,我轻轻吻了吻,又一次问他:“师兄,痛吗?”
他当我睡迷糊了,反反复复地被噩梦惊醒,才会执着于胸膛伤疤。
“不痛。”他说。
我摇摇头,顿了顿,道:“我是问,你亲手刺穿胸前皮肉,痛不痛?”
235.
“小初……”
“师兄,”我打断他慌乱的解释,软声说,“叫我阿雪吧。”
让一个平日里骄矜自傲的人抛却自我,必定很难受罢。
“……阿雪,你是甚么时候发现的。”
我不答话,转而道:“陵哥,我想看着你的脸说话。”
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易容术,倒也不算拙劣。
头一回我当是梦境,的确着了他的道。可谢陵这个笨蛋,即便遮去身上胎记,改换一副面容,我与他相伴十数年,如何不知晓他的种种小习惯。
他背过身去,在面上摸索片刻,再转过来时,已是我熟悉的那张面容。
只是不复以往的英气勃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我用手指堵住了双唇。
“一直不曾告诉你,去岁生辰那晚,我醉得并没有你想得那么深。”
谢陵红了红面颊,记起了那个偷来的吻,嗫嚅道:“对不起,阿雪。”
我摇摇头:“是我该向你道歉,上回在房中拿剑指你,又说了那么重的话,是我的不对。”
不提还好,一提这呆子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心中气得要命,还要强行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谢陵胸膛微微起伏,收起一身的傻气,半晌才道:“……我不介意。”
骗子。
我说:“是谁指天发誓,再也不骗我了的?”
自小到大,谢陵哄骗过我的事情不计其数,万没想到,重活一世,他又以另一种方式骗着了我。
你为何不能早些告诉我呢……
不对,他似乎也从未戳破那层窗户纸。
“三师兄他过得很苦,又于我有恩,我总想着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让他过得不那么苦,”我平静地仰起脸望着谢陵,替他扣上了散乱的衣襟,“我一心扑在他身上,妄图去渡他,却忘了守在身后给我买糖吃的人,他将身上的钱都拿来给我买糖了,仅剩的一点点甜都给了我,哪里还有多余的留给自己。”
相识相伴二十余年,这是我头一回亲眼见着谢陵流泪。
说到底,又是我对他不起。
“傻子,”我凑过去吻掉他的眼泪,前额抵着胸口,语气难得温软,“我说过,不要把心放在我身上,你为甚么不听我的呢?”
这下好了,我原只欠了一个人的,现下欠了两份债,纵使有下辈子,怎么将心拆成两份来还。
我抬起手,绕到腰后环住了他,长舒一口气,翘起唇角道:“我很生气,陵哥,你猜猜为甚么?”
谢陵不语,将我回抱得愈紧,从而未注意到我的手掌已然落在了他的后颈。
“你最爱和三师兄较劲,输了那么多回,每每钻进我房里气闷。我只这么一回没顺你心意,却也没坚持多久,到底还是输给你了。”
第42章 无情剑(八)
236.
没有大半日,谢陵醒不过来。
纵使他提前醒过来了,也会被我在竹林中布下的阵法困住至少两刻钟。
万无一失,绝无差错。
我悄悄踏出剑崖,步至我爹娘所居的无霜院,提着木剑一纵跃上屋顶。
我爹起得早,此时已经不在院中,更不会半途突然返回。
至于我娘,她发现不了我的。
我坐在屋顶上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江御风。
237.
“你可让我好找。”他挨着我坐下,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说起来我也挺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见不着他,是好事。
我说:“江教主,你来做甚么?”
他说:“怎么,连句江叔叔也不喊了?”
我掀了掀眼皮:“你明知你我是同辈,这个便宜还是莫要占了罢。”
暮色四合,谢陵大约已醒,此时正在竹林里找寻出口。
江御风静默半晌,问:“你可知今天是甚么日子?”
“知道,你爹的祭日,所以你来了。”
江御风侧目望了我一眼:“我已向你爹递了战帖,定期于下月初五,亦是英雄榜开启那一日。我与你爹达成了共识,决不伤及性命,若是我胜,他便自愿请辞盟主之位,当众承认技不如人,并在我爹坟前悔过。若是他胜,我即日遣散枯木教教众,从此不再向他寻仇。”
说得倒是挺好听的,也挺合理,只可惜我清清楚楚知道,他并不是这么做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怀疑江御风与我一样,皆是重活一世之人。可细细想来,除了品性与我猜测的似乎有出入以外,他的表现的确不太像是预先知晓过什么的。
我说:“哦。”
“……小矮子。”江御风摩挲着指节,缓缓道:“你不信我。”
是。
我坦然点头。
江御风面不改色,碰了碰我紧攥的手指,轻声道:“你若是不信,便一同去群豪会,亲眼见证,总不会出错。”
问题是我爹极有可能活不到群豪会那日啊。
……也不止是我爹。
我有些不耐,准备坐到屋顶另一端,往下瞥了一眼,整个人骤然如遭雷击。
绛红罩衫,锋利眉眼,修长身形。
我咬住下唇,扭头往右,枯木教的江御风江教主,分明正坐在我身边。
然而我与他一同看见了,院中冒出了另一个“江御风”。
江御风眉头微皱,亮出袖中铁丝线自证身份:“小矮子,你可看好了,我才不是假冒的那人啊。”
我顾不及思索,将屋顶砖瓦挪开,目光紧跟那伪作成江御风的男子。
我娘正在房里缝补帷帐,手中专心致志忙着针线活,压根没发觉有人闯入。
“让开。”江御风传音入密,铁丝线缠于食指,神不知鬼不觉便能取人性命。
那冒充之人轻功不错,不作声绕到我娘身后,探出了手掌。我呼吸一窒,当即便要破瓦而入,却叫江御风抢先一步,铁丝线顺直而下,卷住那人颈项,顷刻间致使他后仰倒地。
我再也无心忍耐,径直跳进房中。
我娘惊诧万分,惶然探看了一番,而后微张口唇道:“小初,这是……?”
“没事,阿娘,”我走过去同她说,“一个小蟊贼罢了,你继续忙,让我来审他便好。”
话音未落,地上那人挣扎着意图脱身。
梁上的江御风紧了紧手中铁丝线,那人喉中登时发出呜呜声,面颊通红,剧烈地咳了起来。
此人被我扔进了最近的练功室中。
238.
他尚且顶着江御风的面皮,这张脸的主人自然不会放过他。
江御风蹲下身,一手覆在那人脖颈处,沿着鬓角摸了半天,愣是没将他那层假面揭下来。
“小矮子,去接些水来。”
门外便有水缸,我很快端来了一瓢水。
凉水浸透那人的头脸与衣衫,露出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来。
江御风端详了半天:“你谁啊?”
那陌生人手脚发抖,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一面磕头一面颤声道:“教主,教主,属下办事不力,办砸了右护法交托的差事,求您饶命。”
江御风面无表情地起身,一脚踩在他肺腑处:“我看你满口胡言,倒是不怎么想活的模样。”
那人痛得皱起了脸,一阵长吁短叹,转而望向了我:“常公子,教主他心中有你,小的求求您了,我什么都说,求求您向教主开个口,饶小的一命!”
江御风:“……”
我:“……”
这话大概率是假的,但他想活命的心显然是日月可鉴。
我脑中混乱如麻,倒也没有蠢到相信这人说的话。
我在想。
不是江御风……那会是谁?
无情诀强劲的内力在四肢百骸内疾速游走,我自知难敌江御风,若是要扭转胜局,唯有强行突破这一线生机。
涔涔汗珠从脊背蜿蜒至后腰,体内急剧运转的内力开始发作,我费劲浑身气力绷住了面容,才没叫江御风察觉出异样。
我似乎弄错了什么,从一开始便错了。
239.
江御风指节微动,扭头盯了我一眼:“小矮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
地上瑟缩之人眸光微动,往某一方向投去一瞥,恰好被我捕捉进眼里。我不动声色地暗自调息,抬腿踹在他心窝上。
“你是剑宗弟子。”
他方才望的方向,是剑宗内门弟子才知的密道。
可我从不曾在翠逢山见过此人。
“咦?”江御风憋了半天,忽然又将手覆在了他的面皮上,从额发处往下一扯,竟活生生揭下了一层皮!
那面皮方揭下,便在江御风手中团成一团,又轻又黏,与人体肤色一致。他用指腹捏了许久,也没瞧出是个甚么材质,这才想起来问道:“你这一手易容功夫是跟谁学的?”
室中无人应答。
从指尖到嘴唇,自江御风无意叫他露出真容后,我便颤了起来。
“哎,怎么有些眼熟,你是……”
江御风拨开此人散乱的头发,话语戛然而止。
不用他说,我一字一顿道:“……大师兄。”
240.
“……怎么会是你。”
此刻我应当怒急攻心,面容剧变。可无情诀的真气在我体内加倍流转,我只是用一种近乎毫无起伏的语气说了这么几个字。
无情剑宗的大徒弟许穆出身名门,为人和善,从未有过如此落拓的时刻。纵然他披头散发,衣裳湿透,依旧露出了笑意,盘膝于原地,仰头看向我,道:“小师弟。”
“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罢,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全部。”
我攥紧了拳头,道:“什么问题?”
他不疾不徐地扫了我与江御风一眼,问道:“你今日为何会在师娘房梁上守着,还同枯木教教主一道?”
我自然不会同他透露复生一事,淡淡道:“今日我不愿和谢陵待在一处,便来看看我娘,至于江教主,和他遇上是巧合。”
许穆略一思索,惊讶道:“你竟知道日日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李雁行,你莫非和阿陵也……?”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好,好一个巧合,算我气运不佳罢。”许穆笑笑,不在意道:“现在轮到你问了。”
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师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问话也要说清楚些,师兄才好回答你的问题。”
我一把擒住他的衣襟,冷冷道:“你为何要对我娘下杀手?”
他的手腕脚踝皆被江御风的铁丝线捆缚住,艰难地摆正身子,“自然是为了祸水东引,再搅浑无情剑宗这一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