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在喃喃自语,我凑近听得不分明,隐约是在说“不该如此”。
是也,两马车的聘礼都到了京城,赶着下聘这一日匆忙退婚,说是事发突然,连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我想得倒是很简单,决计是那楚椋老儿见自个派去的人办事不力,给他个下马威尝一尝。
我朝谢陵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要将昨夜抵足而谈的内容告知三师兄了。
谢陵点了点头,默许了我的打算。
我东张西望片刻,关紧了门窗。
三师兄万年不变的冰块脸竟显现出了一丝裂痕,依照谢陵的说法,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我昨夜窝了满腹的气,将姓楚的和姓许的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此对于三师兄而言确凿是未曾预料的惊变。
然而三师兄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他哑然良久,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我瞧着都肉疼,不由分说掰开他的手指。
“……没事,没事,小初。”他侧过身去,直直望向谢陵,“谢师弟,是大师兄……许穆做的吗?”
谢陵不置可否,转而道:“他与宁千重早有勾结。”
“……我明白了,多谢。”
他俩又在打甚么哑谜?
我正左右打量着两位师兄,谢陵忽地起身将我拽了出去,“让他独自待一会儿吧,心中执念骤解,须得给他些消化的时间。”
直到踱过半条街,我还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陵偏生讳莫如深,笑嘻嘻地同我打起了太极,只说让我去问李雁行,他不掺和旁人的事。
我:“……”
好罢,我前脚努力在脑中规划起该如何同三师兄问及此事,后脚就循着香味儿钻进了糖水铺子里。
谢陵腋下夹着方才买来的风筝,站在对街糖画摊子前朝我嚷嚷:“阿雪!别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我扭头回他:“嗯!”
这会儿街上正热闹着,跑堂的忙得不歇脚,拨冗腾出来一席桌位让我坐下。对面是个柳眉乌发的官家小姐,身旁立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那丫鬟侧身而立,身上叮叮当当的饰物远胜主子。铃音在嘈杂的大堂中略显突兀,我抬头瞟了一眼,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两眼。
倒不是人家姑娘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而是我隐约觉着似乎在哪见过此人。
旁边的男人轻咳一声,我猝然低下头,还当是偷看被人逮了个正着,如此轻浮之举实有不妥。
可我方才垂下头,脑中恰逢时宜地蹦出来几段残破的画面。
我知道了!
那男子仅仅来及与我对视一眼,一旁的粉衣丫鬟便伸手在桌上叩了叩:“小姐,咱们该回府了。”
粉面桃腮的少女手中握着银勺,一声不吭地搁下大半碗冒着热气的杏仁茶,竟是听从了丫鬟无形的指令。
小姐不似小姐,丫鬟不肖丫鬟。
我抄着木剑便跟上了这所谓的主仆三人!
95.
主仆三人自侧门而出。
我亦轻手轻脚迈过侧门。
三人有如脚下生风。
我暗自加快步子。
干。
我跟丢了。
96.
常小师弟拔剑四顾心茫然。
常小师弟醉问主仆何处有。
常小师弟……
不知何人从身后拍了我一下,我迟疑了一瞬,两眼一黑,再不知事了。
97.
两眼乌漆麻黑,四下水声潺潺。
爹,娘,孩儿不孝。
我就不该不听您二老的话,如今是真真遇上险境了。
做糖画的老翁手脚麻利,想必没多久便将栩栩如生的金丝兔子交给了谢陵。
谢陵找不见我——
算了不能再想了。
也不知我昏迷了多久,手脚皆被捆缚住了,我摒住呼吸,耳畔是沙沙的响声,与时有时无的微弱呼吸。
那沙沙声是有人在尝试磨断麻绳。
我定神试探道:“……程姐姐?”
98.
我蒙对了。
先前那形迹可疑的主仆三人中的男子正是程姐姐,丫鬟是昨夜明月楼里的红衣人,至于小姐大约是真千金,只不过因着被人挟持,故而不由自主露出了惧色。
程姐姐如约而至,半途遭了暗算,红衣人——
我终于知晓他的名姓了,宁千重先是制住了程姐姐,后又带着她尾随边上这仍在昏迷的少女,顶替了少女的家仆,最终又不吝惜地连带上偷偷跟来的我,将三人一齐关在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里。
说时迟,千金小姐悠悠转醒,呜呜咽咽地同黑漆漆的四壁问话:“这是哪儿?你们是要银两吗?放了我,我带你们去云府取。”
成,是个比我更缺心眼的。
等等……云府?
我用了敛息法,程姐姐也刻意收敛了呼吸,云小姐大抵是不知身旁捆着两个与她一般的俘虏,试着挣脱不成,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地儿阴气森森,眼下明明是初夏,却涌进了一阵凉飕飕的冷风,我咳嗽一声:“……别哭了。”
少女瞬时止住哭声,惊愕道:“谁?”
“和你一样被关在这儿的人。”感情你是真一无所知,我转了转腕子,忍不住碰运气道:“云锦仪?”
云姑娘真是个实心眼儿,当即炸毛道:“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你今早方才退婚的前未婚夫的师弟。
这关系倒是不算远,只是未婚夫前头添上了一个前字,便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程姐姐在她醒后始终一言不发,我怔了一下,若……都如我所想,那么这二人的关系着实有够微妙。程姐姐一贯聪慧,必然比我那芝麻大的脑袋转得快多了。
我:“……”
这样几个人凑做一堆,傻子才猜不出宁千重钓的是名为许穆的一条鱼。
如此想来一切都有了解释,从未见过的羽箭乃是皇家独有,灰色尾羽即是取自椋鸟。
宁千重与许穆因利而合,许穆做着执掌武林的春秋大梦,宁千重眼馋的是剑宗的内功心法,如今分道扬镳必定是分赃不均,宁千重自然撼动不了朝廷分毫,那便是许穆对他食言了。
我冥思苦想半晌,浑噩之际忽地寻到了一二头绪。
或许……并非是许穆不愿给,而是宁千重要的东西他压根给不了。
云锦仪这厢还在不依不饶,追问我究竟是谁,洞口忽地撕开一道橘红亮光,正是那宁千重举着烛台翩然而至。
火光幽幽,我三人无所遁形,彼此见着了对方的模样。云锦仪脸色煞白,才见着角落里不声不响的程姐姐。
他嗤笑一声,替我答道:“他姓常,自无情剑宗而来,你可知他是谁了?”
云锦仪既已瞥见我的模样,总不会眼盲心瞎到错认成我爹罢!
在江渊掩护之下,宁千重应是不曾察觉昨夜明月楼中另一人是我,我琢磨了一下,决定秉持一贯装傻的习惯:“你是何人?她俩又是谁?因何将我掳来此地?”
“常小郎君,装傻充愣并非长久之计,你当真不识得左右这两个小丫头?”
我:“……”
宁千重欣赏了一会儿我凝滞的神色,满意道:“宁某就不与你们啰嗦了,乖乖待在这儿,有人来救,你们自然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若是傍晚之前无人来此……”
此人轻轻拨弄腕上银铃,再抬起眼来看人时,蕴上了一丝赤裸的轻蔑,嗓音却是带笑的。
“……那便自生自灭罢。”
云锦仪锦衣玉食长大,何时受过此等屈辱与威胁,骄纵的性子与怒意一同喷涌而出,冲着宁千重呸了一声。
宁千重像是习以为常,单单瞥了她一眼,不打算多留一刻钟。
眼见着他就要离开石窟,我福至心灵喊住了宁千重:“你是不是想要宝相经?”
第67章 团圆(五)
99.
宁千重单薄的背影一滞,我便知晓我赌对了。
前往凌霄山庄那一年,三师兄同时在查藏书阁失窃一事。我曾多问了几句,当时三师兄轻轻吐出宝相经三字,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了一句:“这听着像是少林寺的功法啊!”
然剑宗上下事务从不归我管,此事也仅仅止步于此,我再不多问,不想今日竟用三个字唬住了宁千重。
他眯起眼,果真起了兴趣,将我单独揪了出去。
外头依旧昏暗,我小心翼翼打量着周遭环境,一时不知他这据点究竟是何处,大抵是在甚么荒郊野岭,不然也不会如此破败,满是石壁。
宁千重若是发问,我必是一问三不知,到时早晚得露馅,于是我先发制人:“你先告诉我,你与许穆是如何闹崩的,我再将宝相经的去向告知于你。”
“常小郎君,”宁千重侧目,冲着我笑了笑,近到眼尾的细小褶皱都清晰可辨,“你是在与我谈条件?”
我沉下心来:“你很想要,不是吗?”
与谢陵一块儿待久了,我也是懂得如何戳人心窝子的。宁千重脚步一顿,最终仍是开口道:“姓许的一拖再拖,又让那林青与我继续周旋,我是见惯了他这种满口谎话的世家子弟,如若不下一剂狠药,他真当我宁千重是被他拿捏的不成。”
江渊并未看错,昨夜明月楼中第四人确凿是林青。
——只是,许穆不曾跟随剑宗一行人一同进京,宁千重此番施计是为何?
还是说,其实许穆掩人耳目,如今亦在这京城之中。
宁千重可不管我心中如何思量,又道:“你当真愿意舍下自家的心法?”
这不是我舍不舍的问题。
是我根本不知道宝相经在哪儿的问题。
他心中似是比旁人多长了几个孔窍,眨眼的功夫便读出我面上转瞬即逝的茫然,冷笑一声,揪起我的衣襟:“还是说,常小郎君压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用三个字就妄想来哄骗我?”
这人手劲不似长相般妖艳娇柔,我险些站不住脚,喉中气息因挤压而抽空。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心说这回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宁千重重重将我往地上一掼,我想他应该是算好了力气的,没打算立刻将我弄死,只可惜眼拙,没瞧见我身后的一块巨石。
我一脑袋撞上了巨石的凸起。
100.
睁着眼睛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死了。
地府一丁点儿也不黑,亮亮堂堂,只是空无一物。
肉眼可见之处皆是空茫,我索性闭上了眼,静静等待鬼差的到来。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我可没打算死啊!
爹娘在翠逢山等我,若是得了我在京城不知所踪的消息,阿娘那样的性子如何能撑得下去。
三师兄最爱揽责,定会认为是他没看好我,自此深陷愧疚。
江大哥的生辰礼搁在床板下压着,谢陵是晓得的,可他多半会不闻不问,使其尘封箱底,永不见天日。
唉,我还欠他一个答复呢。
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呢?
我想幸好此刻无人同我说话,不然我铁定抑制不住心中那股子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内疚的情绪,哇地一声哭出来。
脚步声将近,却只有一位鬼差,我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直到一把熟悉的声音轻轻开口。
“小雪,小雪。”
我再不敢装聋作哑,瑟缩着手脚转过身,心道这鬼差还挺温柔的,连我娘现在都不怎么唤我小雪了。
那是一张年轻而柔和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风眼微挑,却丝毫不显凌厉。
我却越看越觉熟悉,眼前人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只是那人永远停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人若是有幸能活到如今,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他见我呆呆愣愣,弯唇笑了笑,柔软的手掌拂过我的发端,“小雪长这么大了,不记得我了吗?”
原就湿润的眼眶顷刻模糊了,我如同幼时撒娇一般抱住他的腰,一时说不出完整语句,哽咽含糊地唤了他一声——
师兄。
认出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常雪初啊常雪初,这回你是千真万确丢了性命,不然也不会见到了逝世八载的乔师兄。
乔师兄单名一个羽字,他去世那一年我还很小,后来才知他是因练功不当换来了早夭的结局。
年月会模糊掉很多过往的痕迹,乔师兄在我心中留下的轮廓却是格外清晰,也许是那时三师兄不曾拜入翠逢山,而谢陵整日又只知与我斗气,待我温柔可亲的二师兄便是幼时常雪初心中最好的人。
“不哭了,小雪,”乔师兄用手背替我擦去眼泪,“没事的,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抱着乔师兄嚎啕大哭,眼泪一股脑糊到他素白的衣衫上,他毫无怨言地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刚准备说话,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忽地灌入我双耳之中。
“好了好了,你还要抱他多久!”
严格说来那声音中分明掺着浓重的不满。
我仰起头来看乔师兄,却见他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神色,仓促道:“……不是说好不来偷听我同师弟说话的吗。”
那声音的主人却是理直气壮:“不是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
我:“……”
大哥,你谁啊?我警惕地四下张望,映入眼间的仍是周遭的空荡。
乔师兄沉吟片刻,换上一副犹如安抚幼童的口吻:“听话,等我一会儿就好。”
十多年前,我爹从山下捡来当时仍是小乞丐的乔师兄,那时他便是一群乞儿中的孩子王,不想如今到了地府,依旧在操着生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