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犹豫道:“这几日我还有公务,日日都要早起。你也躺了这么久了,也一堆事情要处理吧?还是过段日子再——”
谢琻闷笑道:“我说把酒起了来,我喝两杯就走,你提 ‘早起’做什么?沈大人,你又想歪到了哪儿去了?”
沈梒大窘,抬手作势要打他,谢琻笑着要躲。两人恰好走到了垂花门的门口,在往外便出院子了。就在二人都极放松说笑打闹着的时候,一个人影自外而来,恰恰与他们碰了个照面。
去而复返的张氏:“……”
正嗔怒着要打人的沈大人和嬉笑着躲开的谢三公子:“……”
三人乍然相会,皆愣傻在了原地。
一时间雨声淅沥,风叶作响,青蛙咕鸣。唯独三个活人,寂静无声。这气氛,竟比之前在谢琻屋里还要尴尬上百倍。
第36章 一席
本说来探个病就走的沈大人竟一直留到了傍晚,刚刚归家的谢二哥和谢父一听这话便坚持留沈梒在家里吃晚饭。连久居后院的谢母和谢老夫人都好奇这位名动京城闺阁的状元郎是何模样,于是也一并入了家宴。
在谢府待客的垂花厅内,六人团团坐于桌旁,侍女小厮正匆忙穿梭着布菜。上手的是谢老夫人,其次是谢父谢母,然后便是谢华和谢琻,沈梒则挨着谢琻落座。谢家大哥在省外任职,常年不回家,所以此时也没有出现。
谢老夫人入席后盯着沈梒打量半晌,笑眯眯道:“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俏啊。”
沈梒含笑受之,却听谢华笑道:“良青的才貌之名,之前便已传遍江南,如今又压了让之一头。可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公子了。”
沈梒忙道不敢,却听谢父又连连称奇:“良青,我家这小儿子我是知道的,从小自视甚高谁都看不入眼,混账得很。你二人究竟是如何交好的?”
其实长辈们是问者无心,而沈梒谢琻二人却听之有意,不约而同地僵直了脊背。
如何交好?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水乳交融,鸳鸯相配,自然就交好了。
但这话让他俩怎么跟在座的人说?
沈梒斟酌了一下,含笑道:“我与让之,年龄相仿,又志趣相投——”
“——我又读过他的文章。”谢琻补充道。
“——我们也彼此仰慕对方的才学。”沈梒同意道,“一来二去,便结下了缘分。”
谢父“哦”了一声,心里忽地又有点疑惑。他是见过谢琻与他那帮狐朋狗友在一起的样子的,互损调侃一套一套的,根本没有半分尊重。他虽也不齿年轻人的这套相处方式,但乍一看浪荡惯了的谢琻对沈梒如此尊重客套,心中又十分奇怪。
许是这小伙子为人谦雅和煦,让混小子在他面前也放肆不起来。谢父想。
他心中更是欣慰,连连举杯敬沈梒酒,热情得令沈梒受宠若惊。家中养了三个混小子的谢母和谢老夫人一见沈梒这般温文知礼,心中也喜欢得紧,一会儿是布菜一会儿又是续茶,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两个亲生的被撂在了一边。
谢琻不太饿,在一旁随意地喝着酒。谢父敬完沈梒一轮下来才注意到他,皱眉道:“要吃饭就好好吃饭,自己在那喝什么闷酒?”
谢琻随意道:“不饿,方才吃了良青做的豆腐捞——”
“什么?”谢父眉头一皱,放下了筷子,“谁做的?”
谢琻似有所感,连忙住了口,假装喝酒没听见。谢华心中暗笑,毫不迟疑地卖了弟弟:“良青做的啊。人家堂堂朝廷重臣,听说让之病里吃不下东西,便专程亲手做了豆腐捞过来给让之开胃——”
“放肆!”谢父忽然暴吼了一声。吓得沈梒夹的一个虾球都掉在了桌上。
却见谢父气得双目圆瞪,暴击桌面三下,指着谢琻吼道:“臭小子,滚起来!”
谢琻叹了口气,起身离了席。沈梒一见情况不对,忙阻拦道:“伯父,实在不必——”
谢父痛心疾首,摆手道:“良青,你就别劝了。你那双手是干什么的,是写文章、孝敬皇上的!结果这臭小子呢,竟让你做了饭来给他开胃。自己家没有厨子吗?嗯?!”说着又生了气,转身就给了谢琻一脚,“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差遣良青干着干那,眼睛长到天上去了?”
谢父早年从军,脾气十分暴躁,训斥起两个儿子从来都是一阵雷霆暴雨,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你以为你是谁?”。谢琻早已被训得皮实,无所谓地站在当场,笑嘻嘻地看着沈梒。
沈梒则大窘,做饭本来是两人之间的小情趣,被不知内情的长辈看在眼里竟成了这般模样,连忙又劝道:“伯父,我与让之——我俩既然是至交好友,一顿饭什么的便也不算什么。当日我搬家,让之也亲自帮我收拾了很久的房间。那日冬天他看我的大氅薄了,还特地帮我寻了狐狸毛来……”
他见谢父的表情愈发奇怪,连忙住了口。
糟了,他是不是说多了些什么?
谢琻忍笑看着自家的沈大人渐渐红了脸,像只慌不择路、羞答答的仙鹤,就差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了。
在一片诡异的瞩目中,谢母忽然怅然叹了口气,那手绢拭了拭眼角:“若是让之有把对沈大人这心思用在姑娘家身上,我们孙儿也都抱上三个了。”
谢琻嗤笑了声,不屑道:“世间哪有女子值我如待良青一般待她?”
沈梒一听这魔王又要说跑偏了,连忙喝止:“让之!”
亏得此时谢老夫人出来道:“一个个的,就知道吼啊叫啊,没得让沈大人看了笑话。就不能坐下好好吃饭吗?”
有老太太发话,席上这才再次安静下来,有惊无险地吃完了一顿晚饭。
用过饭后,谢老夫人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屋休息。离开前,她将沈梒叫到了自己的跟前,拉着他的手含笑道:“我家的小魔王,让你费心啦。”
沈梒蹲在她的面前,听这话忙道:“我们都是互相照顾的——”
“不。”她拉着沈梒的手,微用力捏了捏,又拍了拍他的掌心,“他让你费心啦。”
沈梒一愣,似有所悟般抬起头。却见老太太面色平静,嘴角含笑,一双眼睛温和而包容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透所有世事。
沈梒忽然浑身一软,心中又是一酸。
他的手指微屈,捏住了老太太的手掌边缘,低声道:“我心甘情愿,从不觉得辛苦。”
告辞了谢家人,谢琻陪着沈梒慢慢往外走去。此时夜色已经降临,谢府庭院中的月色清浅,花枝树影摇曳,夜影浮动中有几盏隐在廊檐之下的月灯,引着二人缓步而行的道路。此时雨已停,阴影之中有淅沥的落水滴答而响,让这个春夜显得愈发宁静。
此时无人,两人并肩走着,不知何时已悄悄拉起了手。
“老太太方才跟你说什么了?”谢琻低声问他。
沈梒不禁低笑了声:“她说我有你这么个好友,真是亏大发了。”
谢琻有些气恼地捏了捏他的手,又惹他一阵轻笑。
不知何时,二人已步行至露天的庭院之中,仰天看去一轮银月当空,浑圆明亮,映得世间万物分毫毕现,正是月移花影上栏杆之时。
两人抬头看天,都不禁有些痴了。
“良青。”谢琻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
沈梒应了声,却听他抿嘴笑着道:“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便是这样。一席菜肴,一桌人,我俩并肩坐在其中。吃完之后,再并肩慢慢地往外走。”
沈梒心中微颤。他微微偏过头去,却见身畔之人那张狂桀骜的侧脸在这柔亮的月色之中显得十分柔和,平日里飞扬的眉眼低垂,唇角轻扬,似想到了什么柔情万般之事。
他心中亦不禁慢慢升起些酸胀的暖意,伸出手去轻轻揉搓着谢琻的指尖,低声道:“会有的。”
或许真的会有的。
有一日,或许他们真能联袂而来,再并肩而去。
再不惧世人的眼光。
第37章 月影
洪武二十七年的开春之后,应州巡抚朱检及漠南军总兵娄父上疏朝廷,恳请收复沦陷于草原人手中的半个应州。此时一年过去,沈梒及谢琻所推行的军政改革和土地改革已经初有成效。边境军里一大部分的老弱病残被替换,新鲜血液补充入军队,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已经出具规模。所有人皆知,若是让草原军适应了中原水土和守城战,那么应州便再难夺回。此时一鼓作气,方是良策。
经兵部准许之后,于五月初的一日,娄父率奇兵偷袭草原军所占要塞,这一仗打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待天色朦亮之时城头一插上了中原的军旗。娄父又一鼓作气,于半个月的时间里连下三城,逼得慌不择路的草原军连连败退。直至榆林关,草原军才堪堪稳住阵脚,再次与中原军形成对峙之势。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双方有胜有负,很快陷入僵局。
在这过程中,时间悄无声息地便到了中秋节。
因前方正在交战,所以这次中秋洪武帝并未大肆铺张。但也算是为了稳定人心,洪武帝还是决定在宫内设中秋宴,随后上城楼与万民同庆,而沈梒谢琻也皆在受邀官员之中。
与上次在太和殿的新岁宴不同,此次的中秋宴摆在御花园里。落日后的酉时,百官入席时御花园中已是一片火树银花。因要赏月,所以园内灯火不宜太亮。故而只在绕宴席之周和松木的枝头挂上了小个的琉璃灯,灯罩外又用一层罗纱蒙了,故而灯火不显得太亮。远远看去,浮动在树影地表之上的,装似月之影,又如莹之光,朦胧优美到了极点。
百官依品级入座,沈梒和谢琻被分入了同一桌,距主桌有些距离。他们遥遥看去,可见洪武帝坐于正上,太子陪于其左,还有几个其他皇子坐在右边。洪武帝子嗣不丰,所有儿子都来了也只看看坐满了半个席面,另半张桌子则坐了内阁几位重臣,邝正和刘凌均在其中。
洪武帝似心情不错,自开席后便不断与身旁臣子笑谈饮酒。酒至半酣后笑道:“良青呢?叫他上来与朕喝一杯。”
听闻沈梒连忙离席,碰杯来至主桌座下,躬身拜倒:“臣恭祝圣上佳节喜乐,万福金安。”
洪武帝笑着与他饮尽杯中酒,叫起后转头问向太子:“良青任太子讲师也有阵日子了吧?太子觉得如何,每日听学可有受益?”
太子连忙道:“听先生一言,如阅百卷,着实受益匪浅。先生才学是儿臣自小便敬仰的,如今能同先生一起读书,真是万幸。”
洪武帝哈哈一笑,颔首道:“亲君子而远小人,太子做得不错。良青是朕要留给你的国之重臣,你能与他交好自然是好的。但他不能永远当你的先生,能同他读书的日子弹指飞速,自己珍惜吧。”
太子应“是”,笑着看了眼沈梒。
与此同时,席中的邝正一直拿着酒杯,阴恻恻地盯着沈梒。也不知他最近是没睡好觉,还是生了重病,却见他眼下青黑、肤色蜡黄,以前尚算儒雅的相貌如今竟脱生出了几分猥琐。他在旁默默听着三人对话,寻了个空隙,竟忽然对洪武帝笑道:“皇上,您忘了良青最擅青词了吗?如此良辰美景,不正是写词一赋的好时机吗?”
听闻此言,席间众人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尤其是太子,几乎立刻表情便阴沉了下来。
沈梒的确是以青词晋升天子近臣的不假,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他如今还是太子之师。邝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段为人所不齿的往事,实在是居心不良。
然而洪武帝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却见洪武帝略略沉吟了一下,竟对沈梒笑道:“也的确是好久没赏读过良青的诗句了。来人,上笔墨吧。”
立时有几个内监抬了个台子过来,又摆上笔墨纸砚,竟是让沈梒现场题词的架势。
需知往日写青词,均是洪武帝将想看的主题写于一张小纸上,命内监送至西苑让专门写青词的文官们题词,写完后再传回宫中。文官们能于几个时辰内写出辞藻优美又切题的青词,已经是文思敏捷了。然而眼下,洪武帝竟是让沈梒现场写来,丝毫不给构思的时间,简直算是强人所难了。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之中,却见沈梒微微一笑,从容来至台后提起了笔杆。他人本就生得秀美,又体态风流,此时立于一棵香樟之下持笔凝思的模样,旁人看来竟似如一副君子图。却见沈梒不急不缓地抬笔拭了拭墨,举目望了望月,竟就此落笔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慨然写道:
“……帝圜丘兮垂,宝露之穰穰。何先后之一揆,兮信感通之不爽也。歌曰:”倬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严嵩《钤山堂集》)
他写之时,有一小内监在旁随之朗声而诵。然而沈梒越写越快,到了最后文思泉涌,运笔之势涛涛如奔腾河海,内监诵念之速已赶不上他行文之速。而其辞藻之优美,意境之出尘令人惊骇,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人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写就的。到了最后,已有听愣的人呆呆站起,仿若着魔一般远望着写词之人。
最后一句写完,沈梒笔尖一提,长出口气微微一笑,满是酣畅淋漓之感。小内监竟还有大半幅字未读,匆匆读闭后才举起那墨迹未干的纸张匆匆奉给洪武帝。
洪武帝捧于手中,默然细读半晌,慨然长叹:“良青之才,竟若鬼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