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是一株米黄色的菊花,花瓣细如丝,瓣身极长垂落纠缠而下,瓣端有极小匙钩。虽姿态曼妙,花瓣纠缠在一起的模样却又有些像打了结的麻绳。
花农亦在他之旁啧啧道:“爷不知了吧,说来也是,来我这店里的至今无一人能识得此花,这可是绝世的珍稀品种——”
谢琻撇嘴道:“跟一坨缠死了似得泥鳅一样。”
几步外的沈梒抬眼看了下,平静道:“鬃掸佛尘。”
“哎呦,沈大人竟然认识!这、这花应该早就绝了种,这株是小的让手底下人专门培育出来的,沈大人是怎么——”
“古记《群芳谱》中有载。 ‘鬃掸佛尘’ 其状若飘逸拂尘,亦似佛光普照,圣洁出尘。你能培育出来,实属不易。”
花奴连连称奇,凑到谢琻身旁低声道:“爷,这沈大人究竟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这世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么?”
谢琻最喜别人夸沈梒,顿时通体舒畅,忍不住笑道:“那是。”
又挑了半晌,沈梒终于在一张方案前站定,扭头冲谢琻微微一笑。却见他面前的那盆花,单瓣宽带,瓣面呈大红,背呈浅泥金黄,平瓣,瓣较宽,花轮巨大。整个花体色泽夺目,花姿雄劲,凛然若招展风中的一面火红军旗。
“哎呦,沈大人竟喜欢这一株?”花农惊道,“这 ‘帅旗’虽是奇品,很多人却嫌他威猛有余、秀气不足。大人的品味也是——也是奇特。”
谢琻却觉得这花与气质与沈梒十分相配,不禁哼笑一声:“那是凡人无能品评此等奇花……两盆,一个送至谢府,一个送到沈府。另再送些上等的盆花到沈大人那,今日便办妥。”
那花奴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将二人送出了门外。
待离开后,沈梒还不禁有些感慨:“那‘鬃掸佛尘’ 据传只生长于佛缘深厚的普陀山之地,后也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却被人硬生生培育了出来……看来如今世界已没有什么天赐的机缘了,全都是强扭的福分。”
谢琻哼笑了声:“也不过是为了应和京城达官贵人们那点儿附庸风雅佛缘的嗜好罢了。你这倒提醒了我,把那什么劳子‘鬃掸佛尘’ 买下来送给我家老太太,她定然喜欢……”
二人逛了半晌,都有些口干,便随意寻了个路边的茶肆坐下喝茶。倚窗而坐,冲过两回清茶后解了渴,谢琻起身去方便,留沈梒一人独坐桌边托腮向外望去。
茶楼里坐着些散客,中央有个台子上立着个说书人,似正慷慨激昂地在大骂邝正。自邝正门下子弟私占军田的事儿被捅出来后,民间便激起了很大的愤慨,如今茶楼说书处专门派一个人在那骂邝正已成为了揽客的一个手段。
沈梒午后有些犯懒,怏怏地靠在桌边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边说书人的话,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两声他和谢琻的名字。
此时却忽听身后不远处,一桌的两个书生在低低议论:“真烦,到哪儿都是在骂邝元辅的,到底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
“大势所趋嘛。”另一人劝道,“如今茶楼里,不是在说土地案,就是在说北边战场。其他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可说了啊。”
“怎么没有?呵,只是这些民间百姓们没内线儿……不知道真正的大内情罢了。”
“你又有什么内线了?说得这么神秘。”
“我怎么没有。我那老娘舅家的远方侄媳妇的表姐不是在宫里当差吗?她偷偷跟我们说了个大秘闻……”那人似十分得意,格外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是关于那 ‘琅玉汀兰’二人的。”
沈梒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说谢琻和沈梒?”另一人奇道,“他们有什么新鲜事儿,难道又闹了什么不合——”
“不是不是,哎哟你消息这么闭塞是怎么在皇城根儿地下混的?”那人哼笑道,“我问你,你可听说过谢琻的姑母端嫔娘娘曾要把公主殿下许配给沈梒,却被他拒绝了?”
“听说过啊。你难道想说,是因为谢琻看不上沈梒才不同意这门婚事?”
“什么啊,我的天皇爷你可真迟钝。谢琻不愿意让自己表妹嫁给沈梒,那是因为……”他顿了顿,卖足了关子后方拖长了声音,极得意地低声笑道,“……哥子已经搞了的人,怎么能再送给妹子搞呢?”
“咣当”。
沈梒手中的茶碗被他失手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渐湿了大半条腿,皂白的袍服瞬间被染上了狼狈的茶渍。
然而沈梒却浑然不觉。
彻骨的寒意如灼肤噬骨一般,将他一寸寸腐蚀,让他无法动弹。双耳嗡鸣作响,却又无法屏蔽外界的声音。
身后那二人还在兀自讨论着。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沈梒和谢琻他们——”另一人失笑道,“怎么可能。你读《南山觅梅林记》读魔怔了吧,他二人明明只是好友。你造这般低劣的谣,小心谢家找你麻烦。”
“谁他娘造谣了。”先前那人愤愤道,“我不都说了我那老娘舅家的远方侄媳妇的表姐在宫里当差么?她亲眼看见的——八月初御花园的中秋宴,这不要脸的狗男男二人在院子里背人的地儿搂成一团亲嘴儿,他们自以为隐蔽,其实却早被人知道了……”
一字一句仿若刺耳尖刀,插入他的双耳,直入头颅,搅动着他脑海中的血肉脑浆。
头痛欲裂。胸腔却空荡的很。
沈梒放在桌面的手僵硬地痉挛了一下,想伸手去抓桌沿,却又无法动弹。
“……真的?”另一人也犹豫了,纠结着道,“你可莫要乱说,他二人皆是此次军田改革的重臣。香艳绯闻说说事小,误了朝政大计可不好——”
“我要是没有十足把握,敢乱说这些?你想想,两个在朝廷庙堂里都敢搞断袖的兔儿爷,军政大事怎么能交给他们来做主?”那人愤愤然拍案道,“也不知每日里上朝是不是就在脱了裤子胡搞,也是世风日下,科考了半晌选出了这两个乱了人伦的玩意儿……”
“你说谁是乱了人伦的玩意儿?”
“——说那谢琻沈梒啊。”那人脱口答道,却忽觉不对,猛地回过头来,“谁——”
一击雷霆重拳如千钧之锤一击捣在了他的脸上。那人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身子便如断线风筝直飞出去,“夸嚓”压垮了一堆桌椅板凳,整个人如死猪烂肉般瘫在地上不会动了。
却见不知何时归来的谢琻捏着拳头,居高临下仿若地狱恶鬼,那神情脸色只教人看一眼便惊得失了魂儿。另一人瘫软在座上,早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嗓子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只敢摇着手不住做求饶状。
谢琻单手拎起一把檀木椅,“咣当”在地上一砸卸了四腿和底,只拎椅背大步过去抡圆了又是一下儿扇在瘫在地上那人的脸上。顿时血肉横飞,飞出的两颗牙齿“叮叮”两声飞出了纸糊窗户外,除了尚有一头四肢的形状那人已不似人样。
谢琻一张脸冷静得吓人,那双明亮的杏目寒若星电。他是头已经尝了血腥的猛兽,除了一刻不停地撕咬猎物的骨肉,已再没什么能让他停手。
当地上的人胸膛再无一丝起伏时,谢琻平静地止了动作,缓缓回身,盯紧了座上的另一人。
那人吓得壮似秕糠,一阵腥臊味传来,竟骇得尿湿了裤子。
忽地一双云履挡在了那人的面前。
谢琻抬眸,对上了沈梒的双目。他苍白着脸,抿着唇,右腿上还染着狼狈的茶渍。额头之侧仿佛出过一层细密的冷汗,细软的额发贴在了脸颊之上。
楼下已有人听到了上方的巨响和躁动,正慌张匆忙地向上跑来。
而谢琻沈梒相对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静默无声。
第39章 言疫
流言如瘟疫。一传十,十传百,哪有什么根治良方,非得人人都染上了才算完。
沈梒与谢琻的断袖传闻如蝗虫过境般,几乎一夜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市井的百姓平日里听不懂什么国情政策,于此等桃色八卦倒是口口相传热烈讨论得紧。每日里闲得没事做往门前一坐,嗑着瓜子聊着天儿,连人家帐子里的事儿都能想出来。一个个说得吐沫横喷,那激动得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女人聊起来也倒还好,不过是八卦两位有名才子的风流逸事;男人聚在一起却直接是破口大骂,两个带把的搞在一起不是下作肮脏又是什么?想这天下无数堂堂八尺大汉,竟被朝廷上两个断袖的兔儿爷管着,真是恶心人。
谢琻也倒还好,这世家公子估计是被一时的情热蒙蔽了眼睛;那沈梒却定是十足十的贱货。看长得样子就像是勾栏里面的,估计那个状元来得也不那么简单,不知睡了多少人才爬到现在的位置,他底下不流脓才怪呢。
现在想想,那篇备受文人追捧的《南山觅梅林记》如今看来也是两人的□□,真是胡闹。
在一片众口纷纭之中,两位主角却异常沉默了下来,没有出来辩解也没有否认。在这口舌风波愈演愈烈之际,甚至开始有醉汉于午夜跑到沈宅门前撒尿、总角小儿冲着沈梒的马车吐口水扔鸡蛋的事情发生。
无法,沈梒只好上疏告病在家。至此沈宅大门紧闭,车马不出。有好事人又每日围在那四方的青墙外指指点点,但他们却也只能依稀窥见墙上探出院外一枝桂树,除此外再无半分主人气息音讯。想要骂的人无声躲在这墙内,万事不理,好事人无可奈何,说几句却也只能放弃了。
流言爆发后的第七日,下朝后洪武帝独召谢琻于文渊阁觐见。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冷冽了起来。枫叶已老,枝木干枯,金秋的瑰丽褪去,初冬的寒意已侵染京城。文渊阁的门前已挂上了厚实防风的门帘,廊下也点上了几盆篝火,供屋外候驾的臣子取暖。
谢琻直挺挺地跪于廊下,腰杆笔直,脖颈微扬,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洪武帝自召他入宫后便一直让他跪在这廊下候着,现在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这过程中也不乏其他的臣子往来进出,路过谢琻之时无一不会扭头盯视他一眼,再低声嘀咕两句,可说是受尽了万众的瞩目。
然而谢琻却只是旁若无人地目视前方,嘴角边还挂着一丝倨傲的凉笑,仿佛在他身边围观的不过是一群蠢驴肥鸡。
又过了良久,天色已然微暗,才有一内监缓步从文渊阁内出来,为他打起了门帘:“谢大人,皇上召您觐见。”
谢琻面孔在火盆的照应下仿若一块雕作的石像。却见他一抖衣摆,抚地缓缓站了起来。他跪了一个多时辰,按理说腿早就麻了,但此时起身时却连身子都没晃一下,只是站在原地略微缓了一下,便一步步拾阶往殿内走去。
那内监搭着门帘,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心悸。却见谢大人那张生得眉眼深邃的英俊面孔,在两侧火盆的映照下竟有几分阴森的诡异。再以其后暗沉的天色为底,这高大的男人竟像是鬼神故事里所说的恶魔罗刹,腰悬铜铃,肩抗大刀,眼看着便要索命来了。
内监如此想着,不由自主便是一个哆嗦——可再一细看,又哪有什么铜铃大刀,却还是身着青色官服的京城贵公子罢了。
而转瞬间谢琻已擦身而过,径直入内而去了。
文渊阁内灯火长明,洪武帝便坐在桌案之后,正持朱笔在批阅奏折。他应是听见谢琻进来了,却也没有抬头。
谢琻十分平静,撩衣再次跪倒,以额贴地恭谨静候。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四面长烛在发出轻微的“哔啵”,以及偶尔洪武帝翻页时,纸张摩擦的细微之声。
良久,洪武帝终于放下笔,抬手喝了口茶:“怎么不说话?”
“回皇上,”谢琻俯身道,“臣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洪武帝呛了口茶,差点儿被他气乐了,“那你知不知道朕召你入宫是因为什么?”
“臣知道。”
“你知道,还说自己 ‘无话可说’ ?”
“臣自知皇上心中所思所虑为何事。只恨那泱泱子民惶惶若夏日之蝇,赶之不尽、叫之不休,叫人烦不胜烦却也不可奈何。臣恨自己势单力薄,无法为皇上分忧,故而惭愧至极才 ‘无话可说’。”
洪武帝斜靠在椅背上,探究地看着谢琻,谢琻也面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君臣又对视了良久,洪武帝忽然一笑问道:“可真?”
谢琻神色波澜不惊:“皇上问什么可真?”
“你与良青。”洪武帝道,“世人所传,可真?”
谢琻嗤笑了声,毫不犹豫道:“假的。”
洪武帝万没猜到他会答得这么直接,一时也愣了。
“皇上不信?那皇上如何才会相信臣呢?”谢琻反问道,“非得如那茶楼里嗑瓜子聊闲天儿的散客懒汉们一般,逼得臣承认了自己是断袖的兔儿爷,再指着臣的鼻子骂两句 ‘断根流脓’什么的才算完么?”
洪武帝失笑:“你好大的胆子。”
谢琻眉眼舒展,也跟着微微一笑,俯身行礼却再不辩驳了。
和聪明的人交谈总是不需要说太多。洪武帝重新拾起朱笔,展开了奏折,随口道:“你说得不错,朕有天下百姓要管,的确没时间关心你帐子里的那些事儿……但若这些事涉及了国事,连朕也不得不过问了。”
说罢洪武帝抬手,在一垒高叠的奏折堆上弹了弹,嗤笑道:“这些,都是因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恳请朕将你二人调离军田改革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