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四海的帝王淡淡地笑了笑,神色间似是倦怠似是厌厉,于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喜怒不定。
“你说,这堆奏折里,有几人是真正厌恶你与良青关系的?又有几人是想看那军田改革就此泡汤的?”
谢琻的目光落在了那垒奏折之上,眼神透凉。
洪武帝叹道:“朕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些自以为聪明且心思诡秘之人。想借朕的手,来毁了朕的百年基业,他们以为朕是什么?亦是一只夏日里只会围着腐肉哼叫的苍蝇吗?”
言罢,洪武帝将朱笔一抬,果决道:“军政改革不能停。北方战局不能乱。谢让之,做你该做的事去。”
谢让之俯身行礼,朗声称是。
“去看看你姑母吧。”洪武帝淡淡地道,“她宫里没几个贴己人,时常孤单得很。”
第40章 污净
此时天色已晚,按理说宫中已然下钥,外臣不可长留。然而谢琻领了洪武帝的旨意,由一小内监领着,趁着宫里愈发浓郁黑稠的夜色径直往端嫔的长秀宫而去。
他们没点火烛,沿着宫墙的阴影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到了长秀宫后由一扇小侧门进去。入内却见万籁俱寂,唯有主殿灯火长明,想必是端嫔已收到了风声在此等候。
无关的宫女内监都已被喝退,谢琻大步进得殿内,却见端嫔正坐立不安居于榻上,她着一天青交襟短袄和素色长裙,脸上未着脂粉显得有些苍白,紧颦的细眉更吐露出了她的不安。
一见谢琻进来,端嫔立刻站起几步迎上,急道:“让之,皇上怎么说?”
谢琻拍了拍她,安抚道:“皇上不曾苛责,命我着力查办相关之人。”
端嫔大松了口气,随即面色一凛,眉眼间升起几分狠厉。她长得与谢琻有几分相似,谢家人外貌均生得华贵俊美,平日里不笑不悲时便能有十足的高华倨傲之态,而一旦动了怒那便是凤之唳而龙之啸,使人见之心惊。
“这次是姑母欠你的。”端嫔用力扣住了他的腕骨,染着鲜红凤仙花的指甲微微陷入了他的皮肉,却听她沉声道,“玩没想到,这内贼竟然出在我这长秀宫——”
谢琻摇头:“这长秀宫人多口杂,姑母也实在是无法一一照应。”
端嫔颔首,她看着自己的侄儿,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异色和迟疑:“让之,你……你在中秋那日真的——”
谢琻静静地回望着她:“这宫里还关着脏了娘娘名声的嘴碎贱奴,姑母不放侄儿先去清理宫门么?”
端嫔被他的目光看得没来由地一寒,下意识地咽下了刚才口中没说完的话:“那人——那人关在西侧殿。”
谢琻微微颔首,大步向外走去。端嫔捏紧了袖子,本想跟上他的脚步,但在看到那道决绝狠厉的背影之时却又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西侧殿的殿门紧闭,外面站着两个劲装打扮的小内监正无声立于门前,一见他来立时悄声推开了殿门,随后利索地燃起了两点烛火。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殿内,却见青石地板上捆着两具血肉模糊的人,都被用麻绳堵住了口舌,一见谢琻一行人进来便恐惧地呜呜哀叫,并不断往后退去。
谢琻冷笑了一声,一颔首那两个小内监便箭步上前撤走了堵嘴的麻绳,顿时哀声痛苦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谢琻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张已肿胀充血到面目全非的面孔,面色冷酷仿若阎王,冷声道:“说说,都是谁?”
一小内监躬身回道:“女的是伺候娘娘茶水的三等宫女。据她交代,是从茶水司领了月例的茶往长秀宫走时,路过御花园时看到了大人。”
谢琻目若寒冰,不言不语的模样让地上两人看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泪涕长流。
那小内监续道:“据她说,看到两位大人后也没跟宫里的人说,只告诉了与她结了对食的太监。这太监则是御花园里照顾锦鲤的,不是哪个娘娘宫里的,他说自己听了这话后也再没往外传过。”
谢琻冷笑一声,一伸手,那小内监立刻恭谨奉上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这二人一见,顿时吓得长声哀嚎,挨个叫着“饶命”“饶命”。
谢琻却不管他们,闲散地在修长的指尖飞速转着匕首,那利刃的雪光看得二人噤若寒蝉,抖若皮糠:“我脾气不太好,也没什么耐性,不想看你们二人在这给我演什么忠贞不屈的把戏……我只想知道,关于我的那些下作流言到底是从你们俩谁的嘴里传出去的?”
二人挨在一起,瑟瑟发抖,都不敢说话。谢琻玩着刀,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游移,无论落到了谁的身上都叫那人吓得不住呜咽。
最后,谢琻将目光落在了那宫女身上。
“应是你吧。”他的声音极细极轻,似自言自语似地,一步步来到了她面前,缓缓蹲下直视着那张惊恐的面容,“看到后,告诉了自己的对食还不满足,又传到了宫外……”
“不、不是我!”宫女凄声长叫,“是他!他在宫外有个表哥,是——”
然而话未说完,却被谢琻一把捏住了双颊。却见他面色厌厉,冷道:“少在这狗吠。”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紧盯着谢琻手中的刀,以为下一秒那利刃便要落在了自己身上。然而谁知,谢琻什么都没做却放开了她。她刚浑身一软一口气还没松出去,却忽觉脖颈一紧,口中一热又是一凉,随着一道鲜血直喷出去剧痛来袭,她连此生最后一次的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晕了过去。
割了她舌头的小内监一甩匕首上的鲜血,又无声退了下去。
谢琻居高临下看着那昏过去的宫女,目光中满是厌恶——这等下贱奴才,让他亲自行刑才是脏了他的手。
她旁边的对食见此画面,吓得两眼一翻便要晕过去,却被另一小内监死死掐住了后颈,如条待宰的死猪般被提了起来。
谢琻把玩着匕首,缓步踱到了他的身前,嗤笑道:“怎么,还不说?”
那对食瑟瑟发抖,疯狂以额撞地:“大人、大人饶命,小的真的没有乱说,也不知外面的人是怎么知道——”
一道寒光划过。
那对食声音猛地拔高,变调了似得哀嚎一声,冷汗如瀑而下。再细看时,他右手的小指已被谢琻劈手削掉。
一小内监皱了皱眉,上前轻声道:“大人,不如由小的来——”
谢琻一抬手,只住了小内监的话。却见他手持染血的匕首,将雪刃贴在那对食冷汗淋漓的脸上缓缓蹭着,低笑着道:“你们都以为我是傻子吗——中秋才过去了多久,大半个月都不到,这谣言是怎么传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若是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那对食惊恐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里映出了谢琻森寒的面孔。
“供出你的主儿是谁,你还可以留条小命。不然——”谢琻慢条斯理地将匕首的利刃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你这十根手指头没了,我就切脚指头,指头都没了,我就片你的肉。你说你这一身的肥膘,够我割多久的呢?”
如恶魔般的低语和匕首涔凉的寒意逼得那对食濒临崩溃,终于哀声嚎道:“别、别!我说我说——我真的、真的谁也没说,就告诉了我表哥一个人……”
“你表哥是谁?”
“我、我那表哥是禁军里的一个小百户……”
谢琻冷笑道:“我管你什么百户千户。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赶快交代。”
“是、是……我表哥他妹子,嫁给了位大人当小妾。若要是真从他们那传出去的,定是他妹子又告诉了内家里——”
“那位大人是谁?”
那对食咽了口吐沫,哑声道:“据说是翰林院里一个修书的,叫什么刘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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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夜黑无月,秋风瑟瑟,人只要在外面立上半晌便会遍体生寒。
沈宅内,老仆手捧着一碗站在廊下,踌躇不定地探头望着院子里。却见庭中央的那棵光秃秃的桂树下依旧摆着张长椅,而椅上正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张凌乱的信纸和酒瓶。
可是……这样的天气再躺着,定是会病的啊……
老仆心中连连叹息,犹豫半晌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轻声叫道:“大——”
“做什么?”
自长椅上发出的声音,已再不复往日的清润柔雅,而是变得干涩低哑。老仆心中难过,举起手中汤奉了过去,轻声道:“大人,喝点汤吧。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就这么躺着喝酒,怎么能行——”
“退下吧。”
“大人……”
“没听到我说什么?”
老仆一噎,心中长叹一声,终是咽下了剩下的话。他端着汤正想离开,却又望见那长椅上之人的轮廓——今年好容易丰韵起来了些身形,如今却又在几日里迅速消瘦了下去,如今秋风一起吹起袍袖,那伶仃的腕骨和脖颈线条看着都让人心惊。
“好歹……”老仆还是忍不住道,“好歹回屋里躺着……”
然而已再无人答他了。
老仆叹息着,原路退回了廊下。此时墙角探头探脑地露出了个大脑袋,却正是沈梒的小书童。
半大的孩子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懵懂发觉最近自称“内人”的谢大人已经好久不来了,而自家公子也把院门一关,每日里往树下一躺就只是喝酒发呆。
难道现在都不需要上朝了吗?
“老伯。”小书童绞着手指,平白担忧却又不知出了何事,“公子他还不吃饭吗?要不我去劝劝他。”
老仆叹了口气:“你别过去给大人添堵了。自己玩儿去吧。”
小书童撇了撇嘴。其实最近他都不愿出门玩儿去了,沈宅外面有好多奇怪的陌生人,指着他们家指指点点的。街坊里平日和他玩儿的那些小孩也都不愿来找他了,远远一见他便大喊什么“兔儿爷”“兔儿爷”的,小书童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却又不明是何意思。
他偷偷去问过家里的厨子,却被那颠勺的健壮臂膀狠狠打了下后脑,勒令他不需再说这种脏话。
小书童觉得家里似发生了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愁眉不展的,他满心迷惑却又不敢多说多问再惹长辈们忧愁。
老仆又唉声叹气地不知在感慨些什么,将手中的汤碗递给他让他送回厨房。小书童乖乖地答应了,捧着碗往外走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有些鬼影重重的,但小书童却不害怕因为公子早就跟他说过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他一边独自走着,一边心里琢磨着最近家里的变故,不一会儿路过前厅侧的垂花门时,却忽听见了一声异响。
小书童站住了脚,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前厅明明黑着灯,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他听错了?
然而下一瞬,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般,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从浓郁的夜色中分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书童大喜叫道:“谢——”
“嘘。”谢琻按了按他的大脑门,微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书童乖乖住了嘴。他敏锐地察觉到谢大人今日稍稍有些奇怪——他虽笑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吓人,总觉得不如往日和气了。
还有大人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小书童抽了抽鼻子,有些疑惑。像是——像是铁锈的味道,又腥又涩,难闻得很。
“大人怎么不去见公子啊?”小书童侧头问道,“公子好几天都没出门了,也不跟别人说话。是因为你们都不和公子玩了吗?”
谢琻微笑道:“就算别人都不和你家公子玩了,我也会永远和他一起的。”他顿了顿,又问道,“他吃饭怎么样?这几日身子还好吗?”
小书童诚实答道:“不太好。最开始还吃饭看书,也叫我研墨的。但就是前天,公子收了封老家寄来的信,然后整个人就只躺在树下喝酒发呆了。也不知心里写了什么,老伯还埋怨我,不该收到信后直接送给公子看的。”
谢琻的神色阴郁了几分,他举目望向庭院深处,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辛苦你们照顾他了。”末了,他抬手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轻声道。
“大人不去看看公子吗?”小书童忙问,“公子若知道您来了,定然很开心的。”
谢琻笑笑,摇了摇头:“今天先不了,我没洗澡,身上臭的很。你家公子见了我,定会嫌弃的。”
小书童急道:“不会的!公子从不嫌弃人,您还是去看看——”
谢琻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按了按。那动作里似含了无限的隐忍与克制,以及复杂的悲伤与怒意,只是孩子还太小,尚无法识别出成年人那些复杂的情感。
“很快了。”谢琻低声道,“照顾好他。改日我洗个澡,再干干净净地来见他。”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屋檐房宇的阴影之中。那身影迅捷无声,仿佛从不曾来过一般。
第41章 耻之
“……听闻京传流言,惊骇之余亦深以为耻……”
“……十年寒窗,方得才名,怎堪一夕之间毁于此等事……”
“……左右相邻,无不耳闻。你母无颜见其他乡亲,已三日不敢出门采买……”
“……吾虽无功名,却一生端正矜持,怎料有子如斯……”
“甚耻。甚辱。”
……
为什么呢?沈梒在酒醉的朦胧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