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琻勃然大怒:“你他妈才给爷闭上狗嘴!”
第二箭去势更凶!夺命奔袭般一举射穿了刘潭左侧的案面,箭尖“刷”地停在了胡铭瘫坐在地的□□之前,雪亮的箭尖指着他裆部的正中,铁质的肩头闪着阴寒的亮光。
胡铭猛地将头一仰,颤抖半晌,慢慢长出了一口气,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谢琻的脸终于彻底阴沉了下来,冰寒骇人,“我与良青之事,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你的杜撰虚言?!”
此时厅中已无一人出声。死寂之中只听刘潭哀哀抽泣之声,仿若濒死的牲畜。
“我错了,我错了……都、都是我自己瞎想的。”却听他失声道,“我嫉妒良青,木兰秋弥时见你俩交好便想歪了,后来我那二房与我一说我顿时觉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臆想的、没影的事儿……”
“那宫里的人呢!”谢琻厉声喝问道。
“那、那内监也是从别人处听来的!也不知是谁那儿,左右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找不着源头了已经……”
“很好,倒是答得不错。”谢琻冷笑一声,终是垂下了箭尖。他阔步来至厅中,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瞩目中,沉声道,“这便是你们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出好戏。诸位看官,可满意否?”
又有谁敢答他?
却见谢琻信手扔了弓,狠厉的杏目缓缓扫过席上众人,一字字道:“我打小儿混惯了,懒得与鼠目寸光、人云亦云的市井小人们讲什么大道理。左右话也问了,仇也寻了,诸位明日又要如何埋汰我便是不知了。但你们心里哪怕还有丝毫惦记着皇上、惦记着朝廷、和北方正僵持的战局,便不该再被奸佞小人耍了去。”
席上的人们均僵直了脖子,如一排排待宰的呆鹅。
谢琻转身,漫步走至了席上。他径直略过了瘫作一团的刘潭,来到了胡铭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胡铭还被钉在那,双腿之间是一根直逼命门的利箭,整个人早已斯文扫地,此时只能强撑着与谢琻对视。
谢琻伸手,轻轻弹了弹剑柄,冰寒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自寻死路的结局,还不如坐以待毙呢。”
胡铭“咕咚”咽了口吐沫。
谢琻握住剑柄,一用力拔了出来。胡铭顿时如蒙大赦,踉跄起身连一刻都不敢多呆,飞也似得夺路逃了出去。
屋内众人皆是一片死寂。此时魏国公世子终于将啃剩了根骨头的鸡腿一扔,拍了拍手起身,晃着肥壮的身躯来到了谢琻身边拍了拍他:“你倒爽了,毁了我今夜与美人的好事儿。”
谢琻扬唇道:“这出戏不必你的美人精彩?”
魏国公世子哈哈大笑:“比美人倒比不上。但总比那些□□褥子的流言好听些儿!”
————
胡铭夺命似得踉跄逃出了雎台 ,没头苍蝇似的冲上了漆黑的大街。
谢琻冰寒的目光如凶神恶煞般如影随形,仿佛看破了他的一举一动,令他汗毛倒竖。此时就连空无一人的街道也变得不安全了,总感觉阴影墙角都鬼影憧憧得,他只想赶快找个有人气儿的地方醒醒脑子——
“什么人在那!”
胡铭一激灵,哆嗦着回头,却见一小队人马越出夜色而来,为首一人手持火把、甲胄分明,却正是负责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李丛信。
胡铭从前也见过他,此时立刻如见了亲人似得迎了上去,大喜道:“李副官,是我啊!”
李丛信于马上微微眯眼打量了他一下:“胡大人?你在此何事?”
胡铭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笼头,急道:“快!快去雎台,今天谢琻发疯了啊!不仅绑了翰林院的刘潭,还拔剑威胁我,你快去把他抓起来——”
李丛信似在掂量着他说的话,漫不经心地轻轻一拨马头将笼头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胡铭,忽然问道:“胡大人半夜狎妓,不知道宵禁的规矩吗?”
“什——”胡铭呆了。宵禁?李丛信在说什么,难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谢琻吗?
而李丛信已再不理他,昂首吩咐左右:“来人,拿下。”
当胡铭被两个小兵扭住臂膀时犹自不可置信——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竟也敢拿下他?李丛信怎么敢!他可是当朝元辅的弟子!
“李丛信!!你好大的胆子!”胡铭嘶吼挣扎道,“我可是邝首辅的门生——”
听到“邝首辅”三字的李丛信露出了个冷笑,一挥手,胡铭歇斯底里的嚎叫立刻被捂住了。
夜色中的京城再次恢复宁静,只余浅浅的些许回音。
第43章 迟迟
谢琻大闹雎台的是如着了火的纸,一晚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然而谢琻本人却不急不忙,教训完人后便从容回了谢家,仿佛自己做出的根本不是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
户部还有差事,今晨谢琻平静地梳洗之后穿好官服,命小厮备了马准备出门。自前段时间的流言四起后,谢宅也闭了大门平日里只从偏门通行。然而今日谢琻却命小厮开了大门,自己纵马昂首,跃门而出。
街道上静悄悄的,偶有路过行人虽向谢宅投来些许好奇的目光,却也不敢停留,匆匆便离去了。谢琻居于马上大眼一扫似无异状,刚打算催马离去,却发现墙角停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毫无特殊之处,只安静地不知在那里停了多久。车窗的竹帘也低垂着,不知里面有人还是无人。
然而谢琻胸膛中的心脏却猛地紧缩了一下。
他不禁捏紧了缰绳,用尽全身力气让面上表情显得波澜不惊,随即轻轻一扯马头状似平静地驱马缓步来到了马车前。有意无意,他的身影挡住了马车的车窗。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微微挑起了车帘。
缓缓卷起的竹帘下露出了一双秀美的秋水目,他从下往上看来的模样,仿佛是山色空蒙的雨后胡泊。
谢琻怔怔地望着他,心中骤然升起一股酸涩。他争强斗狠、杀佛弑神,京城小霸王的名号从不是浪得虚名,纵使被千夫所指又满身血锈,他也不曾有过半分的退缩和软弱。
然而此时,他只是望着车内挑起竹帘的那道人影,便无端生出了千万种的委屈。仿佛外面血雨腥风,只有眼前人是唯一的港湾。而他也不是什么凶煞的恶兽,只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幼崽,想要在眼前人这寻得些许理解和藉慰。
“良青……”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略有些干涩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梒微微抿唇,低声道:“我听闻了你昨晚的事情……”
谢琻连忙想解释一下起因经过怕他误会,但话未出口却听沈梒复又低声道:“你自己——可曾受伤?”
谢琻一怔,万般甜蜜欣喜涌上心头:“不曾。”
“你这么闹,可想过后果?”
“皇上已经首肯了的。”谢琻沉声道,“这些东西乃是附肉之蝇,不打是赶不走的。”
沈梒唇角微微一扬,似短暂地笑了下后,又迅速落了回去。谢琻有些忐忑地盯着他,一颗心也随着那唇角的起伏而涨涨落落,瞬息间便似飞上九天又落至深渊。
“让之。”
沈梒有些艰难地叫了他一声,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最终还是艰难道:“你——你可怨我——”
谢琻一愣,急道:“我有何可怪你的?”
“那日在茶楼,我并非是打算放弃你,才要落荒而逃……”沈梒闭了闭眼,“我只是——有太多顾虑的东西,太过怯懦了。就连这些日子也是,我如缩头乌龟般躲了起来,留你一人面对这些是非,于你来说也实在太过不公……”
谢琻望着他,心中又是疼惜又是伤痛。半晌,他伸出手去轻轻搭在了沈梒放在窗沿的手上。沈梒的手一颤,终还是没有躲开。
中秋一事过后,他们都开始有些畏惧亲密与阳光。
但这些终究是他们必须要战胜的事情。
清晨破晓的京城,无人的街头,青年官员高踞骏马,英俊的面孔应着晨光温柔地低头望向马车内的公子。纵使可能隔墙有耳,他们却还是在清浅的日光与和煦的清风中牵起了手。
充满柔情却又无所畏惧。
“让之。”沈梒轻声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
谢琻在雎台的所作所为很快传得人尽皆知。经此一事,除小部分人还在揪着沈梒与谢琻的流言不放外,其他众人却被这其后的层层隐秘关系所震惊了。
本来看似简单的一则香艳传闻,竟与如今的朝局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来操纵着京城舆论的人竟是邝正?而他的目的却是逃避户部对他亏空账目的追查?
堂堂首辅,如此下作低劣的手段竟也敢用?他把京城众人当做了什么,他把玩在手心里的棋子么?
率先愤而反抗的是一众翰林院的学生们。他们本就极为推崇沈梒,如今又因被邝正玩弄而倍感愤怒。谢琻大闹雎台的第三日,便有一群学生们聚众砸了邝宅的大门,写着“邝贼祸国”“诬陷忠良”的淋漓大字被人贴满了邝宅外墙,乍看如被阴符诅咒了一般,极为可怖。
邝宅众人无法,只好报官。
然而有趣的是,负责京城治安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竟用一句轻飘飘的“人手不足、无力相帮”把邝氏给打发了回去。
此时又有人偷偷议论,听说那日被谢琻羞辱了一顿的胡铭在逃出雎台后便碰上了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李丛信,然而李丛信不仅没帮他,还以“违反宵禁”为由将胡铭给绑了回去,至今还关在衙门里。
五城兵马司归督查院管辖,督查院的杨镰御史曾一度连女儿都打算嫁给沈梒了。
以督查院为首的稽查清流,在这场对峙中支持何人何派,已然不言而喻。
在京城的诸多实力彼此纠缠、情形愈演愈烈之际,沈梒在荆州的开蒙之师秦阆悄然来到了京城。风声传出,他将要在西郊的广济寺内举办一场清谈会。
九月下旬的京城红枫正烈,连绵寒凉的秋雨将那赤绯之色洗刷得愈发明亮夺目,很快整座城池都沦陷在了这场色泽的侵袭之中,远看仿佛千家万户周遭都着起了连绵的大火。
在这入眼便是红黄的季节,唯一能让目光有稍许清净的便是一众佛家寺院了。出家人不喜明黄赤红等“荤色”,故而在寺院中嫌少能看到秋枫春花,清净地中栽种的向来是古松青檀菩提,无论何时皆是满眼苍翠幽静。
广济寺方丈也是一介妙人,虽本身是方外之人,但却又极好风月之事,故而与很多文人墨客、才子大儒的关系都十分不错。此次秦阆来京,方丈便盛情邀请来寺内小住,甚至还腾出了静室供他邀人前来做客。
清谈会的这日,小雨淅沥连绵,冲刷得山阶湿滑,纵使如此也难阻京城学生们前来拜访大儒的热情。
时辰还未到,几十把油纸伞便已相携穿过幽密松径石路。学生们带着一身的秋雨凉意和土木清香到达静室,纷纷恭谨地落座,目光激动又克制地瞥向上座的秦阆。
秦阆慢悠悠地喝着茶,目光飘向窗外的雨雾,神色平静。屋内渐渐坐满了人,他却不急不缓,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秦阆在打什么禅机,也不敢出声。这位大儒是荆州学派的创始人,是学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在场之人均对他仰慕已久更不敢不敬,此时他不出声众人也只好静坐陪着。
一屋子的人就这么诡异地僵持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却忽听门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随之而来还有连绵雨滴敲打在油纸伞面的清脆之声。这声音不大,却恰巧打破了屋内有些凝固的寂静,引得众人纷纷举目向门口看去。
静室的门没关,只挂了半截竹帘。风吹帘动,透过帘子的下半截可见一袭青衣撑着伞,正自百年青松下的青石小路飘然而来,信步游方地来到了廊下。
屋内众人隔着竹帘,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瞥见斜风细雨中微微飘扬的衣袂,和一双修长如竹的双腿,不难想象来人之出众风姿。
众人看不见他模样,心中好奇又着急,纷纷伸长了头去瞧。
偏偏那迟来之人仿佛不知有一屋子人在等他般,站在廊下先将伞收了起来,后又慢悠悠地持伞在廊柱上磕了几下甩去了伞面上的雨水,不急不缓地抖了抖衣角上的水气,这才举步来到了门前。
秦阆饮着茶,听着这一连串的动静,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众人早被这迟到之人吊足了胃口,一个个目光如炬,死盯着那垂着的半截竹帘。
此时,却见一只玉雕修竹般的手挑起了帘子下缘,室外一股潮湿清润的雨泽气息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道秀颀修长的身影终于微一矮身步入了屋内。
第44章 长明
“沈、沈梒!”有人惊呼。
因最近的风波,沈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然则如今看来,他除了略微消瘦了一些,却依旧姿韵出众,神态高洁,似从未因种种流言而受过任何影响。
却见他含笑入内,并未看任何人,径直上前拜见过秦阆后,便大大方方在秦阆的下首落座了。
众学生看在眼里,心中又酸又妒,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们一生苦读诗书,费尽功夫却只能求得与秦阆这等大儒同居一室说上几句话;而沈梒却不仅能在少年之时便拜入名门学习,还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