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把那只手拉过来,黑袍人浑身一僵,君向若又从空间囊里扯出一根纱带,给他缠在手上,包扎伤口。
黑袍人僵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根蛟纱!
异族南海蛟人奇丑无比,远远看去,是人身鱼尾,凑近了看,体型臃肿无比,深紫色的皮肤凹凸不平,五官凌乱不堪,血红色的眼睛没有眼睑,鼓得圆圆的。
可偏偏这么丑陋的生灵却生着一双尖细的巧手,可以用他们的头发编织柔软细腻的蛟纱。
蛟纱精美无比,又可以止血,修复伤口,韧性极大而且刀枪不入。引无数修士趋之若鹜,但蛟人脾气暴躁,极不友善,攻击性也强,因此鲜有人得尝所愿,市面上一条蛟纱可以被炒到天价。
君向若的这一根,黑色里透着金光,一看就是上上品,他却随手拿来给别人包伤口。
“笑面怨灵对血腥气很敏感,蛟纱可以隔绝血气。”君向若放下了他的手,“我不想被那丑东西围着。”其实这么做的原因之二也算是对黑袍人方才的答谢。
黑袍人没有说话。
君向若看了他一眼,转身便顺着桥索的一个方向走了。
周围的迷雾紧紧地包裹着,上不见天,下不见底,有几分压抑。
“君向若!”黑袍人站在原地没有跟上他,改变了的声音更加嘶哑了。
君向若停下来,侧头看他。
“你对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这样吗?”黑袍人扬了扬缠了蛟纱的手,“连蛟纱都随手送人了。”
君向若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谁说我送你了?洗干净了还我。”
“…………”
“废话说完就走吧。”君向若转回头,连自己也不知道地露出丝笑意。
一路上黑袍人还是坠在君向若后面,不说一句话。
迷雾中的桥,长得似乎没有个尽头,嘎吱嘎吱,仿佛走路的是它,慢吞吞,总也走不到头。
届时,一声响彻云霄的清脆又尖锐的鸟鸣声打破了沉寂!
两人身形一顿,移时,一个庞然大物伴随着又一声鸟鸣从下方的万丈云海冲了上来!身形巨大到可以遮天蔽日!
竟然是一条鱼!浑身白色的鳞片光华潋滟,若非它的红色尾巴如火焰一般燃烧着,几乎可被认作是一件精致而巨大的白玉雕塑。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鸟叫声居然是从它嘴里发出的!
这是一只“烟聚火鹤”!它是伴随着神器而生的,是神器的使者,这里有神器!
君向若心下巨震!鹤迎天……算了,不表扬她了。
烟聚火鹤一口咬断了索桥,又向下方飞去。
断开的索桥迅速下落,君向若当机立断,在索桥上借力,祭出挽天河,跃向烟聚火鹤,也不怕被它尾巴上那把火给烧了,将剑插在它身上,稳住身形。
烟聚火鹤吃疼,发出尖锐的鸟叫,猛烈地摆动着尾巴。
“君向若你个疯子!”黑袍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也跃向了烟聚火鹤。
君向若看着黑袍人插在烟聚火鹤身上的两把匕首,勾起唇来,“怎么不用湛卢?”
黑袍人一僵。
第18章 梦三清鸟鸣涧告白
君向若记得对面的黑袍人,不,应该说是寒云深,对他说了什么,然后他就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觉得阳光刺目。
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身体轻盈如飘,灵力充盈到用之不尽,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可以一拳崩山,仿佛已不再是肉骨凡胎。
待他适应了,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棵梨花树下,在……在喝茶?
他抬了抬手,他的箭袖和玉护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纱质的广袖,袖摆下若隐若现地用细细的金线勾着祥云图案。
他一袭白色长衣,腰间束着一根二指来宽的金腰带,靠右处挂着一个精致的圆形金铃铛,铃铛下挂着长长的金色流苏。
他一动,一缕青丝垂下,长,真长,长可坠地。
这……是他吗?
君向若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他没错,怎么回事?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望进一片青冥浩荡!心下巨震!
云在远处翻涌,云上是一座宏伟壮美的城池。
君向若在书上看过人间的宫殿,还不如败魂宗雄伟,但把败魂宗和眼前这座城池相比,便如简陋草屋,不值一提。
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层峦耸翠,飞阁流丹,琉璃鳞次。
“苍松翠柏一望无际,迎风修篁遍地碧波。玉京宫大殿金顶雾锁烟迷,百里琼阁朱甍碧瓦。”(注1)
这些人间的辞藻也不足以勾画它万分之一的巍峨神韵。
君向若连呼吸都忘了,他现在应该是在它的一座后山上。
他不曾来过这里,但坚信不疑,这里是“三清”!——人飞升后会来的地方,神仙的住所,传说中的仙界!凡界和修仙界以外的第三个世界。
他对飞升的向往之情只增不减!
长风飒飒,云海翻涌,变化莫测。
届时,一道飞快掠过的身影拉回了他的思绪。饶是这般迅速的身影,他仍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貌美的妇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漂亮小男孩。
小男孩一双灿金色的眼睛远远地望向他,冲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莫名有几分熟悉?君向若皱了皱眉头。
妇人带着小男孩向前跑去没多久,后面便传来了“轰轰”的声响。
体型巨大的一路金刚罗刹手执自己的法器,脚踏乌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个个怒目圆睁,是杀伐之神。他们头顶上一处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处是大雨如注,一处是红云搅动,一处是水浪翻涌……连成一片,惊心动魄!
他们朝这妇人逃去的地方飞速追去。
这铺天盖地的杀意与威压让君向若喘不过气来。
天地忽然变成了血红色,有人在叫他——
“君向若!”
*
君向若猛然惊醒。
他望进了一眼混沌,嗯……黑袍人。他向周围看去,此处是一片桃花林,桃花灼灼绽放。再往远处是如镜的水,白云倩影在其中回荡。他靠在一棵树下,黑袍人坐在他面前。
这里是……神器“鸟鸣涧”!
本体不过一面巨大的镜子,却可以幻化无数风景,它最特别的地方还在于它可以让在其上的人看见自己或其他人的过去,很难醒来。
方才黑袍人在君向若额头上点了一滴自己的精血,才得以唤醒他。
看来烟聚火鹤就是随着这个神器诞生的了。
“你……看见了什么?”黑袍人有几分小心翼翼。
君向若皱起眉头,仔细回想起来,揉了揉额角,“我不记得了。”他的脑海真的是一片空白。
黑袍人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面镜子不仅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还可以看见别人的。他怕君向若看见他的过去。看来天机确实不可泄漏,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不想看君向若承受天谴。
君向若想不起来了,越想越头疼,索性不想了,他看向黑袍人,“你怎么还不把帽兜取下来。”
黑袍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头把帽兜放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俊朗面容,声音也恢复了原来的低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轻握住缠在手上的蛟纱。
“差不多一开始吧。”君向若歪头看着他。
寒云深垂眸看向蛟纱,遮住眼低的笑意。那这蛟纱就是给他的,原来如此,他居然是吃了自己的醋。“怎么发现的?”
太好发现了。
君向若知道寒云深会在两种情况下摸鼻梁:撒谎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
多次看到黑袍人把手探向脸又生硬改变方向,是想摸鼻梁?
再者他和寒云深相处过一段时间,那种熟悉感还是有的。
还有……君向若把目光落在寒云深受伤的右手上。……就是一种感觉吧。
但这些他都没说,只是开口道,“瞎猜的。”
寒云深听了这话,自然明白他不想说,便不做追问。
“不过你这是何意?”君向若挑了挑眉。为什么要伪装身份跟着我。
寒云深把一块玉牌递给君向若。后者接过一看便也明白了个大概。
这是败魂宗每个弟子的身份令牌,上面是他们的一抹魂识,可以辨认身份,必须随身携带,在败魂宗是个通行证,也是个下派任务的交流器具,丢失了是要受重罚的。
君向若小时候曾经将自己的玉牌拿去抵了个包子,把师弟温行舟吓了个半死,用自己的宝贝剑去给他换回来,心痛死了,哭着要君向若赔偿他,于是君向若很舍不得地分了他一半包子。
温行舟:“……”
都是陈年往事。君向若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玉牌。“你杀了他……”
寒云深心下一凛,“我看他鬼鬼祟祟尾随你,还带着杀意,我就……”
“你就杀了他,然后冒充他,跟着我。”君向若勾了勾嘴角。难怪在地下室外他还能察觉到人,进了地下室便又没了踪迹,不过是被调了包。
“对不起,我……”
“无事,就是应该杀了,还不用我动手,感谢你还来不及。”君向若冷笑了起来,眼里带上了寒意和残忍。
君向若的双眼突然被一只手盖住了。
“你不要这样。”低沉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哀求。
君向若愣住。
寒云深此刻蓦地心如刀绞。
君向若舍不舍得杀,他寒云深还不知道吗?他在败魂宗外面晃荡了二十年,君向若做了什么他不知道吗?
君向若说过“不听话杀了便是。”可他一次也没有下过手,那些人只是受了些看上去残酷的惩罚来混淆视听,做到杀鸡儆猴,然后不过是被他封锁了记忆,送去了其他大洲。没人知道,除了他寒云深。
君向若用了一种冷酷残忍的方式将自己保护起来,他以为谁也不知道。
习惯了,就连冷都忘了。
寒云深觉得这世上也许再没有人比眼前这人更值得被温柔以待。
对这个人,他的心底一片柔软,所以也被刚才那眼神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厉害。
掌下的人挥开了他的手,忍不住笑了笑,“你有病吧?”
寒云深没有说话了,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想看破他的最后一丝堡垒,但那堡垒竟没有一丝裂缝。
寒云深突然抬手用大拇指将刚才点在君向若额头上的一点精血抹去。
君向若微怔,抓住寒云深的手腕,看向他,“摄魂蛊是骗我的吧?”
“是。”
“为什么这样骗我?”
“如果我当时说我是好心你会信吗?”寒云深挑眉。他总是这样,别人的好他不相信,别人的坏他倒是相信得很。
君向若沉默了,甩开他的手。“我自然不信,你冒充黑袍人跟着我怕也完全可以是什么别有用心。”
君向若回忆了一下寒云深用“摄魂蛊”骗他时说的话。这人居然可以看到隐身的他,真是不简单啊。
“不是你说的,你不想见到我吗?”寒云深的笑容有些苦涩。不然我伪装个什么劲啊。
君向若这下更觉得莫名其妙了,“我既然都说了不想见你,你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来?”
空气突然沉默了,漫天桃花花瓣旋舞,花香十分浓郁。
寒云深突然笑了起来,眉眼温柔,眼底的爱恋毫不掩饰,坦坦荡荡,直直地看向君向若,“为什么啊……”
君向若猛然撞进这样的一双眼里,便突觉有些慌了神。
面前的男人面容英俊,这样笑起来,如刻的线条也柔和下来,一双眼明朗纯冽,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整个人更是俊朗万分,连桃花都被比了下去。
低沉的声音放得很轻,“因为我喜欢你。”
寒云深话音刚落,锃亮的挽天河甩了出来,带着破风之声,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几缕青丝被剑风掀起,一碰到剑锋就断裂、飘飞了下来。
“你戏弄我?”君向若怒目看着他。
“你这样认为的?”寒云深挑眉,眼底的春风也有几分冷意。
他抬手握住了剑锋。
血顺着剑锋流到君向若的手上,君向若心下一惊,收回了剑,站起身来,“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
鹤迎天对霍清允是什么感情,君向若会不懂?寒云深对他是不是认真的,他会不明白?不,他不明白,笑脸看多了,分不清真假了…
君向若转身走了。
寒云深皱起长眉,“你才醒来,再休息一下。”
回答他的是君向若加快的步伐。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远远地跟上了。
周围的桃花树随着他们前进不断稀疏,最后美景都化作烟尘散去,周围是一片无底的漆黑,脚下的“鸟鸣涧”映照不出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发着微弱的白光,在尽头和黑暗对接。
光和影界线分明,但真与幻却一片糊涂。
寒云深心里突然涌起一抹危险感,他快步上前要去拉住君向若,但还是晚了一步,一道炫目的白光将两人吞噬。
第19章 遇须菩提得金刚身
寒云深出现在一片茫茫雪原,大雪漫天,寒冷的空气凛冽呛鼻,远处一座奇异的方形高山巍峨耸立,山顶隐没在云层里,它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威严万分,凛然不可侵。一大一小、一金一白两个球体围着它旋转着。
说来奇怪。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地是白沙地,而不是积雪地,看上去是天地一白,却不是大雪的功劳。大雪漫天,地上却没有积雪,雪花也不能落在衣服上头发上,好像这雪花是幻觉一样,但寒冷的气息又宣告着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