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觥筹交错,高珩举杯,听见尉迟肃道:“今夜贵客盈门,实在光彩。”
“还有哪些贵客啊?”高珩似笑非笑道,“宇文郡守和忠城王殿下自是会到的,听闻陈王殿下和越王殿下闻说大司马大将军有恙,而其部哗变,也特来看望。”
尉迟肃紧盯着他,高珩神色如常,顿了顿又道:“还有遂国公。他向来和尉迟将军有些不睦,今夜这般热闹,他会不会也侯在外头,等稍稍安静了,便来细细同尉迟将军解说误会呢?”
“你果然知道阳渊动向。”尉迟肃压抑怒气强作镇定,“那琅琊王殿下,朔北十万大军已经在灵武休整三日,而晋阳部尚是疲敝之师,殿下为何不交战?”
“将军麾下两万大军亦到了灵武,将军又为何不交战?”
尉迟肃语塞。
他深知琅琊王厉害,同他交易如与虎谋皮,是以兵锋到后,并不打算先出手留下话柄,而想哄得高珩先与阳渊两败俱伤,自己再坐收渔利。可高珩既也抱了同样想法,那再有所保留,就只会一同功败垂成了。
“不过是为确保万无一失而已。现下时机成熟,不妨我二人合围。”尉迟肃道。
高珩垂眸,却并未直接回答:“阳渊主战,在北周又无根基,麾下十八将半数出自寒门草莽,素来为宇文诸王和后族元氏所忌。因而此番你欲对其一举下手,他们自然会相助。你引孤入局,是知晓孤与阳渊有旧怨,断不会信他,还可为阳渊按上通敌叛国之名,叫武帝遗诏亦不得保他,为保万无一失,还请了忠城王夫妇来见证,阳渊之部再如何善战,也敌不过四方合力,况论群龙无首,不得休整。今夜过后,其部本应被屠戮殆尽,阳渊孤身一人无依无援。后事评说自然由得将军。”
“殿下既知宇文五王也来了,就该明白你我现下是不败之局!”
“可惜宇文五王在城外看到了阳渊的旌旗,疑心有诈,不会贸然入城吧?”高珩摊手,“所以城中,将军能依仗是灵武五千守军和先头赶来的两万军队,也只是这两万余军队,如何能称不败?”
“殿下是想置身事外?本将军现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就能回头吗?”
“谁说孤想置身事外了?”高珩摊手,笃定笑道,“孤今夜会一举出击,可孤要杀的可以是阳渊,也可以是尉迟将军。”
朔北铁骑横扫北朝,确实能轻取他性命,他之所以放心高珩不会对他下手,是因为知晓高珩只有他一个盟友,况且身在灵武,不会自断后路。
他好端端坐在这里,却想着对他下手,不是自愿赴死,难道还有后手援军?
“你还等着谁来帮你,阳渊,对,阳渊......”尉迟肃骤然怒目圆睁,“你许了阳渊什么好处,确信他会来救你?”
“好处我许了,来不来救,他随意。”
“你......”尉迟肃怔住。
“我是真的想死啊。”高珩安然笑道,“只是孤怎样也是执掌一国、列位王侯的人物,就算是送死,也该搅动一番天下朝局------此夜过后,你我殒命,五王可诛,后族无名,届时北朝精兵强将于阳渊一手,挥师南渡,指日可待,可非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是,此夜过后,他与高珩死于乱军,周齐群龙无首,宇文五王与后族元氏兵力精锐损失殆尽,自身亦将陷于通敌叛国的污名之中,可为阳渊名正言顺诛杀。他依仗武帝遗诏,再无人能阻他自取帝位,而北齐没有高珩主持大局,迟早也会是阳渊的囊中之物。
北朝江山,就是高珩许给阳渊的好处。
“你和阳渊什么关系,你要为他殚精竭虑至此?”尉迟肃艰难道,“你给了他江山帝业,可他得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死。”
“没什么关系。”高珩淡淡道,他容色平静,安然叙说着自己的宏愿与期许,“只是我要胡人再不能南下牧马肆意为祸,要中原大地再无烽烟兵火,普天之下,我只信得过阳渊亦有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尉迟肃喃喃,忽得又放声大笑,“阳渊穷兵黜武、野心勃勃,连先帝都忌惮他狂妄,要留一手掣肘.......未曾想到了你这里,反而喜欢他的野心了。”
阳渊,阳渊,他一心想着一统天下、破除门阀,蛊惑先帝也同他一般离经叛道,偏偏他又确实能立下功业,以致八柱国无人能弹压。好在先帝也知晓他功高震主、刚愎自用,对他生出戒心,临终前也不曾对他全然放心。他满以为高珩亦容不得阳渊野心,未曾想他正是败在了这一处。
他抬眼看着高珩,却见他亦愕然。须臾,他竟急切道:“你说什么?”
他停了停,又正色道:“你说宇文羿,掣肘他什么?”
“阿映?”
阳渊错愕地抱着卫映,他窝在他怀中,分外乖巧安静,却不像是睡,更像是昏迷不醒。
“殿下命末将给侯爷灌药,不见到公爷,不能教侯爷醒。”陈章沉声道。阳渊心中的惶恐与不解愈发盛,命令道:“现在见到本公了,可以教他醒了。”
“可药物效力未过……”
“无妨,施针便是。”
医师就侯在车内,闻言即刻下来。卫映痛苦地唤了几声,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先是警惕,看到阳渊后又怔在原地。他慌忙摸着阳渊的脸,犹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便不能在这里了?”阳渊抓着他的手低声哄道,嘴角衔着一丝卫映熟稔的笑意,卫映埋在他怀里,呜咽道:“他说他杀了你,我以为你死了.......”
“你舅舅说的?”阳渊一怔,想起他刚才的担忧心中更是不解,而卫映也从乍见阳渊的惊喜中缓过神来,反握住阳渊的手道,“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他,我舅舅为什么跟我说他杀了你?”
“你真信了吗?”阳渊问。
卫映默然。阳渊知晓他是真信了,心中长叹,转而又问陈章道:“殿下可是还在城中?可曾告诉你他下一步计划?”
“尚在城中,要赴尉迟肃的宴去。”陈章道,他复而疑惑问道,“公爷在信中说驻军城外三十里,如何会在此处?”
“来不及同你语道了。”阳渊道,他自怀中掏出虎符,递到卫映手里,“阿映,你即刻同王将军到西城门,同朔北军部会合,而后拦住北周宇文五王之部,伯宫,留朔侯不知五王所在,你为他引路。”
“是。”王玄声沉声道,卫映尚未想明白其中关节,却本能知道听从阳渊的命令。他接过兵符,问阳渊道:“那你要去哪里,舅舅.......他又在干什么?”
“他要火中取栗,我替他灭了火。”阳渊亲了亲他的额头,郑重其事道,“你舅舅这几日怕是在发疯,你千万不要信他说的话,也要记得他永远不会伤害你和我。”他顿了顿,又嘱咐道,“不可轻取冒险,听到信号后即刻入城与我会合。”
“好。”卫映低下头,“你也要小心。”
“我会好好小心,也但愿你舅舅小心,我才能期许下来日。”阳渊苦笑,“见面之后,我们三个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呢。”
“你说宇文羿,掣肘他什么?”
尉迟肃看到高珩微微坐起,神色竟似有些急切,他心下不知他问起宇文羿是何用意,却本能意识到他对此极为在意,因此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将所知尽数透露:“阳渊在北周毫无根基,先帝也是看他只能依附自己,才对他百般宠信。可他野心勃勃、结党营私,甚至敢为取仕之策忤逆先帝,先帝怎不对他生出戒心?”他顿了顿,竟挑衅嘲讽道,“所谓君臣相得,不过是稳固朝局,权宜之语,怎的琅琊王殿下还真信了?”
他一语毕,却见高珩神情怔忪,如失魂落魄般。他手指磨痧着杯际,喃喃道:“他为取仕之策忤逆......他与宇文羿不是一心......”
“是,他鼓吹先帝破坏盟约、东进北伐,必然是早有不臣之心,不然为何宗室、后族、八柱国皆不能容他?”尉迟肃看到希望,连忙道,“殿下既是为江山一统大业助他,可阳渊有此行径,早晚必如那王莽般得天下共诛。此刻殿下与我合围击之,还为时未晚!”
他话音犹在殿内回荡,却见高珩慢慢抬起头,微微露出笑容。他容色如玉,此刻笑色入眼,更是夺魄惊心,说出的话却如刀刃般锋利:“一将之才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当真是形容将军的好话。你所虑所想,皆一国之事,敌邦内政竟全然不知,阳渊与你厮斗这么多年,险些被逼入绝境,当真是不值。”
“此话怎讲?”尉迟肃恼怒。
“你忘了吗,北齐自成帝以来,便立府兵、开均田、诛门阀、举明经,孤掌权以来,也未曾废弛成帝之道。破后汉来豪族门阀把持朝野、圈占田地之事,本就是孤夙愿,你说阳渊离经叛道、刚愎自用,是在辱骂成帝,还是辱骂孤啊?”
尉迟肃颤颤不能言,见高珩神色,竟觉如地狱修罗般可怖,而高珩哈哈大笑,锤击着桌案高声道:“很疯狂是吧?皇亲国戚、帝王之尊,竟一心要废门阀举青衿,可北齐高氏皇族,本就是一群禽兽和疯子。”
当年在邺城他得知北周撕毁盟约的消息,满心只挂念着千里之外的卫映,待卫映凯旋而归,他心头大石落下,便疑虑北周为何撕毁盟约。
永嘉后天下大乱,无享国百年之朝,时至今日突厥仍为祸北朝,历代皆需屯重兵于边关。齐周代魏后,两国每每交战,突厥必乘虚而入、劫掠边民,一直令人心中忧患,在狮城阳渊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理便是齐周应先共御外敌,而后争夺天下,才可护佑两国黎民。
他相信了阳渊,等来的却是北周背盟,联盟突厥围齐的消息。
是他在狮城的一番肺腑陈词皆为谎言,还是他甘愿为了他要白头偕老的爱人连天下苍生亦不顾?前者令他痛心疾首,后者令他失望不堪,而他也蓦然意识到,一别十余年,阳渊眉梢眼角神情早已不似当年,甚至连他挂在心上的片刻相会时光,都可能并未教他认清真正的阳渊-------他能认定的,只有阳渊亲口说的他与宇文羿情比金坚,此后宇文羿如昭烈武侯般对阳渊托付江山,更教他认定了这一点。
知遇之恩,患难之交,君臣相得,何等天造地设。他知道他们相争不过徒自饮恨,可他不信阳渊会为此割舍宇文家的江山。
分为曹刘孙吴,合为秦皇汉武,阳渊信誓旦旦,可他不敢同他再赌一次。他算计好了时间,等陈章带着卫映见到三十里外的阳渊已是次日天明,而他今日杀了尉迟肃,他的部将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他不肯对阳渊求救,不愿面对又一次信任落空的失望,他也不想阳渊的选择会成为他将来与卫映之间的隔阂,让卫映永远陷在深恨与隐痛中。而若是阳渊还对他有半分情谊,他纵然还会下手,心里也会有愧疚不忍-------他多疑多虑,自作自受,何苦折磨他弟弟和外甥余生?
他不会教阳渊下手时有半分愧疚不忍,不会让卫映为他掉一滴泪。
他自以为周全,却断了自己生路------好在他笃定天下一统的宏愿阳渊能代他实现,而纵然阳渊知道真相,他必然会明白对卫映是什么说辞,才能教他余生仍能活得坦然。
也算是死而无憾。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人对他的诅咒,又想起显阳殿里高钧的话,一时间觉得心头多年来的郁结烟消云散般释然。堂外兵戈之声渐近,他举目,对尉迟肃道:“尉迟将军不妨猜一猜来的人是谁。先死的人是孤,还是将军?”
尉迟肃咬牙不语,倏忽拔剑刺向高珩,高珩偏身躲过,亦拔剑与之交锋。几个回合后尉迟肃已被他斩下,高珩扔掉剑,安静等待着门外尉迟肃的部将。
一刻钟后,门终于被撞开。来人披甲执矛,高喝道:“尉迟肃谋逆犯上,通敌叛国,我等奉大司马大将军之命讨贼!”
高珩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般看着来人。周军兵卒簇拥之中,阳渊一身玄甲立在堂外,与高珩遥遥相望。对视片刻高珩猝然低垂下头,却似不欲多看他一般。
阳渊默默扭过头,也没有再看高珩。
片刻,属下告知他尉迟肃已然气绝,神色犹疑地看向高珩,似在询问阳渊意思。阳渊轻轻阖目,吩咐道:“来人,拿下他。”
高珩醒来后发现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卧在榻上四肢乏力,阳渊坐在他对面的榻上把玩着手中折扇,垂眸似是不解:“我是该叫你琅琊王殿下,还是高从瓘呢?”
“你想如何叫都好。”高珩低声道。阳渊一笑,却摇摇头道:“我可不敢叫错惹您生气了。”
高珩默然,阳渊又道:“给您喝了点药,是当初您给我喝的,初时昏昏欲睡,醒后四肢乏力,半日后才可缓解。也不知是否是冒犯了。”
“阶下之囚,谈何冒犯?”
“这话说得,我哪敢把您当阶下囚看待啊?”阳渊嗤笑,他走到高珩身前,手掌抚过他脸颊,英朗的眉目间竟有着委屈神色,“你总说我骗你,这次你答应了我一同起事却不给我送信,是谁在骗谁啊?”
“是我在骗你。”高珩脸颊有些抽搐,却并未躲开阳渊的触碰,“是我错了。”
“你也知道你会做错事啊。”阳渊悠然道,“我很难过,也很生气,一时间无法心平气和,得叫人哄。”
高珩抬头看了一眼阳渊,阳渊施以鼓励的目光,唇边渐渐勾起笑色。他以为高珩会好好解释他为何自作主张送死,却不想高珩垂下头,竟是跪倒在了他脚边,伸手解他腰间的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