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可能要你死.......”
“你哪会在乎我死活啊?”卫映冷冷道,“你刚刚才杀了你弟弟,哪会在意现在把我也杀了?”
高珩霎时愣住,卫映看着他,心中升起一丝期盼,然而高珩只是再漠然道:“这么急着求死,可是要到阴间做一对野鸳鸯?”
卫映垂下眼睛,心中绝望之色日深:“未尝不可。”
他感到高珩的手扼住他脖颈,冰冰凉凉的,叫呼吸微微艰涩,而高珩只迫他抬起面孔,似是怅然道:“你真的很喜欢他。”
“他那么好的人,我怎么不喜欢啊?”卫映喃喃。
“他确实招人喜欢。”高珩微见艳羡,“难怪跟了他近一月,你便不听话了。”
“你总是要我听话,要我顺从你的心意莫要忤逆你,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样喜怒无常、生性多疑,可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卫映摇摇头,“我是个人,你却视我为提线木偶,我不敢不听话,生怕触怒了你你就会不要我,可我敢在他面前放肆,跟他在一起,我当真无拘无束。”
“你原来一直对我不满。”高珩一怔。
“你死了,我只想起你的好,可你来灵武之后倒行逆施,我就想起你的不好了。”
“以为死者处处尽善尽美,也是人之常情,倒不知晓若是阳渊杀了我,你会不会念着我的好了。”高珩说,自嘲地笑了起来,“阳渊或许是真喜欢你,可他生性凉薄,又善于算计,你一直像今天这样傻,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倒能被他哄骗一辈子。”
“他还怎么哄骗我.......”
“没见着尸首,谁说是真的死了?”高珩说。
卫映眼眸骤然亮起:“你......”
“可也不一定活着。”高珩截断他,嘴角微微上扬,“所以你现下千万不要寻死觅活,否则阴差阳错,不定悔恨终生。”
卫映无力地看着他,既知晓八成是高珩防他寻死的缓兵之计,又真的怀了一丝阳渊未死的希望。他颓然喃喃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究竟是死是活.......”
“我说了,生死有命,等神佛庇佑。”高珩睨视着他,“你若不是神佛庇佑,不也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该被你的好二舅伏杀在朔州了?”
第13章
高珩把他关了起来,用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脚,他攥着那精钢的枷锁,以为自己回到了邺城,被圈养监视如同猪狗。
他发了疯一样挣扎着,四肢的铁索像是他那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高珩来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痕,不言不语,给他取来药包扎。
“无用的。”卫映说,他苍白的面颊颓然而灰败,全然没有少年人的生气,“你阻止不了我伤害自己,等有一天我终于确信他死了,我也不会再活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作践自己,教你九泉之下的阿爹阿娘作何想?”
“那你弑杀手足、近亲相奸,又有何面目面对你父母?阿娘,九泉之下我阿娘只会恨你害了她,害了我,你害得我失恃失怙,从小到大那些父母双全的亲贵子弟都能指着我的脊梁骨欺负,你现在还有脸面拿我爹娘压我吗?”
他父母的死早成了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的过往,长大了他才想明白,公主府中的血案是高徽的荒淫癫狂,也是因高珩与他相争,才累及了他阿爹阿娘。
他从不肯想这其中高珩的责任,他只有一个舅舅,他不想和他仅有的血亲和全心恋慕的情人中有一根拔不出的芒刺,而既然他已经对高珩失望透顶,他就知晓什么样的话语最能教他伤心。
可他看着高珩阴郁沉痛的眼神,心中忽然又有了软弱,索性别过了脸,假装自己已然铁石心肠。
一层锦被的间隔,他听到身后高珩的声音,他从背后抱住了他,从来无懈可击的人竟也有了一触即碎的彷徨与脆弱:“你一直在怪我,你本来就该恨我。我总以为我欠你的百倍爱你就可以补上,可我还是欠你那样多。”
“你再也补不上。”他冷冷道,“有人也是我的血亲,也深爱着我,他尊重我、放纵我,同我没有忖度与提防,将我视为所爱的人而非掌中的玩物,可你把他抢走了。”
他闭起眼睛,想起了突厥王廷中的熊熊烈火,那鲜红的烈焰中有一身玄甲的阳渊,也有摄政王府院子里的波斯猫和梨花树。
他的心绪回到了如若隔世般的几月前,那时他还能沉浸于与高珩两相情好的快乐。那时高珩漆黑的眼瞳里是纵容与温柔,不像现在这样有着陌生冰冷的戾气,教他警觉而畏惧,更兼憎恨不已。
他厌恶地推开高珩之身后环抱着他的手,而后高珩从床边坐起来俯视着他,冷声吩咐道:“来人,给侯爷灌药。”
立刻有人进来按住了他,他奋力挣扎,而身旁的高珩不为所动。那药汁同邺城中滋味别无二致,神智开始涣散,眼前又浮现出走马灯般永不止息的噩梦。半梦半醒中他声嘶力竭地求饶,高珩的声音越来越远,却清晰可闻:
“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弑父弑兄、不忠不义,是天下皆知的十恶不赦之徒,我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如今不过是连你也不要了。”
他不要他了,他早就知道,他不听话了,高珩就会不要他。
只是他也不在意是不是会被高珩抛下了。
他梦见了高桓对他的鞭笞打骂,梦见了高构对他的侵占亵玩,梦见了尖针一份份刺入皮肉的疼痛,和箱笼之中不见天日的绝望和癫狂。
最后是那金车与帘幕,他从屈辱到麻木,最后半分声音都发不出,他甚至有一刻连意志都崩溃了,他不想再活着,不想再想着一统天下保家卫国,让他死在这里吧,他不想顾及什么生前身后,他只想这一切都停止让他能够解脱。
噩梦的尽头,他听得到朝臣谏言摄政王必不能容忍这等荒淫行径,又听有使来报,称北周来犯,遂国公亲征。
他陷在金殿上,如在泥沼、奄奄一息,而金戈之声渐近,一身戎马的人把他抱了起来,四目相对间神色温柔纵容,却分不清是高珩还是阳渊。
他说,阿映,我来带你回家了。
“殿下,遂国公来信了。”
陈章推门将信递到高珩案前,忐忑不安地等着高珩的反应,烛光下,高珩合上信,神色未曾变动半分:“他同王玄声已经会合,问孤何时起事。”
“那殿下可要修书告知?”
“大可不必。”高珩面无表情,“阳渊,他会等尉迟肃坐立不安,挑唆我二人彼此残杀,坐实了尉迟肃通敌叛国再一举声讨。既除去强敌,又名正言顺,手上何等干净?”
“那殿下可是另有成算?”
“自是如他的意。”
陈章骇然,而高珩微微一笑,漠然道:“我信不过他,又下不了手杀他,可不是死局?然此局困我,却困不得阳渊,你说,若是我伏杀尉迟肃后死于他部将之手,他再对尉迟肃余部发难,回到长安后,还能借此由头除去宇文诸王和故魏元氏,届时他内无掣肘,北齐江山亦将是他囊中之物。百年未有之功业,我送给他,他开不开心?”
“那殿下......”
“孤欲将计就计。尉迟肃将死,孤可未必会死。”高珩睨视着他,“不去鸿门宴上走一遭,哪认得清身边的魑魅魍魉?都是各怀鬼胎,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当然要亲身走一遭,才逼问得出真心。”
“属下知晓了。”陈章略微放宽了心,旋即又疑惑道,“所以殿下并非诚心与遂国公合作?护送他离开,在尉迟将军面前做戏,皆是虚与委蛇?”
“虚与委蛇又如何?我是成全了他!”高珩冷笑,旋即目光空落,疲倦道,“他骗我那样多次,我怎会再信他?不过是不想再和他纠缠,叫彼此功败垂成而已。”
“可此局凶险,殿下还是给遂国公写封信吧......”陈章道,“写一封信,他若诚心,殿下还有生机,若亦有背盟之意,殿下早有戒心,不会如昔年狼狈。”
“若是尉迟肃察觉到了风吹草动,岂非前功尽弃?”高珩摇摇头,他停了停,又问道,“阿映睡了吗?”
“睡了。”
“你今夜出城,送他去阳渊那里。”
“殿下!”
“你也说了此局凶险,孤亦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如何放心他留在这里?再者朔北部将纵是不认阳渊手里的兵符,也总不会不认他们的留朔侯。”高珩轻声道,“阳渊会保护他,他至少比我懂得哄孩子,也比我会讨人喜欢。”
陈章无言,而高珩轻轻阖目,想起昨夜他去看卫映,半梦半醒的卫映犹自泪流满面,他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要他放他走。
我会放你走的。他在心中默念,又对陈章吩咐道:“你再给他灌些药,等见到阳渊前,千万不要叫他清醒过来。”
“是。”陈章答,不解道,“殿下便这么信遂国公吗?若是殿下能全身而退,而遂国公确作壁上观,侯爷在他手里,殿下如何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有句话说的好,我该信的只有他的狼子野心。天下一统前,他绝对会好好待一个和他有着血亲,又一心向着他的小将军。”高珩并未直接回答陈章真正的疑虑,而是以更直截的口吻命令道,“夜长梦多,你现下便带他走。孤未派人给你传信,便莫要回来。”
“那殿下有何安排?”
“沐浴更衣。”高珩说,他低垂眼睛,不教陈章看清自己神色,“尉迟肃已经下了帖子,孤自是要赴这鸿门宴去。”
灵武城外三十里帐中,正说着话的阳渊忽得捂住心口,一下下抚平过快的心跳,身侧的王玄声关切地问:“公爷可是又犯心悸了?”
“不太像。”阳渊说,心中忧虑挥之不去,便故作轻松地苦笑道,“许是不多时又要遇到刺杀吧------你说这次来的是哪个王爷啊?”
“陈王兵马最快,大抵是他吧。”王玄声漫不经心地嗤笑道。
“陈王不都来过了吗?”阳渊煞有其事地跟着他唱和,“宇文五王一向同心同德,其中陈王和越王最是亲厚,兼之他脾性暴烈,我看八成一会儿他要杀进来。”
“你一天到晚都想着谁要杀你,怎么不拔刀把自己砍了?”王玄声忍无可忍,阳渊想笑,一时气急便剧烈地咳起来,再抬起眼时脸色也苍白许多,“伯宫啊,你还记得我病没好吗?”
“属下有罪。”王玄声抱拳,阳渊抬起眼睛,神情凝重许多,“陈王来了,尉迟肃必然也该知道我行踪,我的信递进去了一天一夜,城里还是没有动静。”
“琅琊王送了公爷出来,必然在尉迟肃面前想好了说辞,这将近半月间周旋机遇何其多,他一直按兵不动,自是因对局势成竹在胸。”
“是,他总不至于把自己留在死局里。”阳渊苦笑,声音微低了些,“可伯宫,我知道他不会害我,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王玄声静了静,道:“从前若是无关利害,公爷不会对细末处计较至此的。”
“利益相关,如枝干交错,自不必计较细枝末节;可他与我血脉相连,心肠骨肉间千丝万缕,哪一分不关乎利害呢?”阳渊轻声道,“易地而处,我既是他唯一外援,他便绝不会断开与我的联系,况论他做事周密,对我又早有戒心,先前意图挟制我来号令晋阳诸部,才像是他的作风。现在这样对我放任自流,甚至把朔北的兵符都交到我手上,反而古怪了。”
“琅琊王当世英雄,或许有你我未及之心胸。”
“心胸在用人,也在防人,我但凡对他怀有半分歹心,在城外作壁上观,他便是在真正的死地------他就这样信我?”
有一个瞬间阳渊忽然有个悚然的想法:高珩对他的放任并非信任,而是他并不在乎他是否身在死地,因而他是否会来救他也无谓了。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他否认,他相信高珩的野心和壮志,更坚信他不会将卫映也一并留在灵武。
“也许也未必是信公爷。”王玄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阳渊道,“琅琊王既缺大义名分,便不会将与公爷的联系摆到台前,将兵符交给公爷,或许正是为撇清干系------纵然北齐朝中以他勾结外敌攻讦,他也可以推脱是兵符之故。”
“这倒还像是他行事作风,只是他连后招有什么都未向我透露半分,我还是不放心。”阳渊摇头道,下定决心道,“传令下去,即刻行军,以讨逆之名围城。”
“公爷何意?”王玄声不解。
“驻军于三十里外,本是想撇清一手谋划此事的干系,可城内动向也因此不能了如指掌,能立于不败之地,却无先发制人之机。”阳渊道,“也罢,宇文五王无勤王之命却私自离开封地,也是能治罪的,尉迟肃铤而走险,我也不必沽名钓誉。”
“属下即刻传令。”王玄声道。
阳渊治军严明,其令无有不从,半个时辰后便行军十余里。他风寒未愈,由亲随和医师随同在车中,部众则由王玄声在前率领。行至半夜,忽有属下到了阳渊车中,抱拳道:“公爷,琅琊王的人来了。”
阳渊一愣,旋即大喜道:“还不快把人带过来?”
他从车上下来,见一架车停在不远处,驾车的人正是陈章,心里微有疑虑。而陈章并未寒暄客套什么,直奔主题道:“殿下让末将送人到公爷这里,而后便留在公爷身边待命。”
他从车中抱出一床锦被,露出少年苍白精致的脸孔,阳渊一怔,下意识上前抱住他:“阿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