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初仕,缔交邺里,驰骛王室,遨游许史,得蒙天子,千金御幸,奉旨作赋,归而称曰:狭邪娈童,怯薄颜色,董暇蛮子,徒余春情。凝情待价,千金一睹,莫疑休缓,争瞬光阴,金车迤逦,横陈玉体,袍带陆离,羽佩沾衣。解罗衣而行进,握欢物而未前。惜资质实姝丽,响金铃闻清音。摇绣幕而纳影,移金轮见湿鬓。出暗入光,不颦顿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新成薄妆,去留馀腻。千军卸甲,万马俯首,实乃后庭绝色,休道卫霍之才。闭发还冠,足往心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半晌得尝,虽死足哉!
千军卸甲,万马俯首,他本是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人物,为什么要落到给高桓如此折辱的地步?
他开始惶恐,自己以为的委曲求全并不能够延缓高桓疯狂的脚步,他一日日为他磋磨,所维护的朝廷朝臣却将他当做千金一睹的倡优!
看到他的泪水,高桓也不可置信,伸手一探笃定,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他指着他的脸:“你,你哭了,你认输了!”
“你想我认输。”他说,他想起了高桓与他的赌局,心中却生起了希望。
“谬也!”高桓晃了晃手指,朝他眯起眼,“朕不止想你认输,朕还要你绝望,要你成了千人踩万人骑的娼妓还想着苟活!你说你啊,你还要那野心干什么,哪个朝臣还以为你是在忍辱负重,只以为你是怕死呢!”
他怕死吗?
他当然怕死,他怕极了他不能完成高珩的遗志,怕极了不能护卫北齐的国民,尤其是他已然背负了如此污名之后。如今高珩死而复生,北齐帝位即将易主,天下也将是囊中之物------可他背负的羞辱和身体上无可磨灭的伤痕,真的能自此忘记吗?
他脸色苍白,连剑都拿不稳,而高桓虽已口不能言,却还是朝他无声地冷笑道,他恨极了那双眼睛,那还连着颈椎兀自嚣张的头颅,可想到现在杀了他只会让他早早了断,他便强自按捺杀意,将剑远远丢走。
他跪在高珩脚边,紧紧抓着高珩的手,高珩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不要做出让高桓痛快的举动。
拔舌之痛实在锥心,高桓心知自己已然必死,而高珩会永远陷于篡位的阴影,竟然从痛快之中感到一丝慰藉。有一物掷到他脚边,他定睛一看,却是封诏书。
“朕以嫡长继位,然上无孝悌之德,下无经纬之才,诸子亦不器,不可存位于危难之秋,幸吾弟天纵圣德,灵武秀世,有开疆之武德,存文治之贤明,实堪为尧舜。朕身故之后,宜以琅琊王为继,如诸子不忿,可杀之祭宗庙之德。”
加盖玉玺,那是他父皇的遗诏!
高桓直直瞪着那封诏书,心中全然不敢置信。他以为,以为他有名正言顺地出身,天生便该是北齐的皇帝,高珩纵然有天纵之才,也必须、只能做他的臣子,如若篡位,千秋万代之后也会为人唾骂,纵然贤明亦将蒙尘,可既然他手上有先帝传位给他的遗诏,又为何还辅佐他......
“先帝本欲传位于孤,然孤彼时于帝位并无野心,还欲做周公,可你荒淫无道、残暴昏庸,孤不仰承先帝遗命受位,才是罪过。”他头顶,高珩的声音幽幽传来,他说的话很平静,带着居高临下地漠然,而他此刻惶恐不已,从出生便支撑着他的自诩尊贵此刻一泻千里,叫他全然生不出反驳高珩的心,“孤此番入京,是拨乱反正,你的死只会让天下人称快,而后轻如鸿毛般消散,史书工笔,亦不会责怪孤半分。”
只要这道诏书昭告天下,纵然是最支持他的朝臣也将失去反对高珩的立场,他以为上天赐予他的帝位,也原来不属于他。他盯着那道诏书,想着如若在此将其撕碎,或者弄花那字迹,高珩也将不再能将其昭告天下。而下一刻,身后的人却迫他抬起头,看到高珩手中,却还有另一道诏书:“此乃成钦皇后懿旨,乃以我为其嫡出,较之禅位,还更加名正言顺。你若是想毁了你父皇的遗诏,孤自会命人松开你,可不论你如何扑腾,孤都会承嫡母兄长之意,名正言顺做北齐的皇帝。”
高桓空空如也的喉间发出破败的嘶哑,在那一刻徒自挣扎咆哮,却只是无用之举。高珩起身,握住卫映的手一步步走向他,拾起那道圣旨,便再也没有看他:“送废帝到肆里,与民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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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承光十三年,废帝桓幽肆,民闻其至,争相啖之。次月,琅琊王珩仰承章帝、成钦皇后遗命,入继大统,天下幸之。同年,周遂国公受九锡,称遂王,号天下事。
北周元象五年,幼帝欲禅位于遂王阳渊,渊三让而受天命,即帝位后定国号“昭”,改元“天曌”。
天瞾元年,昭帝请与齐盟,齐帝允之,亲赴河曲,结“两帝之盟”。二圣并立,北朝一统。
天曌三年,帝渊亲征梁,一月克之,渡河南进,为陈将萧元胤阻。
天曌五年十月,昭灭陈。同年留朔侯薨于襄阳,追谥光烈,祔葬定陵。同年,改元元烈。
元烈八年,帝渊崩,谥神尧大圣光弘武皇帝,庙号高祖。帝珩诏太子康于灵前登基,改元显徽,珩上尊号,称显光皇帝。
显徽三十五年,上皇崩,帝怮,执子礼于灵前,谥崇德广圣宣仁文皇帝,庙号烈祖,入葬定陵。陵二帝一侯,皆有开盛昭治世之功,谓奇观也。
千秋松柏,相偎相依。
附录:
《昭书·武帝本纪》
高祖武皇帝,讳渊,字重源。其先晋阳人,齐左仆射阳怿之孙,周上柱国阳信之子也,母齐太祖女兰陵公主。齐太广三年生于晋阳,封宁国侯,次年迁长安。少善骑射,好作笑语,仪表瑰杰,风神外伟,及长,为周宁都王司卫上士,武帝受命,倍加宠遇,以功累进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封遂国公。武帝崩,以渊为继,渊固辞,遂拜大司马大将军行监国事。元象四年受九锡,称遂王,号天下事;五年,幼帝欲禅,渊三让而受天命,定国号“昭”,改元“天曌”。元烈八年崩于飞霜殿,年四十五。
《昭书·文帝本纪》
烈祖文皇帝,故齐成帝子也,讳珩,字从瓘,亦名行。少有殊色,音容皆美,秀类妇人,时人谓世无其二也。初封广宁,迎敌有功,成帝悦,改封琅琊王。章帝立,佯称狂疾,后行周公之事,称贤王也。齐承光十三年受禅,次年和盟黄河,共立国事,留帝号,并称二圣。元烈八年传位太子康,尊太上皇;显徽三十五年崩,年八十二。
《昭书·列传第一》
光烈侯者,陈留卫氏人也,名映,字羲照,小字去疾。齐上柱国卫颢之孙,母齐成帝女承徽公主,善骑射,通韬略,姿貌堂皇,谓“煌昭将军”。年十四,随镇北将军玄驻朔州,周帝背盟,与突厥合围,映以千骑破两国军,名扬塞北,后因貌艳无威,每战披发铜面,敌畏为神鬼。
昭天曌元年,随文帝入长安。
二年,征突厥,复楼兰故地。
天曌五年十月,昭伐陈,设淮南行台省,以映为尚书令,并行军元帅。十五日,以映为先锋,渡江克采石、姑苏;十二月,出襄阳;六年元月克西陵;二月,映进师入建业,获后主。二圣乃诏,曰诚知非远,相思之甚,寸阴若岁,令当归。
三月十六,映至襄阳,以堕马薨,年二十六。映少从军,一生无败,天下定而将星陨,谓天妒之。
及至入葬,封土阴山,输银河海,号墓为陵,千古无厚右者。
又载,光烈侯既葬,二圣自苑中作台以望,后武帝入陵,文帝夜登高台,哀泣至绝。
第17章 番外:边塞诗必背篇目之《雁门怀光烈侯》
原诗:
《雁门怀光烈侯(1)》
X·XXX
犹见承光(2)日色昏,轻骑薄甲出雁门。
陈主(3)尚吟花含露(4),已破繁华金陵城。
夜擒五王(5)行合纵,阵斩可汗酒尚温(6)。
内定中原(7)终乱世,外取楼兰(8)报君恩。
江州十万(9)孤魂冷,铁骑临江定乾坤。
南北英雄俱饮恨,倾国倾城(10)第一人。
长安君王相思甚(11),襄阳三军祭此身(12)。
登陵望远空泣涕(13),白首犹歌旧诗文(14)。
注释:
(1)指昭朝名将卫映。卫映,字羲照,昭朝开国名将,出身北齐贵族,十四岁封煌昭校尉,十五岁以战功封留朔侯,后随齐帝高珩降昭,屡立战功,累进至骠骑将军,死后谥号“光烈”,故称光烈侯。
(2)北齐后主高桓年号,此处指代承光十年卫映领兵破北周、突厥联军之战。
(3)指南陈后主陈叔宝。
(4)陈后主《玉树后庭花》中“妖姬脸似花含露”,意指陈后主沉迷声色。
(5)北周宇文氏越、陈、代、腾赵五王,北周元象三年于灵武郡为卫映生擒。
(6)出自《塞下曲》中“杀尽南北百万兵,可汗头颅嫌酒腥”,疑为卫映诗作。
(7)黄河中下游地区。
(8)古国名,故地初为突厥占领,后为卫映率军夺回。
(9)指天瞾三年昭武帝阳渊率军十万亲征西梁,于江州大败。
(10)指代卫映战绩,亦解指其容貌美丽胜过女子。
(11)卫映灭陈后,昭都长安城中的昭文帝与昭武帝曾下诏称“相思之甚,寸阴若岁,令当归”。
(12)指代卫映率军过襄阳时堕马而死,其部于军中为其举丧。
(13)卫映死后葬入定陵,昭武帝临终前曾登台遥望卫映陵墓哭泣。
(14)《昭书·烈祖本纪》记载昭文帝退位后时常吟诵卫映从前的诗文,垂垂老矣后仍不减怀念。
翻译:
(我在雁门关)还看得见承光十年的昏沉日色,想到了(光烈侯卫映)带领轻骑身着薄甲离开雁门关;陈后主还(在宫殿中)吟诵“妖姬脸似花含露”时军队已经攻破了繁华的金陵城;他曾用合纵之术在黑夜中生擒了宇文氏五个亲王,又曾在对阵时斩杀可汗,彼时阵前倒的酒还尚且温热;他在内平定了中原终结了乱世,在外取得楼兰故土回报君王的恩典;江州大败后十万士兵孤魂在江水中寒冷,(卫映)率领精锐的骑兵在江边扭转了乾坤;南朝北朝多少英雄(因功业未成)徒自饮恨,只有(卫映)是攻破国家又攻破城池(成就一统功业)的第一人;(灭陈之后)长安城中的君王很是思念他,他在襄阳的军队却已经在拜祭他;(昭武帝)登上高台远望着他的陵墓只能徒自哭泣,(昭文帝)白发苍苍还在吟唱着他昔日的诗文。
第18章 番外:神佛
三年,帝令断佛、道二教,经象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灭佛令后,周地佛寺几绝,时多谓帝必果报矣。-------《周书·帝纪第五》
建昌三年的北周佛法盛行,僧侣不事生产、滋生是非,已成北周心腹大患,然灭佛令后,信奉佛教的王公贵族多口出微词,周帝宇文羿遂召高僧至太极殿亲谈佛道,屡令僧人无言以对。末了,高僧玄智越众而出,张目叱视宇文羿:“帝今日罪于佛祖,他日必下地狱!”
群臣俱噤声,白玉十二旒后的帝王更是面色铁青。而殿中却有一玄衣男子起身行至玄智身侧,一双黑眸里俱是倨傲笑意,却是异常的风神秀逸:他俯身拜于宇文羿身前,“尔等为祸人间,有如魑魅魍魉,神佛若闻,必欲亲身诛之。陛下天子之尊,何辞代行神佛之事?”
“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狱诸苦。”宇文羿回过神来,起身断然喝道,“尔等不臣於君,虚耗财富,使披甲不得力战,百姓不得安乐,已致国祸。今日更出此妄言,惧入阿鼻地狱否?”
玄智自是当庭处死,而满座文武见宇文羿坚决至此,亦不敢再为僧佛求情。十日后,宇文羿亲临京郊焚大安国寺,寺内百余佛像俱付之一炬。寺中僧侣俱被勒令还俗,面上哀惧之色难抑,却畏于帝王身边那个长剑染血的玄衣男子,连哭声都不敢出。
待到寺中无人,阳渊才收剑入鞘,向宇文羿请罪道:“臣今日轻举妄动,请陛下责罚。”
“无知僧侣惊扰圣驾,理应诛杀,重源知朕心意啊。”宇文羿伸手止住,却也未扶他起身,“不知罪在何处,再说。”
“重源剑出慢了,污了陛下清听。”
宇文羿这才启唇一笑,却仍不肯舒展眉头,环视四周狼藉,面色似有感慨:“朕幼时随母后来此敬香,曾深感此寺恢弘,却不想百年名寺,今朝却焚在朕手中。”
“佛寺徒受香火,却不及一刀一枪之用,陛下欲一统天下,来日所杀所焚,焉止一僧一寺?”阳渊握住他的手,眼底似乎只有宇文羿一人,“庸碌之辈,才会计较杀一人之过,陛下雄才伟略,岂能纡尊与妖僧计量?”
“朕怎会计量?”宇文羿恼怒,看见阳渊言笑晏晏的眉目,却又生不出气恼,“朕只觉气绝之言,甚是可怖,若功败垂成,来日魂灵或真的只能堕入阿鼻地狱。”他低低一叹,抬眸看见阳渊的脸,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相识多年、亲如鱼水,抵近而言时他却仍难以自抑地为他容色心魂俱震。他抬起手,抚摸着阳渊的脸孔:“若有此日,重源愿随朕往地狱否?”
他看见阳渊低垂眼帘,似乎在凝神静思,一时间眼中万千情绪不得辨认,令他亦思绪纷纷。再抬起眼时,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已重新浮起笑影,深情凝睇间,却真像是情深义重。
他吻了吻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不离心,不相疑,不夺志,给我安身之处.......那阿鼻地狱,我也随阿羿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