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月后就回来。”他说,“若是来得及,还可同你喝一次重阳酒。”
“我知道你几月后就回来。”宇文羿喃喃道,“可阿渊,我总觉得你这一去,回来世事便全然不同了。”
一语成谶。几月后,他同宇文羿都经逢大变,以至于现在看来不乏暗箭风波的日子,竟是人生中难得宁和的少年时光。
北周举国之力进军,而北齐吏治混乱,边防军需多有克扣,在骄兵悍卒势下几乎是望风而降。周军连战连克,前锋行至雁门关,却久攻不下。
“雁门守将为何人?”帐中,父亲问。
“高钧第四子,高行。”军吏答道,“封的是广宁王。”
仿若某种对宿命的预感,那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帐中部将却笑了起来:“难怪攻不下这里,高钧再昏庸,也不会克扣儿子的军饷。”
“应当也不是军饷的缘故。”军吏道,“这广宁王生母卑微,并不得宠,否则也不会给封到广宁这样的地方。不过传言他容貌秀美至极,竟像个妇人一般,以至于打仗时都戴面具的。”
“听着倒是个有趣的人。”他轻笑,看向父亲时却见他似有所思,屏退众将后,他问道,“父亲可识得此人?”
“留意过音讯。广宁位于齐地北部,常为突厥人侵袭,广宁王到后,突厥却鲜少来犯,应当是真有些本领的。”
“那就更有趣了。”他笑道,“不知来日在战场上可否碰到。”
他心里确实对高行有些兴趣,甚至有些期待,而很快他就见到了他:
他率兵攻城,肩上却中了箭,疼痛难抑正欲避走,齐军却拦住他退路,幸后方尚有周军,他且战且退,想借机突围,胯下马匹却被人削去一掌,嘶鸣之下滚落在地,他连忙爬起来同齐兵近身拼杀,想抢过一匹马。
此时齐军却骤然士气大振,他回眸一望,却见是一少年将军冲入阵中。那少年将军长发披散,以一青铜面具遮住面容,长枪甲胄顷刻溅满鲜血。
他正冲向他,而战场上竟无人能拦住他片刻。
一片尸山血海中,那个鬼面人赤红的甲胄耀眼胜过落霞,他枪尖逼近,而他根本无从躲避。生死一线的瞬间,心脉间的震动几乎要扼住他呼吸,那却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悸动------
这一刻,他分明还没有望见高行的面容,同鬼面后的黑眸四目相对时,却有似曾相识、而魂灵俱寂之感。
很多年之后高珩问他,在那一刻的绝境中为何反而没有了恐惧,他玩弄着高珩的头发,想了想,低低喟叹道:“心有灵犀,亦或是一见倾心。”
“你看清我的样子了吗?”高珩嗤笑。
“便是戴着面具,也并非不迷人啊。”他抬头亲吻了他秀丽的眉眼,眷恋道,“你这样的人,一见便是要误终生的。”
枪尖挑起他身上重甲,将他一把拽到马上,而后耳边风声不绝,后脑被重击,竟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情况却还不错:所在的房舍陈设算得上华丽,身上伤势无处不疼,肩膀的麻痹之感更重,却明显察觉得到被精心处理过。他勉强起身,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白衣胜雪、辫发披肩,他猜出他应当是高行,心中提起戒心,可昏迷后的眩晕重影退去,他看清他面容,却是在那一瞬间忘却了该有的提防:
那是一张秀美绝伦、精致昳丽宛若女子的脸,不言不语时如同玉人一般。便是这样一个人,戴上面具后在战场竟所向披靡,他心中对高行更多了忌惮与敬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勉力起身道:“谢广宁王照顾了。只是不知现下战事如何,家父如何?”
“同阳将军写过信,告知他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只是若是城里弹尽粮绝,怕是就照顾不了多好了。”高行说,声音如金石冷玉,好看的眉头微微拧着,“我是你表兄,本就该照顾你一些。再有,你肩上的箭伤是我下的手,若照顾不周,怕是往后于你有虞。”
“表哥在箭上抹了毒?”他略略放心了些,旋即意识到高行知道他身世,并且愿意承认这层亲缘,再问话时便刻意试图拉进他们的关系,而高行颔首默认,漆黑眼眸如深潭幽静,“胜之不武。”
阳渊在心里计算了从城楼到他那时所在之处的距离,在心里惊叹了高行箭术:“表哥莫妄自菲薄,自三军之中取敌将,已是可传唱之行,可惜未能取我性命。”
“父皇诏令不降罪于你,我又怎敢伤你?”高行道,眼睫低低垂下,分明他神色其实未泄半分,他的心念却亦为之牵动,能察觉到高行在那一刻的黯然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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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高行都让他睡在床上,自己则卧在窗边软榻,虽是阶下囚,待遇却委实是好的。
他在高行房中养伤,也只能在高行房中,高行谨慎,不会让他观察到半分军情,他就只能寻求在这一室中探察出高行的喜好,再加以利用寻求机会。
高行房中虽是亲王仪制,陈设却无甚出奇,摆放的物件也都是寻常的笔墨纸砚、衣冠履带,至多能看到如朱弓马鞭等带些沙场征伐气息的物事,可在案上铜镜前的位置,有一把玉梳。
起初只以为是把梳子,细细一看却发觉那玉质润泽,上面雕刻的花样繁复美丽,应当是女子的物事。
不知是不是高行宠姬的。他握着梳子细思,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你在干什么?”
他一回头,看见高行立在他身后,脸上有薄怒神色,隐隐还闻得见身上的血腥气。他望着高行的眉眼,讨巧道:“想梳头发,却又拿不准这梳子是谁的,不敢乱碰。”
“我妹妹的,你想用......就用吧。”高行看着他散乱的长发,松开了他的手腕,阳渊握着梳子,心中情绪仍牵连而起,“那公主殿下在城中?”
“战火不休,当然是将她送去别处了。”高行道,铜镜中依稀可以看到他眉眼间的温柔神色,阳渊心神不定,握着梳子的手便不太稳,加上他头发不太顺,梳到耳间后便不得再往下,几番狠劲下去后仍卡在中间,高行似乎在轻轻嗤笑,“你不会梳头吗?”
“还不是表哥害得我手麻?”他随口找了个能怪罪高行的理由,将梳子放回案前,想着就了此事,不想没有受伤的左肩为高行按住,而后他拿起梳子,竟是在帮他梳头。
发鬓为人抚住的于他而言有着异样的刺激,他不知高行为何如此,沉默不敢乱动。心跳愈发快,他努力想平息这令他无法冷静思考的异动,感受到高行手中的玉梳一点点将他的头发梳理柔顺,倒是有点惊于他给人梳头时的细致与娴熟:“表哥常常给人梳头?”
“小时候经常给妹妹梳,女孩子的头发总该小心。”他淡淡道,玉梳划过阳渊发尾,又从头再梳,“还有,别总是叫我表哥。”
“是你先说了你是我表哥的。”阳渊并不打算放下这个能提醒他们亲缘,从而能更亲近高行的称呼,他回望着高行漆黑的眼眸,梳子抵住头皮、牵扯发根,有轻微的疼痛,“那我当如何叫你呢?四哥,四表哥......行哥?”
“随你。”高行抽出梳子,黑眸定定注视着他,“但我也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现下是俘虏,对来日处境理应惶惶不安,何故还有闲心同我玩笑?”他顿了顿,又道,“听传闻里你还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独掌一军从无败绩,落在我手里,难道不觉得屈辱委屈?”
他从前俘虏的将领,落到他手里后想必都因为他容貌年龄感到过羞愤,甚至对他口出侮辱罢?只是既然败了,何不坦坦荡荡承认自己自负轻敌,况且对高行,他心中的确生不出屈辱的恨意:“正是因自负,才不肯承认自己的对手是鼠辈,而想着养精蓄锐来日讨回。”
“未必有来日吧?父皇虽诏命公主之子不连坐,可我定然也是要押你回邺城的。你依仗什么向我讨回呢?”高行把他脑袋扭回去。
“你都知道以我在城中要挟阿爹不得围城绝粮了,不晓得我依仗什么?”他手指敲打着桌案,“北齐皇帝诛灭阿爹三族,便是断了他在北齐的顾虑,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怎么不想着护我周全?我于阿爹的价值,远甚过于北齐皇帝的价值,既然早晚回的到阿爹那里,我何必徒教自己受伤呢?”
“你倒很是笃定。”高行轻笑,“可你耐住性子同我套关系,我怎么总觉得你是想诱我放松警惕呢?”
“便不能是真的想亲近你?”他半开玩笑地试探了高行一句,见高行面色不快后即刻改口,“你若真觉得我是在诱你放松警惕,那你更要看好我,夜里也要防着我对你动手......可惜我现在身上有伤,什么镣铐绳索总有不便之处,等下安寝后,还要行哥多顾忌。”
他本是随口调戏几句,见高行不语便以为偃旗息鼓。可到了晚上,高行吹熄灯后,竟是躺在了他身边,手握住他手腕,叫他一动一静都尽在掌握中。
第19章
一尺之间的间距,高行的发丝甚至能搭在他颈间的皮肤上,难耐的痒又没有办法拂开,他试着动了动身体,还没有把头发弄掉就听到高行冷淡的声音:“睡觉不要乱动。”
“你松开我,我就不动了。”阳渊说,想想还是向高行认了输,“我就说说,哪里敢真的在夜里对你动手?”
他感到高行的手松了松,他试着挣扎了下,竟然真的摆脱了。手腕间还有着汗水的滑腻,高行动了动,绕在颈间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床榻上,而他一时间竟有些失落。一片黑暗中,他并不能看清高行的面容,却似乎可以想见他脸上的笑意:“我知道,我只是想逗逗你。”
真是有闲情逸致,可阳渊却不觉他这行为古怪,仿若他们本就该亲近。他还惦记着高行的那缕头发,伸手想拨他一把头发过来,黑暗中辨不清楚方位,有那么几缕便落到他脸上,他感到唇间有异物,牙齿动了动,高行立即惊觉:“你在干什么?”
“我也逗逗你。”他说,还真衔起高行的头发嚼了嚼,高行恼怒,伸手锢住他下颌撬开唇齿,他不适地扭头,唇不慎触碰到高行的指关,而后又碰到了手背。
他手背冰冷细砺,既不是娇生惯养的柔嫩,却又不是粗糙陋鄙。他有那一个瞬间竟有冲动想高行停下来让他亲吻他手背,亦或是在灯下细看那指骨是否分明,只是很快高行便抽出了手推了他一把,似乎咬牙切齿道:“你再折腾,我真把你捆去牢里了。”
“是行哥先逗我的......嘶------”他心里也觉得他可能弄过头了,这时候还不宜太过放松,略略移了移肩膀,适时地惨叫一声,一旁的高行果然略微紧张,“怎么了?”
“无事,只是碰到伤口了。”他说,驯顺地挪了挪身子,“现下莫说是伤了,连毒都没有清,行哥不好好照顾我,来日残了都赖行哥。”
“你好好睡觉,我就照顾你。”卧榻之侧,高行冷冷道,“要是再折腾,或者再说这些话,我说到做到。”
阳渊也知晓可能过火了些,想着今晚就这样安歇算了,肩伤也实在有些疼。他拢紧了被子,心中却有些奇妙的情感。
他并非不曾与人同卧一榻过,可从前除非是和父亲一起,他只当旁边是块木头------从未如现下这般,既心怀忐忑,又实觉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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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他大抵摸清了高行的作息:高行每日确信他睡后才安歇,卯时侍从则将他们一同叫醒。
而此时他伤势也好了大半,因着没有更换的衣物,便拣了高行的衣服穿,高行比他大四岁,两人身形却差不太多,一日起后,他见高行在镜前编发,便到他身后拿起他案前的发带,朝高行摇了摇:“行哥,给我拿来编头发可否?”
“你会编头发吗?”高行问。
“那就赖行哥帮我。”他朝高行笑了笑,又晃了晃发带,“行哥连一根发带都不肯给我吗?”
高行静默片刻,真的起身换他坐下,替他编起了头发。编发比梳发更加复杂繁琐,而高行手势娴熟,阳渊心中缄默,神情却做出笑语:“行哥编起头发来比我阿爹还在行呢。”
头顶,高行手指似乎顿了顿,而后道:“阳将军帮你编过头发?”
“北周太祖皇帝多沿孝文旧制,称帝之后,长安皆仿汉家发式,如何找得到会编发的仆从呢?”他捻起一根已经编好的辫子,轻声道,“他也只是我小时候给我编过几次,但帮我梳头还是常有的。”
高行静了静,又问:“你们父子如此相厚,如何你在敌营多日,却不露忧虑之色?”
“此间乐,何必忧之?”他轻轻笑道,岔开话题道,“殊不知我是因祸得福遇到了行哥,全一场表兄弟的缘分------你说我若是长在邺城,此时便该跟行哥亲如同胞、一同御敌了吧?”
“我和妹妹记事起就住在行宫,你纵然在邺城也是见不到我的。”高行淡淡道,“父皇待我,也比不得阳将军与你父子情厚,怕是都不知晓有我这个儿子。”
言语中酸涩之意几乎溢出,阳渊默然,却不知高行为何要在他面前几乎不加掩饰地说出那一点隐约的期盼。此时高行正好又编成了一束发,他握着发带,轻笑道:“那等你把我押回邺城,北齐皇帝陛下必然就知晓你了。”
他们不再说话,编完头发后高行便离开了房间,他从案前拿起一根玉簪笼在袖中,又藏于枕下。
今夜他们二人仍同榻共枕,寅时六刻,阳渊为玉簪硌醒,见身侧高行仍在梦中。他取下发带,松松搭在高行手腕间,又自墙上取下朱弓。此时天光熹微,已经依稀可见高行眉目,他凝神屏息,以弓弦勾住高行下颌,与此同时一拉他手腕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