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临没有、有错。”闻宸终于说出了他想要说的,“错的是、是我不够努力,不够争气。”
最终他也没能成为让天下归心的明君。
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让酸儒冲到池宁的车驾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奸宦祸国,宁可为一己之私推一个废物上位,也不愿意承认礼帝才是这天下更好的明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闻宸彻底糊涂了,突然张口,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了起来。
池宁病急乱投医:【原君大人!】
原君在心里道了一声麻烦,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想池宁来管这个小崽子啊。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这一刻,对于出现在闻宸身上不明的“执”,原君能做的只有强行压制。不是压制不了,而是……
【还请原君一试。】池宁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随着池宁的声音落下,一道旁人看不见的黑雾,就这么带着血色之气,从池宁的香囊之中冲出。这黑雾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子邪性。它该是杀人的刀,不知道为什么竟干起了救人的“勾当”。黑雾在尽可能变得极其淡薄之后,才附到了闻宸的身上。然后,就像是有两股力量就这么展开了拉锯战,数息之后,闻宸终于不再大喊大叫,身上的高温也开始急速退去。
但,当闻宸的体温退到正常之后,这种下降却并没有停止。
池宁感觉自己好像抱住的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整块极寒的冰,给这个并不算暖和的初春,带来了更多战栗的体验。
【!!!】
原君轻咳了一声,急忙撤回了黑雾。
小皇子这才重新又一点点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一人一神,略显尴尬,许久之后,池宁才道:【太强了,也是一种烦恼啊。】
原君心中也有些懊恼,他最大的问题永远都不是力量不够,而是力量太够了。他一直在避免被池宁发现自己的“弱”点,谁知道还是经不住池宁的央求:【总之就是这样了,他会没事的。】
【那您呢?】
原君品了品小皇子的“执”,颇有点怨念:【他的‘执’和记忆缠绕在了一起,我要是吃了,他会直接变成傻子。放心吧,我只是闻了闻。味道不错,像烤肉。】言下之意,你欠我一顿烤肉。
【我一定想办法。】池吃货颇有些感同身受,【感谢您做出的牺牲。】
不等两人继续交流大启美食,王公公就神兵天降,带着人出现了。
王公公本名王富贵,是太后的心腹。池宁从他师父口中,听过王富贵神奇的一生。他原来只是给太后养狗的宦官,狗的名字叫富贵。后来狗死了,也不知道王公公怎么想的,原地就给自己改了个狗名。但也是因为这个骚操作,他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这位神奇的公公最神奇的地方,还不是他的上位史,而是在大家都觉得这种能给自己改狗名的狠人,必然野心不小,所图甚大的时候,却发现王公公图的就是给太后当狗。
就,狗各有志吧。
王富贵的忠心,在这种时候无疑是让池宁松了一口气。不管太后是怎么想的,至少她不会害大殿下,这是她亲生儿子留给她的唯一的孙子了。
“殿下,殿下,您怎么能从长安宫中一声不吭地跑出来呢?可真是急死老奴了。”
王富贵十分胖,跑起来肚子上的肉就会开始魔性乱颤,真的宛如一只沙皮狗。他带了不少人,行事大大方方,好像一点也不怕被新帝看到。要么是太后已经摆平了新帝,要么就是太后有自信能够压下风声,总之,王富贵看上去特别地有恃无恐。
池宁赶忙把小皇子递了过去。
但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闻宸醒了过来,死死地抓住了池宁的袖子。他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却已经开始一字一顿地说:“阿爹,不要走。”
王富贵和池宁面面相觑。
王富贵的脸很有特色,无时无刻不像是在挑眉质疑。这一回他是真的在质疑,仿佛在说,大胆池宁,你竟然敢让皇子叫你爹?!
池宁:“……我要是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您信吗?”
王富贵依旧是那种仿佛对世间万物充满了“嗯?”的质疑脸,只问了池宁一句:“您自己信吗?”
这满宫上下,四九城内,还有谁不知道你池宁是个认子狂魔?
第8章 努力当爹第八天:
王公公最终没能太过追究池宁的个人癖好就走了,因为无为殿的人来了。
无为殿派来接池宁的人是尚尔尚公公。
应该是尚公公主动要求的,否则以尚尔今时今日的地位,接一个小小的池宁,还不足以请动他这尊大佛。
尚尔一身印花青罗蟒袍,头戴内官冠帽,身后跟着两排青衫内侍,由远及近而来。哪怕他已经尽可能地低调了,也掩饰不住身为秉笔太监今非昔比的地位。
尚太监和池宁的师父岁数差不多,两人一同入宫,先后发迹,但在永平、天和年间,朝野上下却很少有人知道司礼监还有个尚尔尚公公。当时涌现了太多出色的太监,好比池宁的师父张精忠,也好比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兰阶庭,他们风头过盛,自然而然的就压下了其他同僚。
踏实肯干的尚尔,倒也没有落队太远,刚巧处在了一个先皇南巡不会带上他,却会留在他宫中掌事的位置上。
这也让尚太监否极泰来。
因为先皇正是在这次南巡途中,突然失踪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随先皇一同不知所终的,还有张精忠、兰阶庭,以及其他几个深得圣宠的大太监。
这些不能再为自己辩驳什么的太监,就这么开始了被文人举子口诛笔伐的日子。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曾经的他们对国家有着怎么样的付出,他们都不得不为先皇的失踪背书,成为那个 “害”了先皇的谗臣奸宦。
只有留在宫中的尚尔躲过一劫,甚至是逆流而上,得到了“芒寒色正、处变不惊”的交口称赞。
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而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池宁见了尚尔,总要规规矩矩地喊上一声“叔儿”。
尚尔看池宁也带着一二分对晚辈的照顾,只是他这人的性格大概就像他过于正直的脸,不善言辞,一板一眼:“回来了就好。好好做事,陛下已经忘记当初的事了。”
说是当初,不过是几个月前。
池宁从接到圣旨开始,一路筹划,步步为营,努力了这么久,把包括康乐大长公主在内的人都算计牵扯了进来,才换得了这一句“陛下已经忘记当初的事了”。
也不枉他费了这一场心思。
终于能够从头开始。
“你……”尚尔明显还想对池宁说些什么。
先皇苦寻数月仍下落不明,此事已盖棺定论,再不做讨论。
太后也认命接受了“儿子是死了,不是失踪”的现实。
在大行皇帝的谥号没有定下来之前,暂时会以天和帝尊之。
但最后,尚尔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天和帝一事草草被下了结论,不是因为事实如此,也不是想要止住悲伤,只是因为这样更有利于所有的朝臣。过去整日嚷着忠心为国的肱股之臣们,到最后还不如池宁一个年不过二十的残缺之人。
池宁主动打断了尚尔的沉思:“尚叔,当初是我年轻气盛不懂事,如今已经不会了。”
池宁扬起了一个再诚恳不过的笑脸。他打小就长得好看,很容易讨长辈喜欢的那种好看,如今这么一说,好像真就带上了几分谦逊美好,任谁看了都会愿意去相信,池宁是真的准备“洗心革面”了。
尚太监也很努力地弯了弯唇。他不是镇南人,却因为张精忠当年的照拂,勉强算是半个镇南一派。镇南一派看上去因为张精忠一事被打击的不轻,但那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在等待着池宁这几个孩子接过师父的衣钵,重振旗鼓呢。
千言万语还是汇成了最初的那一句:“回来了就好。”
沿着皇宫中轴线偏西的小道,一路笔直地走下去,就可以穿过整个后宫,到达无为殿了。这样的一条路,池宁不知道走过多少遍,怎么走得既快,又不累,还能显出从容不迫的气度,是池宁用过去十数年,好几千个日日夜夜摸索出来的宝贵经验。
在一群含胸驼背的内侍衬托下,池宁是那样地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哪怕他身边站着尚尔这样的人物,旁人第一眼看到的也只会是池宁。
他,天生闪闪发亮。
池宁在无为殿汉白玉的丹陛下停步,由尚尔进去为他通传,在等了一会儿之后,池宁终于得以垂头走入了殿内。
下跪行礼,犹如行云流水。
不管是新帝还是池宁,都算是不错的好演员。哪怕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就可以装得心无芥蒂,和没事人一样。
只有似有若无的尴尬,还弥漫在每个人心中。
新帝闻恪在龙椅上正襟危坐,腰杆笔直,哪怕没有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正正经经、克己复礼的模样。明明是个岁数也就只比池宁大一两岁的年轻人,态度上却宛如一个张口“之乎”闭嘴“者也”的老学究。
这样的人,总是池宁捉弄的对象,他特别喜欢他们,必须捏着鼻子接受他的存在时隐忍又不爽的模样。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池宁发出了反派的笑声。
由城内外宅到无为殿,池宁一共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工夫。但从面圣,到领命,再到从无为殿内退出,池宁前前后后也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池宁和新帝之间的生疏客套,就像是新帝初登大宝时对龙椅的茫然与陌生。他们本不该相遇,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交集。
到目前为止,新帝的每一步表现,都在池宁的意料之中。
他年轻但不稚嫩,有野心又不够城府,甚至带着一些对于自己是否能够坐稳这个皇位的惴惴不安。就像是个一夜暴富的新贵,他本已经准备满足于小富即安的生活,突然天降大任,就,也不是对如何改变这个国家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
总之,新帝不是处心积虑得到这个皇位的,他还没有那么厉害。是先帝突然的下落不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池宁可以发誓,当他退出大殿时,他听到了来自新帝放松地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他竟然怕你。】原君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还要点评两句,对于他来说,围观这些人类的互动,就是他目前最大的乐趣之所在。
池宁很客观的摇了摇头:【不,他怕的是他心中的礼。】
新帝确实是守礼之人,在四书五经、礼义廉耻的教育下长大。但人不是一个词语就足够形容的,也会有经不住诱惑、违背本心的时候。面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新帝伸了手,也不打算再放手,但那却并不代表着他就不会寝食难安,就不会因此而产生愧疚。
所以新帝登基之后,才会愈加重礼,就像是一种补偿心理,他想通过变本加厉、几近变态的克制,来掩盖他曾经某一刻的不完美。
这种情绪,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自我救赎立地成佛,要么会在愧疚到极致后……
对愧疚对象痛下毒手。
新帝目前就在这个挣扎期。而当一个人在尝到了无人可以限制的权力的便捷后,他是不太可能再去选择自我救赎那一套的,因为怎么看都是杀人灭口要更简单些。甚至不会再有人告诉他,这样的选择是错误的。
池宁需要做的就是及时利用新帝这份愧疚,并赶在恶念长成参天大树之前……
解决掉新帝。
从头到尾,池宁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更好地活下去。
离开无为殿不久,池宁就再一次被拦了下来,虽然他入宫时没有遇到老熟人,但很显然他入宫的消息已经在他面圣的短短时间内传遍了大内。所有有意见他的人,都会纷至沓来。
最先出现的,便是前呼后拥、趾高气昂的暮陈一派。
暮陈和镇南一样,是个地名,城池不大,太监挺多。大内最大的两派力量,就是镇南与暮陈。两派时有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打头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同样是池宁师父的老熟人,钱小玉,一个一听就娘们唧唧的名字,钱小玉本人十分对得起他这个名字,声音尖细爱唱戏,不说走路一扭一捏的吧,但抬手的时候必然是要翘兰花指的,娘到连公公都受不了。
钱小玉本人大概也把自己真当个娘们了,甚至不允许别人说女人一句不好。
池宁当年刚入宫,钱小玉就想要认池宁当儿子。可惜,他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池宁在还没入宫前就得到了指点,拿着村里族老给写的信,拜了与自己有同乡之谊的张太监为师。
当年的钱小玉还是个弟弟,都不配被称为张精忠的对家,只能默默把这事吞到了肚子里,咬牙再没有提起。
直至张精忠出事,池宁即将被下放江左,钱小玉才旧事重提。
池宁当时以为钱小玉是打算对他落井下石,都做好哪怕不要脸面地号啕大哭,也要让钱小玉心中痛快的准备了,没想到钱小玉问的还是“你愿不愿意给我当儿子”。
池宁当时虽然落魄了,但好歹已经是不少人的爹。他大儿子都六十了,要是再认了钱小玉当爷爷,可怎么活哟。那必然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