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宁就这么第二次拒绝了钱小玉,包袱款款的去了江左。
如今……
狭路再相逢。
池宁用自己狭隘的内心,试图理解了一下钱小玉的内心世界。嗯,哪怕钱小玉是活菩萨再世,大概也会想弄死他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了。
池宁对此还真的别无他法,能做的只有认错服软,向钱小玉低头。
结果,尚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主动站到了池宁身前。
“好狗不挡道,这个道理你不懂吗?”钱小玉和尚尔那是真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对付,尚尔看不上钱小玉不择手段的敛财本性,钱小玉也看不上尚尔都当太监了还要装模作样地学廉洁。
掌印比秉笔的官级要大一点,但尚尔明显是不打算怕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钱小玉冷笑了一声直接忽略了尚尔,在徒子徒孙的拱卫下,隔着尚尔对池宁挑眉,说的却是:“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给不给我当儿子?
他想当他爹的瘾还挺大的。
第9章 努力当爹第九天:
钱小玉想要认儿子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身为同道中人的池宁几乎是秒懂。说实话,池宁挺震惊的,震惊于钱小玉可以如此执着,而不是钱小玉一颗想要当爹或者当娘的心。
太监热衷于给人当爹、当祖宗这种事,放在哪朝哪代,都不应该是一件稀罕事。
“无后为大”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每一个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人,不管这人是男人,女人,又或者是宦官。有些宦官甚至会因为没能力,从而对自己产生补偿心理,对认子一事异于常人的执着。唐代有个公公,一生之中大大小小认了六百多个孩子,还被记录在了《旧唐书》上。
“大丈夫生不生于乱世,都想立不世之功。”池宁的师父张太监,是这么理解的,“咱们没了下面那个东西,就更想证明自己。”
太监最著名的三大爱好:贪财,弄权,认儿子。
怎么看都是认儿子的危害程度最小。
“认儿子怎么能立不世之功?”池宁三兄弟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个言论时,都还是个头不高的小豆子。一人一身内侍小袍,围坐在院子里,听张太监讲古。
“曹操听说过吧?”张太监是个好为人师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徒子徒孙,“知道他家是怎么发迹的吗?通过他爹曹嵩给公公当养子,曹嵩是东汉末年大长秋(皇后官署负责人)曹腾的嗣养子。曹腾死后,曹嵩袭爵,这才有了曹操日后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厉害吧?”
池宁三兄弟从此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悟,池小宁被启迪的智慧最显而易见——必须得认孩子啊。
他要通过孩子走向人生巅峰!
太监们认孩子,一般就两种途径,要么从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及族亲里过继,要么就是认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
养子,又分为认同样为无根之萍的小内侍为子和认外面的正常人为子。
但总之,这些养子一般岁数都不会很大,就像养宠物,也总会倾向于养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小奶狗一样。大家根深蒂固的觉得,只有从小开始养,才能养的熟。
池宁却是个奇葩,他没那个看着麦苗一点点长大的种田爱好,他就喜欢直接收获果实。而鉴于他发迹早,他认的孩子,大多都比他岁数大。在池宁自己的理解里,这种父子关系的存在,更类似于一种利益的维系与交换。
好比池宁和夏下之间,就是池宁需要在东厂有个耳目,而当年的夏下则需要在东厂里立足。这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买卖,比儿女联姻还靠谱。
钱小玉是另外一个奇葩。
别人认孩子,好歹是有目的的,或为继承香火,或有利可图。偏只有他,是更显神经病的——兴趣使然。
钱小玉一生敛财无数,又生财有道,既不发愁老了无人照顾,也并不需要他的儿子为他做些什么。他就是图个热闹顺眼。
也因此,钱小玉其实没几个儿子,走的是贵精不贵多的路线。但认不到,钱小玉也不会像池宁那样轻易就放弃,反而会变得特别执着,执着到了甚至不惜违背太监记仇的本性,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池宁机会。
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老父亲。
可惜,缘分这个东西就像命运,总是捉摸不透。池宁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这回恐怕又要让钱公公失望了。
池宁正准备给钱小玉鞠躬赔罪,还没彻底鞠下去呢,王富贵就到了。
王富贵带了不少人手,还多拿了个玉拂尘,大腹便便,滚滚而来,打断了池宁与钱小玉一触即发的决裂。
按理来说,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钱小玉,不管是从身份还是品级上,都应该是在场宦官里地位最高的那个。
但王富贵是太后的心腹,不看僧面看佛面,谁见了王富贵,都得对他多那么一份敬重。
更不用说钱小玉这个掌印位置坐得也并不是很稳,他只是事急从权下被选出来的一把手。新帝潜邸承奉司的宦官们,都已经进入了司礼监的领导班子,在文华堂学习,随时准备接过“重任”。
正承奉孙太监,甫一入宫,便已剑指司礼监的掌印之位。
虽然说,孙太监最终被新帝封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但他却一直兼着秉笔太监,没有放下参机务的大权。所有人都知道,新帝让孙太监去御马监,是因为御马监掌军权,管着皇宫内外的安全。新帝现在根本信不过宫中的老人。一旦过渡阶段结束,钱小玉想不给孙太监让出位置,都是不可能的。
宫中宦官集团内部的权力划分,已经由过去镇南、暮陈两派的平分秋色,变成了如今镇南、暮陈以及新帝潜邸三方的制衡斗法。
总之,王富贵这个万年常青树来了,钱小玉也只有低头主动打招呼的份儿:“王公公。”
“钱公公。”王富贵还是那张质疑全世界的脸,只是多了几分假模假式的笑模样。
太监不喜欢外人叫自己公公,但和其他太监打照面的时候,却又很喜欢叫对方公公。这不是双标,而是很简单的“嘴上微笑,心里骂娘”。
“哎哟喂,瞧这热闹的,都在聚着干什么呢?”王富贵一开口,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浑身一震,公公们说话,总是莫名地带着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味道,“不介意咱家先把临临借走吧?老娘娘还等着呢。”
池宁的名字叫池宁没错,但他在宫中的“艺名”,更为人知的是“临临”。
这名字不是为了卖萌,而是师父张精忠的狡黠智慧,张太监给自己最看好的三个弟子,分别都起了个叠字名,好叫各宫主位方便记忆。
“你们可别小瞧这个。名字就在陛下娘娘们嘴边上,才容易被提到,提得多了,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啦。”张太监就是个标准的又精明又滑头的老太监,一辈子只琢磨了一件事:如何更得圣心。
他成功得很彻底,他的徒弟们也因此受了不少实惠。
池宁更是因为“临临”这个顺嘴好记的叫法,而在天和帝和太后有琴氏心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主要的是,因为太后、天子对他这样好像很是亲昵的叫法,其他宦官也会不自觉地觉得池宁深得上心,不好招惹。
狐假虎威就是这么用起来的。
听到太后身边的王富贵,还愿意这么亲昵地叫“临临”,在场的人精几乎都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
没了师父、天和帝又怎么样呢?太后还在呢。
池宁一边对尚尔、钱小玉表达了先一步离开的歉意,一边飞速跟上王公公,加快步伐,逃离了现场。两人一胖一瘦匆匆离去的背影,总带着那么点携手跑路的味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
太后在这个敏感时期,是不会见池宁的,她甚至连自己唯一的皇孙闻宸都不敢去见。王公公单纯就是见池宁被困在尚尔和钱小玉的战争里,这才拉了他一把。
王公公说:“人心易变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原君开启在线翻译功能:【尚尔和钱小玉都不可信。】
王公公又说:“你当年在无为殿的‘壮举’可谓一鸣惊人,看上去莽撞,实则不知道让多少公公羡慕你师父收了你这么一个好徒弟。”
原君在线翻译:【人傻权大爱出头,谁不乐意拉拢这么一个好利用的小可爱呢?】
王公公最后说:“静王世子的婚事好好办,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原君在线翻译:【办好了,太后就重用你;办不好,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王富贵说完就走了,走之前把代表了他的玉拂尘,交到了池宁手上。原君又给翻译了一句:【这是定金。】
池宁全程只说了一句话:“但凭您老吩咐。”
原君习惯性地把这话也翻译了:【你吩咐你的,我听不听那就是我的事了。】
说完,原君还好心给评价了一下:【你们太监说话可真有意思。】
池宁在心里也给原君的话翻译了一下——谁不喜欢看小猫咪打闹呢?
第10章 努力当爹第十天:
在正式领了为静王世子选亲的皇命之后,池宁的身份里,就少了“江左守备太监”的头衔,多了一个“内官监总理事太监”的新职称。
内官监负责的方面很杂,大到军营火药,小到给皇帝刮胡,其中也包括了皇室成员的婚事。
事实上,在大启刚建立起来的几十年间,内官监一直是大内第一署。但风水轮流转,花无百日红。今时今日,已有不少不懂典故的小内侍,会问出“太祖、太宗年间的名权宦,为何只在内官监供职”这样的话了。
池宁知道这个,是因为他刚出皇宫,正准备去内官监报到,就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小内侍吵架。
一人着蓝,一人褂青,年岁看上去都不大,也就是该在内书堂上学的年纪。
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小小子,坐在堂口的门墩上,作两小儿辩日状吵着架,声音大得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听见。他俩吵架的内容还挺稀奇,是有关于宦官祖师爷铁柱他老人家,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首先开腔的是穿蓝衣的小童,长得眉疏眼斜,不大好看,说话也不怎么中听:“铁柱太监不过是糊弄小孩的,若确有其人,他怎么会出生在大启年间?先秦就有宦官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祖师爷。制炮的求祝融,唱戏的拜明皇,宦官自然也有自己的祖师爷。
无祖不立嘛。
本朝宦官捧起的祖师爷,名字很直很男人,姓铁名柱,号铁锤,据说有开国护驾之功。后世的宦官集团为纪念表彰铁柱太监的功绩,而在褒忠护国寺成立了赫赫有名的丁山会。
穿着绿色小褂的小童坐在门槛右边,容貌清秀又养眼,哪儿哪儿都好像故意长在了池宁的审美上,说起话来也是口齿伶俐,思路清晰:“祖师爷不是只有开山立派之人,为行业做出重大贡献,对历史有积极影响的名人,也可以是祖师爷。织娘的祖师爷是宋代的黄道婆,难不成在大宋之前大家就都不纺织,不穿衣了吗?”
池宁驻足,站在一边听了起来,搭配时不时地点头品评,一会儿觉得蓝衣小童有理,一会儿又觉得绿褂小童不错。
“那铁柱太监的传说自然也是假的。”蓝衣小孩不受影响,立场十分坚定,再次抛出了一个全新的论点,“他若真有开国护驾之功,怎么会在死后,追封也只是追封了内官监的太监?在死前更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奉承?”
正奉承是王府官,只有六品,官职确实小了些。
绿褂小童没办法在这点上反驳对方,却很会狐假虎威:“这话你敢在孙太监面前说吗?”来自新帝潜邸的孙太监,在一步登天之前,就是端王府的正奉承。孙太监心眼小,最忌讳的就是旁人挖他老底。若有谁敢当着面说他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奉承”,怕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池宁也很不服气:【内官监以前可风光了,这样的身世编排才是用了心的,符合历史规律的。】
见对手开始运用话术了,蓝衣丑童也不甘示弱,从门墩边站起,居高临下,叉腰回敬:“我看你就是因为那铁柱与你同出镇南,才会如此胡搅蛮缠!”
是的,这位铁柱祖师爷在传说里,正是宦官之乡镇南“报效”祖国的特产。
穿着绿马甲的小童看上去好像终于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一边哭得震天响,一边指着他的辩论对手道:“你也不过仗着你是暮陈的人,才敢这么欺负我!”
【怎么不吵下去了?突然哭了算怎么回事?】池宁托腮沉思,但他也在心里对原君肯定道,【看别人热闹,果然有趣。】
原君低笑出声,意味不明地开口:【我以为你会上去帮忙。】
【帮谁?】
【那个坚持认为你镇南出了祖师爷的阉童啊。】原君都已经做好池宁来求他帮忙,他再一语道破幕后之人狼子野心的准备了。谁知道池宁理智得很,不仅没被孩子的表现迷糊,还一副看热闹还嫌弃事儿不大的样子,【你不想去为铁柱正名吗?】
池宁:【???但铁柱确实是假的啊,是我师父的师父给生造的。】
原君:【……】
只“铁柱”这个名字就能听出来,这是多么符合一个没什么文化又心系家乡的太监,对男性魅力的恶俗审美啊。
池宁的师爷正是丁山会的创始人,铁柱之墓的碑阴题名里,这位很有想法的师爷便在助缘信官中排第一个。师爷最初创立丁山会的目的也很简单——敛财。不管后来的时代与局势,赋予了丁山会怎么样重要的历史、政治意义,在池宁这个师门内口口相传的,始终还是最初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