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贴着自己的肩头,声声剖白,也在一点一点剖开他的心:“我不想让你难过,如果可以,我想子西一直如从前一样,在宫里一辈子做一个无忧的小贵人。”
她的话让裴子西冷静了。她是聪慧的,自小如此,她是疼他的,也是自小如此,裴子西听了她的话,顺着她的话拨开了云雾,瞬间理清楚了这杂乱的思绪,让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她面前卸下扛着的重担。
陈秾月抱着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不曾放下心防好好休息过的裴子西,让他在自己怀里安安心心的,暂时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人心,她雪白的手指慢慢抚着他的乌发:
“我知道殿下误会了子西,你心里肯定很难过,你同他那么亲密,肯定最不想让他同你生分……可偏偏就是他。”
像幼时一样依恋着她,回到孩童,裴子西闭着眼,他真的太累了,还有阿虞,为什么不肯信他的解释?
没有吵他,陈秾月一边细细给他手腕抹药,一边放低了声音说:“子西,相信我,殿下他迟早要去青州的,以后皇宫便只剩下你我。”
说完之后,她很快又岔开话题,抓着裴子西的手腕瞧了瞧上面的淤青如何了:“你这皮肉跟雪似的,水灵灵的白得很,稍微一点痕迹就要被人看出来,明日便是大典了,这样的青痕不好看,这药得细细了抹。”
他们依偎着,极为亲昵的姿态在厮磨耳语,门外的裴虞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他想陈末年要他过来,大概就是想告诉他这些。
那个他曾护在怀里的子西,或许现在还会依恋他仰慕他,但是他确确实实被污染了,人的自私啊,总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却又努力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子西如此,他既想要得到,又怕失去。
既然他已经选了那条路,得了他想要的东西,那就不该再作从前姿态一样,也不该奢望他会接受变成这样的他。
少时情啊,单薄如纸,风吹可破。
*
“陛下,时辰到了,您该登基了。”
陈末年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还在望着外面那高而庄严的祭坛出神的裴子西被拉回了神思,他的身上穿着华贵的龙袍,却不够威仪。
他天生就没有帝王气场,他是需要人保护的富贵娇花,龙袍穿在他身上反倒衬托得他金镶玉般的矜贵秀美,身姿亭亭似莲荷。
裴子西没有动,只是问:“你什么时候放他走?”
“等他伤好了。”见裴子西还一直盯着自己,陈末年又说,“等陛下登基了。”
第4章 陛下艳冠后宫
上高台,坐上龙椅,然后接受群臣跪拜……裴子西登基了,他站在高处,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片人,为首的是陈末年。
即便裴子西居高临下,即便陈末年现在要以仰望的姿态看他,但是他的气场却压了所有人,仿佛高高在上的人是他。
其实陈末年不是锋芒毕露的人,到他这个年纪,老练和沉稳这样的词更显得合适,现在他也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只是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官服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裴子西不敢同他长久对视,垂下了眼,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站着,接受所有人的叩拜,听他们喊“万岁”。
一直等到大典结束后,群臣散了,陈末年还没走,他跟着裴子西回了太和宫:“臣之前也说过,皇上登基之后就该立一位皇后了。”
“朕只是……”只是一个傀儡罢了,“不需要皇后。”
他还没清楚,陈末年跟他说这些不是来同他商量的,只是可有可无地知会一声,所以陈末年根本就没有听他的话:“正是因为如此,陛下才更需要一位皇后,这样才完整。”
他没有去看裴子西是什么脸色,似笑非笑说:“陛下今年十八了,特别好,娇花一般的年纪最是水灵,长大了,也该娶亲了。”
关于他容貌的事,陈末年总是能不轻不重地提起,用一种极为不在意的姿态不动声色又稳稳地折辱他。
每一次他这样说,裴子西都格外反感,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偏偏陈末年还觉得不够似的,又好像没有发现裴子西的厌恶,开始认真思考选后的事情:“陛下模样生得这样好看,一人便已经艳冠后宫了,要娶哪般的女子配得上。”
说着,他故意偏头看了一脸隐忍的裴子西一眼,同时很认真道:“要三千粉黛无颜色,陛下就可以,陛下必然眼界高得很,臣要好好给陛下挑一位皇后,以后陛下无聊了,便同后妃们一起玩闹,皇后贵妃作陪百花环绕,可以让画师作一幅画来。”
裴子西的脸色更难看了,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手,却没法说出一个字,便是陈末年以奚落辱他为乐,他也只能忍着。
*
国丧还未过,立后这样的事情需要等到国丧后头,还有二十多天的时间可以好好准备,但是这些事情自然都是轮不到裴子西说话。
选后全看陈末年的意思,最后定下的皇后要么也是个可怜人,要么就是他的人,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
裴子西面对陈末年就已经精疲力竭了,还要整天面对一个他派到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爪牙,想起来那实在是有些疲倦,他是真的不想要所谓的皇后。
另一边,自裴子西登基之后,除了上朝之外,就没有在旁的时间见到陈末年了,他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
朝廷成了他的一言堂,里面大部分都是他的人,还有些是敢怒不敢言,或者干脆称病不来的老臣,陈末年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管坊间怎么传,依旧是我行我素,想做什么做什么。
每日上朝对裴子西便成了折磨,这一切他无能为力,坐在龙椅上面对下面的陈末年时他总有压力,好在下了朝就不用再见到陈末年了。
不过这才清净了两日,又有人送了一把琵琶过来,说是丞相说他一个人待着没事,给他找点事做,要他学学琵琶,接着就又有人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是乐师,来教他琵琶的。
“奴婢参见皇上。”女子名叫青萍,生得十分清丽,十指如削葱般白嫩纤长,她抱着琵琶,确有几分韵致。
裴子西看着那把陈末年叫人送来的琵琶,瞪了一眼便转身:“你们都回去罢,这东西朕不会学的。”
其实他对琵琶倒没什么偏见,只是这多是女子弹奏,如今陈末年却要他学,明晃晃就是羞辱,他怎甘受辱。
知道自己的言辞举动都会被人传告给陈末年,但是裴子西还是不假辞色:“丞相大人喜欢琵琶,让人奏了听便是,何苦连累朕学这些,朕又不是他府上豢养的乐工。”
他说的是气话,过了之后一想自己这样大概是要让陈末年不悦的,说不定明日就要来敲打他一番,他那些话总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或者直接拿他的容貌说事,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裴子西心里把这些想了一通,总归也没办法,只能是破罐子破摔了,就等着陈末年来找他说教。
但是这次他猜错了,三日都过了,陈末年还是没来,再从登基那日算起,他有近十日没来过太和宫了。
不来也好,他向来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做事别人猜不着,裴子西也懒得猜。
稍把这边心思放一放,他又开始牵挂裴虞,不过他现在却不敢——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裴虞,而裴虞也不想见他。
许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裴子西遇到问题总是喜欢逃避,再逃避,像是烂了的伤口,以为不去看就不会疼,殊不知这样只会错过最好的治愈时机。
*
知道裴虞离开的时候,裴子西还有些不相信,陈末年这么轻易就放他走了?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听说裴虞昨天夜里便已经启程去了青州。
裴虞离开,裴子西又是放下心又是失落——他都没有来见一见自己,或许……这是最后一面,毕竟青州那么远。
——即便是两人走到如今,他还是天真地奢望着裴虞待他嘴硬心软,现在事实证明,裴虞不会再对他心软了。
*
“皇上这是在跟臣置气?”陈末年又出现了,午后,他像是掐着时间来的,要裴子西替他煮了茶。
喝了茶,陈末年见裴子西一直闷着脸,他还是稳稳地坐在椅子里,似不解般故意说:“长靖王伤好了去了青州,陛下不替他高兴么。”
去了青州?他能顺利到青州么?或者又会像之前一样……
“臣这些日子在为陛下选后……”
“你选的好皇后你喜欢,你娶她算了!”从裴虞到选后,裴子西终于忍无可忍了,喊了一声之后急促地喘着气,胸膛起伏着,就这样瞪着对面的陈末年。
四面皆寂,只有他的喘息声,陈末年脸上看不出喜怒:“陛下这是要给臣赐婚?”
他好像把裴子西的沉默当做了默认,并没有不悦,点点头自顾自地说:“陛下不喜欢被人左右,臣也不喜欢,但是臣又跟陛下不一样,陛下现在不能反抗别人的意愿,而臣却可以。”
他在用事实嘲笑裴子西的不自量力,不动声色的笑他自取其辱,陈末年站起来,就这样隔着一张小案看着裴子西,说:
“陛下不要以为现在长靖王不在长京城了,臣便拿他没办法,不说他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州,他就是到了天涯海角,臣也有法子对付他,他么,还不是跟陛下一样。”
这两人他都从来不放在眼里,不是自傲不是自负,时事实。
他是老奸巨猾的奸佞,威胁的话信手拈来,随便这样一说便把裴子西给震慑住了。
那日被陈末年挫了一通,后面的日子裴子西一直恹恹的,已经是十一月了,长京的冬向来是冷得不留余地的,如今已觉凛冽。
裴子西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畏寒怕冷,冬日里总是很少出门,可以大半个月一直待在烧了地龙的寝殿里。
暖春的娇花,熬不住冬日的寒风,裴子西就是如此,他身子弱得很,冬天吹多了冷风就要病,所以大多时日是在殿内温养。
但以往即便是一直足不出户他也从来不会被闷着,裴虞不会让他无聊,他每日都来看他,两人一起靠在同一张榻上说笑。
裴虞还会给他带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这么多年过来,已成常态。
今年不见去年人,日复一日望着殿门也是空等,夜里一个人躺在那张空荡荡的龙床上,辗转到后半夜才伴着浑身的凉意闭上眼。
蜷缩在被子里面,整个寝殿都是冷冰冰的,烛火在外间,显得很遥远又冰凉。
将睡未睡时,也不知是做梦还是回忆,想起从前也是这样的夜,外面下着雪,他半梦半醒间睁开眼,便看到了陪在他身边给他暖身的裴虞。
裴虞为什么在他的寝殿?裴子西好一会才在混沌的思绪里理出头绪来。
听说梅花开了,他想折一捧梅花给裴虞,踏雪而去,在雪地里冷得直缩脖子,不过梅花还是含苞,最后他梅花没有折到反倒把自己闹病了。
那时候他年岁更轻,身子还要更弱些,又有咳疾,以往也曾犯过,不过后来将养得好,整个皇宫都知道他娇贵所以身边伺候的宫人总是格外上心,倒也没怎么再咳,今年却又复发了。
裴子西病得难受,本想跟裴虞撒娇卖乖讨安慰的,但是裴虞却冷着脸,说他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他病了难受的人是自己,但最担心的人却是他。
裴虞是从来不会跟他生气,但是那次他是真的气得很了,他撇开裴子西,说他再不认真养好身体就要不理会他,后面果然两天没来。
裴子西觉得委屈又难受,他乖乖喝药养病,但这痼疾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每每犯了最是磨人又惊险的,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格想念裴虞,若是他在就会哄他开心,他也依恋他的怀抱。
那天夜里裴子西浑身发冷,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到正抱着他躺在身侧的裴虞,他立马回抱住他,软声跟他认错:“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让阿虞替我担心难受了,阿虞我好冷。”
裴虞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叹了一声,像是已经对他的耍赖没办法了,也不奢求他懂什么,许久才无奈道:“子西说错了,我不是气你让我担心,我只是想你平安百岁,你要听我的话,好不好?”
第5章 犯病
“好,我什么都听阿虞的。”他把自己缩在裴虞的怀里,没有去看裴虞的脸,他只知道现在裴虞就在这里,抱着他。
都说寒从脚起,贴着裴虞的温度,但是裴子西还是觉得有些冷,腿上一冷便要从骨头里渗出隐隐的疼,裴虞发现之后便干脆坐起来把他的双足都拢入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是真的很暖。
没那么难受了便要犯困,裴子西晕乎乎的,抬眼看着轮廓隐在幽微烛火下的裴虞,痴痴地看了一会才问:“你冷不冷?”
“不冷。”捉住他要缩回的裸足塞回怀里,裴虞终于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抱着子西,就像抱着独山玉。”
“独山玉?”
“独山玉性温,质地纯粹,是玉君子。”他就这样看着昏昏欲睡的裴子西,微垂的眼极柔和地亮起来,像从星河里取了一段光华来盛在眼底,“我最喜欢的便是独山玉了。”
他说……我最喜欢……
他好像在说“我最喜欢的便是子西”,裴子西想自己大概是病糊涂了。
第二天起来,外头果然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