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他犯了疾,裴虞不在身边。
菱格梨木窗外飘的雪好大,裴子西守在窗前看着,刚咳嗽了两声就有宫女端着苦涩的药汁进来,裴子西却不喝,他只说想出去看看。
宫女自然不让,就这样一句话似乎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动怒了:“丞相把朕关在太和宫里,可没说连寝殿的门都不要朕出去,你们也知道朕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通通不把朕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压到朕头上来!”
他寻常是很温和的,这样忽然发起脾气来就格外吓人,这些话哪有人敢应,宫女最后拗不过他,到底是取了披风放了人。
站在外面吹着寒风,裴子西算了算,陈末年已经又是十日没有来过了。
因为身体原因,所以他这段日子本也无须上朝,于是连他们议政时他也见不到陈末年,真真正正的是有十日未见。
陈末年好像不想管他了,或者相比起管教他来他更热衷于选皇后。
吹了半天冷风,裴子西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咳了两日整个人都虚了,还有些高热,于是只能卧床。
病来如山倒,裴子西这一犯病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似的。
“皇上您还是喝点药吧……”捧着玉碗的宫女守在床边,见裴子西又是有气无力地拒绝,立马便哭了,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皇上一直不肯喝药,病怎么能好,皇上有恙,丞相大人会要了奴婢的命的。”
裴子西烧糊涂了,看东西都有些模糊,听到“丞相”时眼底动了动,捂着嘴艰难地咳了两声,硬撑着问:“丞相来了吗?”
宫女眼神左右闪躲,端着药碗摇头说:“未曾,许是国事繁忙。”
是啊,丞相一人独大,江山都在他手里,他当然忙了,他这个傀儡帝王陈末年可以随心所欲,想见就见,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扔到一边,一辈子不闻不问,反正皇宫里他想来就来随意出入,别人管不着。
但是他这个皇上要见丞相却不容易。
裴子西也不说话了,更听不见宫女戚戚的哭声,慢慢闭上了眼。
*
许久未犯病,如今病重起来真是那年一样的感觉,像是回到了那次犯病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是皇上不肯喝药……”
煌煌烛火照着纱帘,地上是宫女跪着的影子在瑟瑟发抖,床沿边坐的人,是许久不曾踏足太和宫的陈末年。
听了宫女的话,他看着床上病得深重的人,淡淡叹了一句“何苦”,这才把徐公公叫了进来。
徐公公对陈末年也是恭恭敬敬的,陈末年说:“内殿的人都换了吧,延误陛下病情不报,还不如死人。”
“奴才会照办的。”徐公公虽然是太和宫的总管事,但是大都是跟在陈末年身边的,忙的时候不经常在这边。
他扫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宫女,知道这些人是怕受罚才拖着瞒报的,也跟着训道:“你们一个个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皇上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敢在咱家面前扯谎说没有大碍,要不是今日丞相亲自过来探望,后果就是你们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的!”
恍惚间,裴子西听着阉人阴阳怪气的语调,竟然又像是回到那日刚回长京时,他还不知道那高高吊起的一声“邑安王归京”,如同催命符一样将他葬送到如今。
浓郁的药味再次在殿内弥散开,徐公公端着药进来,他还未到床边就被陈末年接过了,随口把人打发了出去。
神志不清的裴子西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是闭着眼陷在自己的深梦里,雪腮乌鬓病容惨淡,额上有些虚汗。
陈末年先帮他擦了汗,这才细细给他喂药,但是迷迷糊糊的裴子西却咬着牙下意识的不肯咽下那些药。
陈末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够有耐心了,但是裴子西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他也不耐烦了,把玉质的调羹往碗里一磕就把药放到了一边。
“来人!”
立马有太监从外面进来,陈末年站起来让开,一边取了旁边放着的湿布巾擦手,一边说:“把药给陛下灌下去。”
两个太监互相对视一眼,明显有些顾忌,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但是陈末年却没有走,他就站在一边看着,不一会那两个太监背后都湿了一片,生怕下手重了被丞相责罚,又怕手下有了顾忌办不好事情,进退都是死。
一人扶着裴子西靠在身上,掐着他的下颚让他张嘴,另一个则负责灌药,最开始他拿着调羹,直接被陈末年冷冷打断:“我说,灌。”
手被吓得一哆嗦,舍了调羹直接用玉碗往裴子西嘴里灌,被灌得难受的裴子西开始挣扎,陈末年一直在一边看着,那两个太监都不敢放手。
裴子西挣扎不过,那药又灌得太急,有不少的药汁直接顺着下巴,沿着优美颀长的脖颈一路没到衣襟下去,弄脏了他身上明黄的寝衣。
冷眼旁观的陈末年就这样看着裴子西“唔唔”地无力挣扎,他永远那么弱小,永远挣扎不开,双手都被制着,只有咽喉不断滑动被/迫吞咽。
看着那些药汁顺着咽下的动作,滑落雪白的肌肤,还有几缕乌黑的发丝在胸前不胜此力地晃晃悠悠。
这一幕……青天白日发生在帝王寝殿,发生在这金尊玉贵的帝王身上,真是有种诡异而隐秘的糜艳。
陈末年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但是从裴子西嘴里发出的那些呜咽声却还在殿内,一听到,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一幕幕。
等到那碗药终于灌完,裴子西被人放开便伏趴在床头不断咳嗽喘息,单薄的肩头一颤一颤的,长发披了满肩,小脸雪白雪白的。
肩上挂着的衣裳终于在他的颤动下一点点地滑落,他咳了许久才缓和下来,松散的衣襟还开着,里头白生生的一片,只被些许长发掩着。
裴子西还是没有完全醒来,就衣衫不整地喘着气趴在床边,闭着眼,旁人大气都不敢出,陈末年过去随手把他的寝衣拉好,开口了:“替陛下擦擦身子,换一件衣裳。”
晚上陈末年也来了,又让人给裴子西灌了一次,第二天他的热便退了。
陈末年没有再让人给他灌药,就像第一次那样端了药一点一点喂给他,这次裴子西没有再咬着牙关吐出来,识趣了。
正漫不经心地给人喂着药,外面有人进来耳语了两句,陈末年便把药碗交给了一边的宫女,走的时候不忘叮嘱:“陛下体虚受不得寒,药要是凉了还没有喝完,记得温一温。”
他直接去了商议政事的御书房,里面早就有一位官员等着了。
“丞相大人,我们的人在独山发现了一些痕迹,十分可疑,那里极有可能就是那一批反贼的藏身之所。”官员又纠结起眉毛,显得十分难办,“但是我们的人暴露了,所以那些人具体在独山什么位置并不知晓。”
听罢陈末年也跟着皱眉:“增派人手去找,已经打草惊蛇了,要尽快处理了他们才行,否则又该跑了。”
话音刚落下,外面徐公公就进来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本不该来打扰才是,但是还是对陈末年说:“皇上醒了,正吵着闹着非要见丞相呢,奴才劝不住,只能过来找丞相了。”
“要找我?”陈末年有些稀奇了,他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那位官员,理了理衣袖,“既然陛下要见我,你就先回去吧。”
重新回到太和宫,裴子西确实已经醒了,不过他依旧很虚弱,病容憔悴地无力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捂着一方帕子正在咳嗽,侧影像个病西施。
他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咳得弓起单薄的腰身,陈末年慢慢走过去,等裴子西好不容易歇了些抬眼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面前。
“陛下是想求死?”陈末年同他对视。
“不,我不想死……”寻死就是忤逆,像是怕他误会了,裴子西解释得很快,甚至忘了称谓,又说了“我”。
不过陈末年并未计较,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我想见你。”
“哦?”他又露出了在御书房时那样好奇的神色,好像很有耐心要听一个明白。
“我求你……”一只手撑在床沿,裴子西半靠在床头,仰头时青丝散在身后,他望着陈末年,用咳到沙哑的声音说,“我想求丞相帮我取一块玉回来,不会太麻烦的。”
“求玉。”念着两个字,陈末年明显并没有满意裴子西给的这个理由,自然也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冷笑道,“臣看陛下分明就是求死。”
他说他只是想见他,当然不全算是真话。
他是在威胁陈末年,用这一身病骨。
因为裴子西知道,既然陈末年让他做了皇帝那就不会轻易让他死,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一无所有的他就有了筹码和陈末年谈条件。
苦肉计也好威胁也好,他想要陈末年答应他所求,他想要的对陈末年来说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不值得多计较什么。
但是陈末年却不是一个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甚至是十分的厌恶这样的感觉,所以裴子西的做法只换来他极为冷淡的一句:“若臣不答应呢,陛下要臣背上弑君的罪名?”
第6章 真可怜
裴子西急了,刚想解释,张口却是一阵咳嗽,喉咙里得难受得很,又咳得发疼,呛出了泪花,他捂着嘴想要停下来却无济于事,整个寝殿都响着他止不住了咳嗽声。
他确实病得很重,病态苍白的脸上贴着几缕乱发,一声一声咳嗽再次压弯了他清瘦的背脊,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但他本来身体太弱,后继无力,后面咳都没力气咳了,只不断喘着气像是得了痨病一样,一只手难受地攥着衣襟倒气,一只手扶着雕有龙纹的床柱,指尖绷得发白。
陈末年就在床前站着,苍柏般的身姿像是一堵墙,没有人敢上前,任由裴子西最后瘫软在床上蜷缩起身子,把自己缩得小小的。
这一场下来让人心惊肉跳。
而床边的陈末年还是无动于衷,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虚弱地缩在床上的人,没有感情地说:“真可怜。”
裴子西很难受很痛苦,但没人关心他,阿虞也已经不在身边了,他必须要独山玉——那一块他本来准备给裴虞做生辰礼的独山玉,拿到它,让它陪着他。
“独山、独山离长京不远,求你……”迷迷糊糊地喃喃哀求,他的声音很小,却被陈末年捕捉到,眼底有一抹暗光闪过,“陛下要独山玉?”
“为什么非要独山玉?”陈末年盯着裴子西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色变化,“陛下现在有求于臣,那告诉臣原因不算过分吧,不要说谎。”
“……是我给阿虞的生辰礼,在独山的一个治玉山庄里。”
原来是为了裴虞。
“陛下应该知道利益往来,臣不能白白帮陛下做事,陛下也要主动回报臣才对。”陈末年信了他的话,却没有马上答应。
“我能做什么?”陈末年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
“陛下为什么不学琵琶,琵琶不好么?”陈末年招招手,就有人把之前送到太和宫的琵琶捧了出来,他指尖缓缓地抚着琵琶,好像在自言自语,“陛下不喜欢琵琶,只会琴曲,琴多清高……琵琶,是用来取悦的。”
取悦。裴子西听着这两个字,深知这又是他贬低辱没他的一种手段,他要碾碎他的傲骨,踏碎他的尊严——从任何细微处。
“等陛下什么时候能弹出完整的《青蓑曲》来,独山玉就什么时候送到陛下手里,这要看陛下的诚意。”
陈末年把琵琶还给了宫女,她捧着站在床前,裴子西看着,听陈末年走的时候留下最后一句话:“陛下的皇后,臣已经选好了。”
裴子西已经无心再去关心皇后的事情了,等陈末年一走就让人唤来了青萍要学琵琶。
但他病得琵琶都抱不稳,又非要硬撑,看着叫人心疼。
“皇上龙体有恙应该好好休息,现在便是学也学不好的,反而累身,等皇上养好了身体事半功倍岂不更好?”青萍抱着琵琶劝。
但是裴子西是心急的,不肯听,青萍无奈只能坐下开始教,也确实如她所言,现在的裴子西根本就是事倍功半,没学好琵琶不说,反而咳得越加厉害。
这次他是真的碰不动琵琶了,青萍见他心里难受,便宽慰:“奴婢弹给皇上听也可,皇上多听几次兴许就熟悉了,以后也学得快。”
《青蓑曲》是很平和的调子,曲调里蕴含的是少年情窦初开的心思,听着十分美好,他便伴着着一曲安睡了过去。
梦里,当真梦到了更少时的事。
一帧一帧如走马观花浮光飞影,一点一滴都生动得像是昨日发生,好多好多,有裴虞偷偷带他出宫看花灯听戏的,有两人一起踏青游湖的,还有那年秋狩时,在御苑发生的事。
一直以来,裴虞是很温柔的人。
他不擅武,却文采一绝,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陈末年当年还做过他一阵子的老师,后说他实在没什么可教的才卸了职。
加上裴虞又是皇子,这样的出身和这样的才华让无数人追捧他,他是长京人人尽知的才子。
在裴子西的认知里,裴虞是俊逸而风雅,他不舞刀弄枪,但凡跟他沾上边的事都会多两分清高雅致。
不但是他,长京所有的人都这样以为。
直到那年御苑狩猎,他一人骑马失了方向,眼看天色要暗着急找回去的路,偏还遇到不知道哪里窜进来的野兽,本以为难逃死伤,好在裴虞如天降神兵般及时赶到,救他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