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有些酸,似乎是盛不住那么多的泪水了,但他仍旧记得爹爹说的话,他自语道:“宝儿不哭。”
他就这样呆呆得看着,过了许久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摘下脖子上随身戴了多年的玉,轻轻放在皇帝枕边。
皇帝的随葬品都是有数的,也不是现在放,但宣和要这样做,也没人制止他。
皇后和太子都只是看着,其余人更不敢出声。
宣和放好了玉坠,又蹲下同皇帝说了一会子话,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是这样的说着,说完了起身,迈着有些发麻的腿走回到他原本该在的位置。
谢淳再看他,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意,黑白分明的眼同以往一样清澈,他看着谢淳,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该你了。
谢淳动了动静嘴唇,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宣和没有声嘶力竭,甚至不曾落泪,只是这样站着,就叫人感受到了悲恸。
谢淳对于皇帝没有过多的情感,却也叫他牵出一丝伤感的情绪。
皇帝的丧礼要持续很久,但回过头看似乎只是眨眼间的事,眨眼间就是大殓。
若除去中间被西凉侵占,大雍前后两朝逾三百年,各方面都有十分完整的体系,皇陵从皇帝继位就开始修建,如今已经修建完毕。
皇帝又曾说,他去后停灵不得超过一月,这就意味着所有事都必须在一月以内完成,然后将大行皇帝送入帝陵。
这之中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谥号,照大行皇帝这一生的功绩,当得起武字,只是这个字也是高祖谥号,最后便定下了明。
宣和默念了两次,明帝,明帝,往后旁人在提起他便是明帝了,史书上在提起也是明帝了。
但他很难将爹爹与明帝两个字联系到一起,他甚至不喊父皇,爹爹与他而言,就只是爹爹啊。
宣和一边想着一边擦拭着手上的剑。
宫中不能带剑进来,但这是在东宫,这是谢淳的配剑。
宣和低着头,缓缓擦拭着这把并不十分漂亮但很是锋利的剑,擦完还剑入鞘,而后半点不加掩饰就这样提着剑离开。
没有人拦他,王富贵喊了一声郡王爷,触及他的眼神之后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差人去禀告谢淳。
宣和就这样提着剑一路到了关押周妃的地方。
宣和眼中染上了恨意,她骗我。
他想,爹爹都不在了,他又顾忌些什么呢?这人原就是病入膏肓不知怎么撑到了现在,众人都忙着操持大行皇帝身后事,暂且顾不得她,清算自然不急于一时,只是,谁知道那时她还在不在呢?
病死,也太便宜她了。
周妃虽被关在这,却听到了钟声,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又见宣和提剑而来,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畅快,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宣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周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杀了我。”
她从来不曾像今日这样畅快,周家不在了,二皇子废了,皇帝死了,她曾经围着转的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皇帝和慕惜娘最爱护的小崽子,提着剑要来杀她了。
瞧,干干净净的手,如今也要因她染血了。
她眼中没有一丝惧怕,只是愈加疯狂,宣和缓缓抽出了剑,凌迟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但是让她多吃点苦头再走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剑最终没有落下,身后有人拥他入怀,握住了他的手,耳畔熟悉的嗓音:“阿和。”
谢淳来了。
“松开。”
谢淳依言松开,只是换了方位站在他和周妃之间。
宣和忽然说:“对你们而言,他是帝王,对我而言,他是父亲。”
“我知道。”
“让开。”
谢淳自然不会让。
“怎么,生怕我杀了他们太子殿下,或者,陛下?没了可以追责处决彰显孝道的人?”
谢淳皱着眉,又听他说:“谢淳,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阿和。”
宣和缓缓抬起手,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让开。”
剑锋的寒意清晰可感,宣和不是他,手未必有那么稳,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要血溅当场,但他看都没看一眼脖子上的剑。
“父皇叫我照看好你。”
宣和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间便没有反应过来。谢淳趁着他出神巧手夺了剑,惠生一掷,而后又立刻捂住宣和的眼睛。
宣和听见一声短促的叫,依稀看见了血光。
来不见闻见血腥味,就被谢淳利落地抱着出去。
到了头,谢淳才放下他:“别脏了手。”
宣和推开他,嘲讽:“你以为我这一双手有多干净?”
“没有沾过血的手,自然干净。”
“照你这样说,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手上没一个干净的?”
谢淳没理会他的嘲讽:“你不喜欢的事,我替你做。”
宣和闻言又是冷冷一笑,似乎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凄凉苦涩:“我不喜欢你做的呢?”
“谢淳,那日我没有求你么?”
谢淳似乎是有些触动,闭了闭眼:“以后不会了。”
宣和也有些疲惫地闭眼,他知道皇帝皇后的意思,叫他顺着些谢淳,将人拿捏住了,才能过得舒坦。
宣和随他回去了,谢淳拿出了一道诏书,这是圣旨,谢淳眼下还没登基,这不是他能发的。
那么和是谁下的旨,不言而喻。
谢淳将诏书在他眼前展开,宣和一字一句看过去,渐渐睁大了眼,这是叫他“认祖归宗”的。
他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谢淳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大行皇帝原本想做什么:“若没有意外,太子该是你。”
太子该是你。
宣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以为是谢煜,怎么会是他,他甚至不姓谢啊。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若真如谢淳所说,那么这道诏书是为了让他姓谢,谢煜是来给他做儿子的,谢淳是制衡他不要娶妻生子的。
爹爹要直接用江山保他。
宣和想要拿过这诏书,谢淳却忽然将它收起。
宣和奇怪地看着他,拿出来不是为了给他么?他知道谢淳的意思,是为了叫他不要再做方才那样的事,他是险些能坐上龙椅的人,不值当。
谢淳收好了诏书,宣和看着他的眼神,有种不祥的预感,脱口而出:“不要!”
几乎是同时,谢淳将那明黄色的绢帛写就的诏书,高高抛起,落下时挽了个剑花,丝绢便化作碎片纷纷落下,竟还有几分美感。
宣和看着一地的碎片,想要去捡,又看看谢淳,说不出话来。
谢淳说:“阿和,你我永远成不了亲兄弟。”
第73章
如今这情形,宣和自然是当不了太子,这诏书若是发出去了,对于宣和而言,最大的影响可能就是改个姓。
但同时,诏书一旦发出,不论他事实上到底是姓谢还是姓沈,世人眼中他们就是亲兄弟,到时才是真正的世所不容。
自然,私底下没有人可以干涉帝王,但谢淳要的是名正言顺。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在宣和看来他就是毁了皇帝留给他的东西。
宣和扑过来的时候谢淳匆匆丢开手上的剑,长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宣和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却不为拥抱,而是一口咬在他的颈侧。心中有多恨,咬得就有多狠,他下了死力。
钝痛袭来,谢淳闷哼一声,没有推开他,反倒是将人紧紧抱住。
宣和不管他什么动作,只是嘴上用力。
谢淳很快感受到了濡湿的热意,不是他的血,宣和即便这样咬了,也没有破皮,这是阿和的眼泪。
嘴上的力渐渐松了,抽噎的声音却大了起来。
谢淳回忆着从前,试探性地轻抚宣和的背,阿和小时候没少哭,他也没少哄,可是如今,让他哭的人是自己。
谢淳眼中闪过一丝悔意,不该拿出来的。
宣和未必是在为这化为碎片的诏书哭泣,从皇帝走到现在,他都不曾这样放肆地哭过,现在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多日积攒的悲伤迷茫倾泻而出。
谢淳的脖子仍旧隐隐作痛,不用看也知道上面一定有一圈非常醒目的牙印,不过眼下他顾不上了,阿和还在哭。
“阿和。”
谢淳轻声唤他,宣和的抽噎声便停了,谢淳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他含含混混地骂自己。宣和幼时不会骂人,如今还是不会,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个“蛋”。
混蛋坏蛋王八蛋……
谢淳听不大清,只知道他大约是在骂自己。他不在意这个,只等宣和骂累了带他去休息。
哭比笑累多了,果然宣和骂了没多久就开始犯困了,谢淳用温水给他擦了脸,看着他入睡才叫人来处理伤口。
孔明看着一圈紫色的牙印,倒吸了口气,小郡王是一点没留情啊。
如今这样看着是没有出血,也只差一层皮了,出血结痂反倒好得快些。
这样的伤叫太医不合适,孔明拿了药给他,谢淳自己动手抹上。他看了看谢淳,有心问一句又怎么招惹小郡王了,又怕问出点不能为外人道的房中事来,便收了心讲起朝中事。
他们在朝中能用的人很少,不过那是作为燕王,作为君主,满朝上下都是能用的人。
今年不太平,谢淳一边主持着皇帝的丧仪,另一头每日的朝议也不曾断过。
太子殿下脖子上多了一圈牙印这种事,不过两日就已经满朝皆知。
倒不是谢淳不想遮,宣和咬的时候他穿的外袍同朝服是一个高度,当时他既然能咬在这个位置,现在光靠衣领当然也遮不住。
他又不能真的将伤口包扎起来,皇帝已逝,他是储君也是新君,与其叫人无端猜测,不如直接给人看见。
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被人伤在这个位置,还是用咬的,除了他自己默许,根本没有其他可能。
那么问题来了,真没情况他才会被人咬脖子?
事情一下子就往暧昧的方向去了。
众人心思各异,先帝尸骨未寒,不说守孝,好歹面子上过得去,这样荒淫无度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大部分人也就是想想,偶尔心知肚明地眼神交流,并不敢说出口。
太子在成为太子之前实在不够显眼,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不够他们摸清楚这位新君的脾气,还是谨慎些好。
直言进谏也是要分人的,君主配合那就是君臣相得,君主要是不配合那叫找死。
宣和不知道如今满朝上下都在猜留下牙印的人是谁。他穿素衣,每天都守在灵前,大行皇帝遗诏已经发出,不日就要下葬,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遗诏不止一道,但同宣和有关的只有一道,封他做亲王的,封号还是秦。
这是皇帝还是皇子时的封号。
他若是在世,朝臣一定会激烈反对,但皇帝既然已经是先帝,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
死者为大,何况还是皇帝。
这诏书一下,宣和便同那几位皇子都平起平坐了,甚至因为他这封号,还高上半分。即便没能把江山交到他手上,皇帝也尽可能给了他保障。
宣和给皇帝抄了两卷经在灵前烧了,从前他最厌恶这些,现在倒开始期盼死后另有世界。
……说不定真的有呢?
他都能穿越了。
先帝要求一月之内入葬,太子来不及登基便要扶灵出京。
这是帝陵,皇族宗亲的陵墓也都在不远处,拱卫着这里。谢淳一旦登基,他的陵墓也会开始修建,就在这里。
宣和看着地宫的门被合上,恍惚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或许是梦里见过。
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这是一本小说,但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只是今日,他又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为什么有些事,他无法改变?
他总想着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谢淳过来了。
宣和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也不全然是无法改变的,书中的剧情就像是命运,未来的轨迹已经预定却也不是没有变数。
谢淳不就顺顺当当继承皇位了么?
这里是皇陵,视野开阔景色宜人,宣和瞧着都生出些豪情壮志来,不论如何,他要尽他所能替皇帝守着这天下。
这万里江山险些交于他手,他决不能让书中场景重现。数万万黎民百姓供奉一个皇室,他怎么也不能辜负了。
谢淳不知道宣和正在想如何拯救苍生,他说:“阿和,将来你与我葬在一处。”
生同衾,死同穴。
谢淳脖子上的牙印还依稀可见,宣和也仍旧记着他的仇,他诚恳地建议:“那你最好比我活得久些。”
谢淳笑了笑:“好。”
宣和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撇开头不再理会他。
先帝下葬,下一件事便是新帝登基了,不过这事谁都不急。原本按规矩应当是新帝先继位,再以皇帝的身份奉先帝入陵。
如今先帝已经下葬,早几日晚几日区别也不大了,索性选个好日子。
谢淳一天不登基,就一天是太子,住在东宫,朝臣只称太子殿下。
相对应的,后宫里住着的仍旧是先帝的嫔妃,皇后也仍旧是皇后,没有迁居,没有改称太后。
宣和每日都要在坤宁宫呆上半日,他是怕皇后一人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