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在茯门主眼里确实算不得什么,杀手受伤那简直和吃饭一样寻常,在万仇门的时候,他完全信任的就那么几人,柳晚晴毕竟是姑娘,也不能麻烦人家天天当药童,剩下一帮大老爷们儿,能把药煮熟就不错了,茯苓只要下的了床,就不会再劳烦他们——谁知道那几个把瓦罐子煮炸过的人熬出来的药,会不会多喝一口就让茯苓命丧黄泉了呢?
且不说他大仇未报,堂堂万仇门门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邪刀阎王,竟然是被底下人熬出来的药喝死的,还没来得及流芳百世,就先贻笑万年,茯苓死也不会瞑目的。
“先把药喝了。”颜烛给他端了个瓷碗过来。
茯苓接起来就喝,仍旧是不急不缓,一般人喝药要么死都逼不进去一口,要么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喝完,像茯苓这种喝法,颜烛只见过一人——程宿雨。
茯苓喝完药,又接过颜烛给他漱口的茶,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颜烛问:“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茯苓觉察出他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心里一咯噔,但仍语气随意道:“因为我长的丑,不想让人瞧见。”
偏偏这语气还带着点自豪,哪有半点因为相貌丑陋的自卑?
颜烛道:“相貌不过是一张皮囊,不必如此在意。”
茯苓反问:“那你为何执着于我长什么样?”
颜烛知道说不过他,若他真是程宿雨,必定不会轻易承认,于是换了个事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茯苓:“事情还没查完,我还要留在这里继续找人,你呢?”
颜烛道:“我要回霍山一趟,联系一些门派来泰泽山,通天教的据点必须要尽早处理。”
茯苓点头:“嗯,今日动身么?”
颜烛道:“明日再走,这里离万仇门不近,一路颠簸,我再给你熬一天的药。”
茯苓笑道:“其实我真的没那么金贵,如果因为我帮你挡了针,你心里过意不去,一路把我背下山,又给我熬药,也算两清了,本来我挡那一下也全是我自愿的,本没想过要你报答……”
“以后不可如此,”颜烛扶他躺下,“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自己保命才最重要。”
茯苓没答话,他躺下来,在枕头上撑着脑袋,咂咂嘴道:“我现在觉得那个药好苦啊,你去给我买点桂花糕好不好?”
颜烛点头,又道:“你还在吃药,不可吃太多甜食。”
茯苓笑着说:“知道了。”
颜烛不仅给茯苓买了桂花糕,晚上丑时过半,颜烛竟然还记得他要吃宵夜,给他带了半碗热粥。
茯苓喝完粥,看着那人端碗出去,心里忍不住泛酸。
从前茯苓以为他的命里只剩下仇恨,数十年如一日苦练武艺,在梦里都握着刀,他什么别的都不在乎,为了报仇他愿意付出一切。
但他头一回发现人间春景如此烂漫,杏花吹满头,微风抚青柳,燕子穿过绵绵细雨,路上还有卖花人沿街叫卖,确实值得留恋。
可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注),竟然让茯苓也生出些伤春悲秋来。
春景虽好,奈何太匆匆。
当这无限烂漫的春色逝去,便只剩残花败叶,在寒雨和晚风中萧瑟。
茯苓翻身下床,把刀背在身后,从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下着雨,春日的雨都是这样,雨水一点点零零散散的落,总是下个不停。
肖永正躺在床上,冷不防的感到一阵寒意,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人黑衣黑衫,握着刀站在他窗前。
肖永吓得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庸医,你挺会跑啊,难怪我在冬青镇找不到你,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茯苓提着刀,一步步向前,“你干了多少害人的事?!”
茯苓一刀下去,床板被劈下去一大块,肖永吓得缩在墙角:“你、你是谁?有话好好说,要什么都好商量的……”
茯苓冷笑:“我要什么?我要你的命!”
“你不能杀我!”肖永叫道,“我是大夫,你杀了我,会……”
“你也配称作大夫?你可有半点医德?我师娘是怎么死的,你说你能治好她,你开的什么狗屁药引?你让老子找什么’初雪的蟪蛄’!”
茯苓的双眼通红,后来他把这件事说给柳晚晴听,柳晚晴跟他说,他师娘如果再找个别的大夫,哪怕不那么高明,好好养着,也能熬到开春。
他三九天在雪里扑腾,脸上、手上处处是冻伤,他不委屈,可是没能治好师娘的病,他就是让雪埋了也无济于事。
“我、我也是没办法,他们都说我是神医……”
又是一刀挥下去,木床彻底塌了下去,茯苓道:“你既然治不好,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诓人?”
“我……”肖永张了张嘴,他说不出来,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保住那点虚名?
茯苓的刀架在了肖永的脖子上,肖永大喊“救命”,茯苓冷冷道:“不用喊了,你那个师兄和几个药童不会来的,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写一纸忏悔书,把你这些年害人的事全都写上去,二,现在我就送你去给我师娘谢罪。”
肖永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捡起茯苓丢在地上的纸笔:“我写!我写!我作恶多端,我不得好死,我有悖医德,我不配为人……”
他拿着笔跪在地上,发着抖写了满满一张纸,写完他举在头顶上:“我、我写完了,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
“放了你?那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办?我师娘如何安息?”茯苓丢下来一捆绳子,指了指房梁,“你自己来,还是让我动手?”
他写了这忏悔书,用绳子吊死,第二日医馆的人从蒙汗药里醒过来,就会以为肖永是因为做了恶事,良心不安而自缢。
肖永看着那捆麻绳,眼里浮出绝望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
今天早点更新嘻嘻。
第18章
茯苓从医馆走出来,外头的雨还没停,他眼中划过一抹狠戾,龙牙刀横在医馆的木门后:“哪个狗崽子蹲在这儿看你爷爷?”
门口的人没动,叫了他一声:“茯苓。”
这声音很熟悉,茯苓一愣,立马收了刀:“颜烛?”
颜烛从门后出来,黑暗中茯苓仍旧能感觉到颜烛的目光,他在门后都听见了。
十年前的冬青山,雪中那个双眼澄澈的茯苓,颜烛去找过,但杳无音信,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
年少时的惊艳,没想到还能再见。
茯苓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那什么,狗崽子不是叫你,别往心里去啊。”
“无事,你……”颜烛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一想,当年雪地里那个孩子,尚且不需要安慰,何况是现在的茯苓?
这些年,他吃过多少苦?
犹豫片刻,颜烛问道:“伤还疼吗?”
茯苓煞有其事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疼。”
颜烛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他,袖子抬了抬,没能伸出来,只是问道:“回去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伤口有什么好看的?”茯苓笑道,“快天亮了,咱们去看日出吧。”
颜烛失笑道:“你真是……”
茯苓已经几步上了酒楼的屋顶,站在上面冲他招手。
颜烛跟着上去,与他并肩坐在屋顶上。
太阳从东边的山峦处露出半边红晕,城外远黛半边仍是墨一般的夜色,另外半边则如浓墨在画卷上翻涌,渐染渐淡,金光透过来,映照出远山原本苍翠欲滴的青蓝。
晨风吹起,茯苓撑着脸,侧身看身边的人。
轮廓分明的侧脸,如墨的双眸,一身青衣在微风中衣袂飘飘,昆吾剑佩在腰间,颜烛不像是江湖上持剑走天涯的剑客,倒像是竹林中的隐士,七分君子风度,三分剑客侠气。
颜烛笑道:“不是说看日出?你看我做什么?”
他转过脸来一笑,淡淡的霞光给这身青衣镀上一层金色,颜烛站起来,身后的屋瓦千座,青山万里,都到了他脚下。
天地间的光华,都在这此刻汇于他一身。
茯苓抬头看他,怔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阳升起来了,走吧。”颜烛说。
茯苓和颜烛在酒楼分开,茯苓一路快马加鞭,早把颜烛叮嘱的好好养伤抛在了脑后。
他必须比颜烛先一步回到霍山,把那个替身换出来。
没想到颜烛回来的速度也很快,他日夜兼程也只比颜烛快了一个时辰。
换了衣服,又匆匆沐浴,茯苓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床躺着,不管颜烛有没有起疑,他把眼睛一闭就当看不见。
他不敢睡着,这些天实在太累,他的眼皮重得睁不开,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轻轻的坐在了他身边。
茯苓调整呼吸,尽量平静的睁开眼:“颜师兄?”
“嗯,”颜烛应了一声,“脸色怎么这么差?”
茯苓撑起身坐起来,道:“昨晚没睡好。”
颜烛问:“做噩梦见梦见你师父师兄了么?”
程宿雨的师父师兄?那倒不是,茯苓就算做梦也是拿着刀追着那几个货砍,这哪儿叫噩梦?何况他根本没做梦,他昨晚就没睡。
“我没事,”茯苓摇了摇头,道:“颜师兄一路风尘仆仆,怎么没去休息?”
颜烛眼底也有几分青影,他们两个要死要活的赶回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闹得谁也没休息,现在反而坐在一起互相关切的对方怎么没睡好。
颜烛道:“回来一直在忙,师父已经去川穹门论剑了,我联络了泰泽门附近的门派,打算带人去一趟泰泽山。”
茯苓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颜烛:“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安心养伤。”
茯苓乖巧点头:“好,颜师兄万事小心。”
颜烛从茯苓养伤的院子里出来,一个暗卫从树后现身。
颜烛问道:“他这些天有出过门吗?”
暗卫答道:“没有,属下一直在这里守着,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喝茶,没有出过院门。”
颜烛又问:“可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暗卫:“没有,来送饭的外门弟子把饭放到桌上就走了。”
以茯苓的武功,除了颜烛和常如松,霍山派不会有人能察觉到他出入。
十年过去,那时的茯苓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别说颜烛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茯苓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我知道了,你继续守着吧。”颜烛看见等在院门口的李忠,于是问道:“何事?”
李忠道:“胡公子来了,在镇上的酒楼等您。”
“嗯,我这就去,”颜烛道:“派人去一趟槐山派,带一幅程宿雨的画像回来。”
李忠道:“是。”
颜烛又补了一句:“尽快。”
酒楼——
包间里的人眼睛细长上挑,透出几分精光,一身便衣,看起来寻常却做工精细。
此人正是当朝宰相的独子胡文佑,胡家是皇后的母家,胡文佑也是颜烛的表弟。
胡文佑给颜烛倒了杯茶:“表哥快坐,先喝杯茶。”
颜烛问道:“可是朝中出事了?”
胡文佑点头:“是,前些日子江南水患,朝廷拨钱赈灾,十万两银子户部硬是拖了半个月,后来钱好歹是拨过去了,本以为此事了结,没想到拨钱赈完灾,那边流民竟然闹起了起义。”
江南乃富庶之乡,朝廷已经派人赈灾,又不是西北西南穷山恶水,怎么可能会有流民起义?
颜烛皱眉道:“水患这么严重?”
胡文佑摇头:“我派人查了,洪水决堤,其实并不算严重,但是……”
颜烛沉声道:“但是去年朝廷才加固了江南的水防,相距不过半年,此时不应决堤。”
胡文佑:“这正是我要说的,槐山派就在江南,这两年江南事务都由二皇子主持。”
颜烛把茶杯磕在桌上,“他贪到国库上来了,流民起义,槐山派怎么管的?”
胡文佑:“槐山派还会怎么管?抓到就杀,都是寻常百姓,不是被逼急了谁敢谋反?有些甚至手无寸铁,哪儿打的过武林门派,我怀疑槐山派不仅没管过水灾,还贪了赈灾的银两——”
颜烛眼神一冷,手中瓷杯化为粉末:“让工部把去年水防的章程找出来,去找户部对账,大水一冲就垮,看看当时修水防买的是石头还是草纸,等泰泽山事了,我去一趟江南,这几日找言官弹劾户部尚书,我看他是嫌命长了,着急站队巴结二皇子,那就让他早点死,看二皇子能不能救的了他。”
胡文佑一一应下,等交代完正事,他目光一转问道:“表哥,今日怎么没见着那块玉佩?”
颜烛面色稍缓:“送人了。”
胡文佑带着点惊讶看向他:“哪位姑娘能得表哥青睐?”
颜烛没接他的话,问道:“我最近怀疑有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人,有没有什么办法验证?”
“这个么……”胡文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千里香,只要沾上一点,无论是沐浴还是更衣,七日之内都不会消散,用的时候放一点你的血进去,只有你能闻到,不过——”
颜烛神情一松,将小瓷瓶握在手心里,接着问道:“不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