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都将军安插细作于使团之内,先与吴靖勾结,伪造盗宝案,再顺理成章火烧旧宅,将证物付之一炬。只可惜,他并不曾料到,纵丿火之人竟教官兵捉个正着。”
萧玉山听闻此言,竟是笑出声来,语调一扬,说话时意味深长:“章太尉当真不曾参与纵丿火一事?”
章太尉眉宇渐蹙,心知不妙,却依旧佯装不知:“事到如今,罪臣自知死路一条,又何须少认这一项罪名?莫说知晓此事,便是那名雕玉师,罪臣都不认得。”
萧玉山忽现笑颜,讥讽之下,竟有些许森然之意,直言戳破章太尉谎言:“只可惜,你密会漠北雕玉师之时,不慎教某一人瞧见了。”
“这……”章太尉一惊,眉宇几乎蹙成死结一团。
萧玉山回眼望向身侧,朝那人微微颔首:“储栖云——”
储栖云心领神会,上前施礼,继而道:“章太尉与漠北雕玉师于上杨楼侧小巷密会,微臣瞧得真真切切。”
萧玉山再度望向章太尉,也不说话,只这般垂眼睥着他,无声之中,流露威压之意。章太尉跪于地上,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兀自合上双眼。
“你去牢里头想清楚了,再给寡人一个答复。”萧玉山说罢,命人将章太尉押入天牢,旋即又道,“若是求死,便带举家一道去黄泉路上。”
章太尉离去之时,恰逢晋安王面圣,昔日同僚好友再相逢,不想竟是此情此景。
“你啊——”晋安王对他痛惜又痛恨,万般言辞涌上心头,只是在言说之时,竟是无言以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沦落至这般地步,只怪人心不足蛇吞象。分明已是两朝贵胄,论权势乃当朝煊赫无二之族,论财力更是富可敌国,为何还要染指铁矿,犯下弥天大错?
现如今,不仅自身难保,更要累及家人亲族。
晋安王拂袖而去,再不多瞧章太尉一眼。
晋安王入内觐见,听得萧玉山谈及方才,又是一阵叹息。
便是此刻,忽有禁军求见陛下,只道奉安统领之命前来,事关虚鹤观,不敢有所隐瞒。
萧玉山微微蹙眉,将眸光投向储栖云。储栖云听闻虚鹤观又出事端,心弦骤紧,神情都不似往日风轻云淡。
“虚鹤观大火,安统领已亲自前去救援,只是……”凭谁都晓得皇帝与虚鹤观的渊源,这人忽然支支吾吾,蹙眉望向萧玉山。
萧玉山心知必是大事,沉声道:“只是什么?快些说下去!”
“只是……虚鹤观已教大火吞噬,安统领不曾见一人逃出来——”
听闻此话,储栖云心惊胆战,再顾不得御前礼仪,三五步行至那人跟前:“说清楚些,究竟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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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虚鹤观之灾 (下)
虚鹤观众人虽非江湖侠客, 但总有武艺傍身,谁料都教一场大火围困山中,竟无一人逃出。
储栖云奔赴火场, 一路策马疾行,赶往火场。
斜阳日暮,彤云如血, 将东离山顶也染作一片殷红。灰黑狼烟直冲往九天, 飞鸟亦哀叹流离失所之苦, 长鸣于天际, 盘桓不去。
储栖云一路奔走上山,站在山门前时,满眼尽是大火弥漫,一时之间, 方知忧心如焚之苦。
安风早已亲自前来主持事宜, 见得储栖云,忙不迭说道:“储先生——”
储栖云箍住安风肩头, 不待他说完,便急迫问道:“我师傅呢?师傅现下身在何处?”
安风不敢与储栖云相视,略撇开脸去,垂下眼帘,深深叹息:“虚鹤观中……并无一人走出火场。”
听得此话,储栖云转身便奔向山门, 不曾犹豫一瞬。安风大惊失色,忙拦住去路:“储先生莫要冲动行事, 火海已将虚鹤观团团围住, 除非铜筋铁骨,否则哪有命闯上一闯?”
如若此刻贸然进去, 也只会丧生火海。储栖云深知安风所言字字在理,蹙眉望向远处,满眼见得火蛇流窜,故园尽毁。
储栖云从来心无烦恼事,不知何为忧惧,而如今,终归晓得心如刀绞之痛。
便是此刻,远处忽有兵卒惊呼:“有活人!安统领,虚鹤观中尚有活人!”
储栖云循声望去,似瞧见曙光,眸光骤亮,慌忙奔向那人,却在行至近处之时,倏然驻足。安风稍慢一步,自后头瞧见储栖云似有异状,也不知怎的,竟也僵住了身子。
“子茸……”储栖云声音微颤,万般悲痛只可见一斑。
“小、小师叔?”陆子茸勉力微睁开眼,朝储栖云望过来,似乎想要学从前模样,伸出手拽他衣衫。兴许是因火舌舔舐过,一只小手化作焦黑颜色,稍稍动作,便裂开一道血口。
储栖云含泪俯身,想要将这孩子揽入怀中好生安抚,却又怕触及伤处,唯有空伸着手臂,柔声安抚他:“子茸不怕,小师叔给你请大夫。”
陆子茸原本生得白嫩可爱,却因被这一场无情大火吞噬,连容貌都辨认不清。他炸了眨眼,倏然落下泪:“好疼……”
陆子茸不过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储栖云肝肠寸断,不忍再看,转身望向安风时已含泪:“烦请安大人为子茸请一个大夫。”
安风亦是不忍,重重点头,当即命人送这孩子下山就医。
临走以前,陆子茸似有话要说,急切地张口,却因喉咙钝痛如刀割而说不得半个字。储栖云再度俯身,安抚着少年,柔声道:“不急,慢慢说,小师叔就在这里听着。”
“师傅——”陆子茸喉管如拉风箱,缓了许久才能断断续续说话,“师傅……在承天台。”
“承天台……”储栖云听得此言,仿佛暗夜行路时窥见一丝曙光。
承天台毗邻后山门,若是翻墙而入,兴许还能将人囫囵救出来。刹那间,他心念一动,未等安风等人回过神,兀自飞奔向后山门。
后山门火势亦不小,储栖云却不曾犹豫,脱了外衣蒙住头脸,纵身翻墙而入。
青墙之内,承天台方向已为大火所吞没,只听得轰然一声,廊柱倾塌。火星如雨纷纷而下,溅落在储栖云身上,立时便将衣袍灼成斑驳一片。
储栖云犹不退却,心系师傅安慰,片刻耽误不得,一路奔向火海。
那承天台旁,尽是大火,苍阳道人倚坐在一隅,一动不动,也不知生死。储栖云避过火星子,径直奔走过去,高声呼唤:“师傅!师——”
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在喉间,储栖云跪在师傅身畔,抬手去探脉搏,却染得满手鲜血。
一道伤痕横亘于老者脖颈,此刻正咧开嘴讥笑来者。血如泉涌,浸透苍阳道人胸前衣襟,化作暗红一片。储栖云心间大悲,决眦欲裂,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究竟是谁,下如此杀手?
虚鹤观不过是一众红尘外清修之人,如何就引得灭顶之灾?
“师傅——”储栖云泪如泉涌,恨意痛意愤意一齐涌上心间,如惊雷炸裂,“徒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你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一声轻笑自身后传来,谐谑不已。储栖云方要循声望去,骤觉脖颈微凉——一把弓月弯刀已抵在他脖颈,利刃划破皮肉,立时便见一注鲜红自薄刃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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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无声爬上树梢头,散落满地银霜。
眼下已是子夜光景,储栖云未归,萧玉山辗转不眠,不能安寝。
不知何时起,扣门声响传来,回荡在偌大寝殿之中。萧玉山倚在窗畔合眼小憩,听闻声响,只以为是储栖云归来,忙不迭应声:“进来。”
王公公轻步上前,躬身一拜,与陛下说道:“安统领求见。”
也不知怎的,猝然之间,萧玉山心绪繁杂如乱麻,隐约感知到些许不妙:“储栖云身在何处?”
王公公瞥了一眼陛下,不曾应话,将头脸埋得更低了些:“安大人深夜入宫,为的就是此事。”
顾左右而言其他必有异处,萧玉山眉宇渐蹙,命他传安风进来。
安风早已候在门外,听闻传唤,却未即刻进门,而是思量再三,才迈过门槛:“参见陛下。”
萧玉山心思乱如麻,无心顾及礼仪,只问他:“储栖云傍晚奔赴东离山,现下未归,究竟身在何处?”
“储先生他——”言辞盘桓于唇畔良久,安风终是说不出口,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件挂饰来,双手高举,跪于地上,“陛下节哀!”
此言如惊雷自耳畔炸裂,猝然听闻之刻,萧玉山甚至满心茫然。但再经得定睛一看,安风手中所呈之物,不正是那比目鱼?
萧玉山只似那三魂失了七魄,起身走过去,垂眼睥着木刻配饰,缓缓接来手中。经得一场大火,这挂饰已然颜色斑驳,愈发显得粗陋不堪。
“今日储先生执意入火场救人,微臣阻拦不及,直至大火熄灭,也未见他归来。”一提及此事,安风心中就沉痛不已,“微臣命人搜遍虚鹤观,最终只寻到一具焦尸,衣衫配饰皆与储先生别无二致。”
安风不忍再说,只将眉宇深锁,等候萧玉山发话。
萧玉山沉默良久,平静到异乎寻常,再度启唇说话时连嗓音都不曾颤上一颤:“当真是他吗?”
只是,他发狠似的攥紧了那一块比目鱼挂饰,直至手背青筋毕露,亦不曾松开。
安风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如实以答:“除却储先生,虚鹤观中又有谁能穿戴宫中护卫的衣衫?”
“知道了,下去吧。”说话之间,萧玉山嗓音越来越低,末尾时,仿佛化作喃喃呓语,“寡人乏了。”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安风见他如此反应,暗自惊心,不敢离去:“陛下——”
安风自幼便是太子伴读,谈得上与他结伴长大,却从不曾见过萧玉山如此失魂落魄。他似乎总如骄阳似的倨傲,纵使身陷危难时,都不曾露一丝颓唐。
萧玉山已背过身去,与他摆手道:“去吧。”
安风自知笨嘴拙舌,劝也劝不了,唯有转身退下,却在门外驻足,轻声与王公公道:“留意里头。”
王公公心领神会,亦点着头叹息好一番。
门扉在身后紧闭时,萧玉山再度摊开掌心,只见比目鱼上飞灰沾得满手。配饰虽已焦黑,好在字条藏于鱼腹中,只边沿微微焦黄。
萧玉山拿簪子挑出来,展开来细细瞧,便见得一小片红绸上,写的皆是三个字——玉奴儿。
萧玉山恍然之间,又想起储栖云曾戏言:“我便撕一小片红绸来,用蝇头小楷在上头写满‘玉奴儿’三字,如何?”
而如今,言犹在耳,却是物是人非。
不觉之间,眸光骤然朦胧,萧玉山低垂眼帘,无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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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入夜以前,章太尉入狱一事便传遍朝野,一众朝臣早已写好奏本,只待早朝之时劝谏陛下三思。
门阀士族之间多有唇亡齿寒之忧、兔死狐悲之感,今日倒下一个两朝贵胄,明日便不知是谁家大厦倾塌。
谁知,今日偏生陛下偶感风寒,称病不早朝。这一众大臣有力也无处使,纷纷散去,却还道明日定要面圣,为章太尉求情。
这一日,萧玉山于寝殿之中闭门不出,也不许宫人进一步,直至日暮时分,才开了门扉,唤王公公伺候。
不知情之人真以为皇帝抱病,连太后与皇后都已惊动。不多时,王公公奉旨请皇后面圣。叶含璋心下生疑,忙不迭随他去见萧玉山。
这一见之下,叶含璋倏然大惊,只见得皇帝颓唐黯然,全无往日神采:“听闻陛下有恙在身——”
话未及说完,萧玉山便已打断,只说道:“你的仇敌已身陷囹圄,寡人如约完成诺言。”
叶含璋细细一想昨日之事,顿时明白十之八九:“难道是章太尉?”
萧玉山默认此言,又道:“只是他尚未承认,还需假以时日盘问,才能撬开铁齿。”
“多谢陛下圣恩!”叶含璋倏然跪在地上,不多时,竟已啜泣不止。
“先别急着谢恩。”萧玉山睥着她,点漆瞳仁渐暗,化作深渊,“但寡人尚有另一事须得你来做。”
“民女万死不辞。”叶含璋应得果断,堪称斩钉截铁。
待她说完,萧玉山冷声道:“圈禁赫连曼月。”
“不论手段,不计代价,定要一举成事!”
叶含璋惊愕万分,倏然望向萧玉山,只见那人眸光一凛,绽开寸寸锋芒,堪比利刃骇人。大抵正因如此,才有“圣心难测”一词世代流传。
世间风起云涌,皆如棋局难测,今日眼看他高楼起,明日便见他大厦倾塌。
漠北藩国与矿场一案多有关联,赫连归雁更是几番到访虚鹤观。如今账簿才送到宫中,虚鹤观便燃起大火,难教人不往深处细思。
如若储栖云葬身火海并非意外,就必然与漠北脱不开干系。而留一个赫连曼月在宫中,无异于留虎狼于枕畔,谁又能担保此女并非细作之流?
圣上既有此命令,必有大有用意,由不得旁人置喙。叶含璋与那赫连曼月并无交情,无须回护,当即领命退下。
又至日暮时分,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际。
萧玉山踏着晚霞出宫,一骑快马绝尘,直往东离山去。
安风奉命将人葬在东离山下忘忧泉畔,叶文卿带了好些纸钱来,在碑前烧去。一阵清风拂过,纸灰飞得漫天,直去往天际尽头。
叶文卿素有些文人的通病,见此情形,竟比安风还伤怀些,不禁叹息良久:“真是天意难测,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