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风那张冰块似的脸上,也不免流露忧伤之色。他带了一壶好酒来,却在欲洒之时教人唤住。
萧玉山缓缓走来,一身素白衣衫如沐雪,遥遥望去竟是凄切:“我来。”
安风将酒壶送到他手上,本还想守在一旁,却由叶文卿拽着衣衫躲去别处。安风方要出声,又教叶文卿一记眼神止住话头。
叶文卿与他蹙眉摇头,又遥遥一睇不远处,意思不言而喻。安风终归心领神会,与他又往远处走一段,不去打扰萧玉山话别。
青冢跟前,萧玉山倚坐在树下,也不问满地泥污染上素白衣裾。手中一壶好酒已围墓碑洒下半圈,恰好只剩半壶,他便痛饮一汽,想寻几分醉意,却是愈发清醒。
“我只想着,醉了你便会归来。”萧玉山望着那一垒黄图,落泪之时竟笑出声,满是讥讽与自嘲,“但我忘记了,这天下谁都能醉意熏然,唯独我不能。”
“如若你还在,此刻定会笑问我:‘谁教你是皇帝命?’”
“是啊,谁教我生来命格太好,享得旁人想不来的福气,便要担下旁人所不能但的重任。”
萧玉山对着墓碑自言自语,落泪之时,一股怨愤之气如惊涛拍打胸膛。他抬手重重一掷,便见酒壶碎在地上,自己被酒水溅得满身狼狈。
“你怎敢就此离去,连一声话别都不曾道过?”
生死面前,哪还谈得上身份名位?纵使萧玉山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亦无法将储栖云自鬼门关带回来。
“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身后有人渐行渐近,语调里含着笑意,好似别样畅快。
萧玉山猝然回眸,见得赫连归雁不急不缓朝他走来,手按腰间弓月弯刀,拇指一顶,利刃出鞘——
作者有话要说:没死,一个都没死,都是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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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六、行路难 (上)
人就在安风与叶文卿眼皮底下消失, 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来,便已无处寻踪。安风与叶文卿深感不妙,四下搜寻无果, 又旋即入宫,等到月上中天,也未能见到萧玉山踪影。
皇城里丢了皇帝,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难道是——”叶文卿几乎要怀疑, 萧玉山痛失所爱, 一时郁结难解, 寻短见去了。但他转念一想,依照萧玉山心性,储栖云死因尚未查明,又怎会自寻短见?
叶文卿只觉得此事扑朔迷离, 难下定论。
安风已命禁军戒丿严全程, 凡往来车驾,必一一搜检。至于宫中, 现下事情尚未传开,唯王公公一人知晓皇帝出宫未归,趁此时侯掌控局面,乃是良机。
安风与叶文卿同王公公道明实情,可怜王公公惊得面色煞白,全将平素的那些个机灵与沉稳抛之脑后:“这、这可如何是好!”
安风生怕引得旁人注目, 忙不迭道:“王公公莫慌,陛下定尚在将阳城内, 兴许明日早朝之前, 便能安然归来。”
王公公忧心如焚,压低嗓音问:“若是……若是回不来呢?”
若是回不来, 论及治罪,亲自将皇帝送出宫门之人,必然首当其冲。
“若是回不来,便称病罢朝。”叶文卿倏然启唇,把心一横,行一回铤而走险之计,“请皇后娘娘速来商议。”
若是回不来,一旦东窗事发,护卫不力之罪安在头上,他与安风亦不能免于一死。再者,皇帝失踪必引得朝野纷乱,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国家危矣。
事已至此,容不得一丝犹豫,横竖死路一条,不如豁命一搏。王公公与叶文卿互望一眼,一扬拂尘,转身去往含璋殿。
安风渐趋悟到叶文卿之意,蹙眉道:“还有一人兴许能助你我一臂之力。”
“晋安王?”叶文卿素来聪慧,一点即通。晋安王誉满京华,皇帝失踪之时由他主持事宜,方能使群臣再无异议。
翌日,皇帝病重,传口谕罢朝十日。皇后叶文卿衣不解带,终日于寝殿侍奉,不许第二人进去半步。此事一经传开,章惠妃尚未如何,赫连昭仪竟是焦急万分,终日守在门扉外来回踱步,满面忧戚之色。
这赫连曼月似乎铁了心要见陛下一面,在寝殿门外好一番啜泣,哭的是梨花带雨。往来宫人瞧见了,少不得四下议论叶皇后无情,立时又有流言蜚语传开。
王公公见势不妙,走进去与叶皇后耳语。叶含璋本就得了萧玉山之命,如今良久已至,当即下令,以失仪之罪圈禁赫连曼月。
昨夜,叶含璋早与安风等人计划妥当,先以皇帝抱病为由将事情暂且压下。再者,与晋安王晓以利弊,请其主持大局。晋安王忧心如焚,同意暂先如此行事,但更要暗中寻人。
如若十日以内,陛下还未归来,就定然是遭遇不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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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萧玉山仍昏迷不醒,随着漠北使团车辇,一路去往将阳城门。
赫连归雁撩开竹帘,见得今日街肆之上,禁军似比往常多些,且越往城门走去便越多。到了城门前,连往来过客都得一一拆开包袱行囊搜检,或有商贩买卖人赶车而来,必得一一清点人数,凡有车辇必定有官兵搜查。
“呵——”赫连归雁轻笑之声近乎不可闻,只是唇畔笑意轻蔑,又含着玩味之意,觉得分外有趣。
萧玉山便倚在他身旁,似乎药用得重了些,至今仍未醒。赫连归雁睥着他,见他睫羽微颤,如蝶翅欲飞,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不过片刻,变故骤来,萧玉山缓缓睁开双眼,竟在将过城门关卡前醒来。
他只茫然了一瞬,在点漆似的瞳仁里映出赫连归雁身影时,骤将眸光一凛,如利剑破风而去:“你——”
话音未落,头上发簪已教赫连归雁夺去,青丝如瀑流泻而下,垂落于肩头。赫连归雁手握那一根银簪子,以尖锐一端抵在萧玉山脖颈,缓缓游走、划圈,最终选中一处血脉。
“想必你也是惜命之人。”说话之间,赫连归雁一瞥车辇窗扉,见得已有两名禁军朝此处走来。
赫连归雁非但毫无惧色,甚至轻笑出声,竟是心生游戏之意。
他嗓音低低沉沉,猝然徜徉在耳畔之刻,如拨动了筝琴末尾那一根弦,谈得上悦耳,却太过阴沉。
萧玉山闭上眼,蹙眉不言。他的确是个惜命之人,也知晓赫连不吝惜下杀手。
“安统领说,城中潜入一伙盗贼,须得搜查往来车辇,还请赫连王子见谅。”
安风下令之时,万不敢道出实情,只想着萧玉山若是受人胁迫,可在禁军跟前求救。只可惜,这好一番设想都已化作泡影。
禁军说罢客套之辞,撩开车帘之刻,赫连归雁单手环住萧玉山后腰,猝然转过身去。如此一来,二人变为迎面相对,赫连归雁一错身,将萧玉山禁锢在车壁与胸膛之间,恰好挡住半张脸。
那兵卒只瞧见赫连世子一个背影,也晓得里头另有一人,却不知二人究竟在做什么:“赫连王子,我等是奉命前来……”
不等此人说完,赫连归雁倏然半转过身子,冷声喝问:“不长眼的东西,怎么还不走?”
可怜这兵卒现下才瞧清楚,原来赫连世子正与人耳鬓厮磨,而他贸然撩开帘子搜查,扰了人家大好兴致。兵卒一惊,不敢再多看一眼,缩着脖子退下去,连连告饶:“请殿下恕罪。”
“滚。”赫连归雁一声怒喝,那人慌忙放下车帘,命人放行。
另一名禁军本守在外头,也不曾望见里头是何情形,眼下见得同行之人胆战心惊,惊奇问道:“赫连王子怎发怒了?”
这人左右张望好一番,继而比了手势低声道:“里头啊,在这个——”
同行人见他拇指相对,不住轻点,顿时了然,又蹙眉道,“这青天白日的,在使团马车中,赫连王子竟没个顾忌?”
“要不怎么说藩国蛮荒,不懂礼仪廉耻呢?”兵卒连连摆手,好生不屑。
另一人忽而低笑出声,意味深长:“你说说,那个人什么模样,竟让赫连王子忍耐不得?”
“啧,散了头发也没让人看个真切,总之是关内人。”这人思忖片刻,回忆道,“仔细想想,还真是个漂亮人物,只可惜教鞑子沾上了手。”
二人说话之时,车辇已驶出城门,一路北去。
赫连归雁收了发簪,却不曾收手,仍旧单手箍住萧玉山脖颈,仔细端详他容颜:“漠北虽盛产美玉,却无一人当得‘如玉’二字,我时常觉得可惜。此番邀你前去漠北,也算得弥补人生一大憾事。”
萧玉山虽为他所困,却无一丝惧色,眸光凛然,只问道:“带我去漠北做什么?”
“自然是做客。”赫连归雁勾起他下颔,仔细端详这张脸,忽而一蹙眉,瞧见一处“美中不足”,“这是什么?”
他想抬手摩挲萧玉山脸上那一点疤痕,却教人倏然截住——萧玉山重重挥开他的手,满面嫌恶:“只怕赫连王子不懂请客之道。”
赫连归雁手背吃痛,却不发怒,松开臂膀,还萧玉山自由。车辇足够宽敞,他便与萧玉山相向而坐,眸光里含笑,由始至终凝望那人,如虎狼窥伺。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搞事情
小狼狗强势要求c位出道,储栖云却在仰卧起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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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四十七、行路难 (中)
自打车辇行出将阳城, 便与漠北使团分道而行。赫连归雁携萧玉山及五名亲信死士另走近路,而那使团浩浩荡荡好一行人,仍旧走官道, 更有一个人假扮王子,坐于车辇之内。
如今看来,赫连归雁早已想定计谋, 褪去华贵衣饰品, 假扮玉石商贾一路北行, 不见分毫异常之处。萧玉山将此情状尽收眼底, 暗自揣摩赫连归雁用意,思来想去,仍深感与铁矿账簿一事大有关联。
自那日离开将阳,距如今已近十日, 也不知宫里头闹出了怎样的风波。萧玉山忧戚不已, 再一瞥手腕镣铐,自觉受得奇耻大辱, 只可惜纵使咬碎银牙也奈何不得赫连归雁。
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面博弈乃不智之举,智取亦只能徐徐图之。
“你在想什么?”赫连归雁倏然问他。
“我在想要如何逃走。”萧玉山毫不掩饰意图,抬手撩开车帘,望向回程之路。
赫连归雁也不发怒,反倒来了兴致, 还与他出主意:“要逃走自然容易,须得先要了我的性命, 再与我那五名死士过招。你若得胜, 自可归去。”
这一席话暗含威胁之意,萧玉山听出弦外之音, 嗤笑出声,满是讥讽:“如此听来,倒是可行?”
“大为可行。”赫连归雁按着腰间弓月短刀,拇指一掀,便使得利刃出鞘。
讥笑化作冷哼,萧玉山回眼望他,笑意散尽,眸光堪比利刃:“铁矿账簿一经寻到,虚鹤观便生劫难,连我都遭掳劫……赫连归雁,你还敢说与铁矿外流毫无干系吗?”
赫连归雁亦是眸光渐冷,再不似方才谈笑之状:“铁矿外流本就是洪水猛兽,任谁涉足其中,都必有劫难。”
此言无异于默认,萧玉山言辞里讥讽之意更甚方才:“我亦不能例外。”
“萧玉琮、吴靖,乃至于章太尉,竟都是为漠北而死。”
“因为他们是聪明人。”说话之间,赫连归雁以指端缠绕萧玉山长发,既玩味,又暧昧,“供出实情,即便陛下网开一面,漠北也断不会放过他们。”
萧玉山嫌恶这无端而来的亲昵,避开赫连归雁,冷声问道:“储栖云……也是为漠北而死?”
当他念出“储栖云”这三个字时,每一字都好似刀子,在心头刻下一道伤痕。
赫连归雁却反问:“谁是储栖云?”
萧玉山心知其明知故问,只讽刺道:“那么多重案都已认下,为何独这一人你不敢认?”
“这便是你错怪于我了。”赫连归雁复又展露笑颜,只可惜,笑意并未侵染进那对琥珀珠子似的眼里,“我当真不认得储栖云,但我知晓言——”
话未说完,但闻车辇之外一声轻呼:“主人,前方有村落,今夜就在此地暂歇?”
赫连归雁瞥一眼车帘外,只见得已行至偏远村落旁,路上行人寥寥,当即回道:“在此地稍作停留也无妨。”
说罢,他亲自为萧玉山撩开车帘,笑道:“出去瞧瞧?”
萧玉山踏出车辇,只见得时已黄昏,地势又偏僻,若无马匹,只怕跑不得。
这村子里头还未进过异族人,一时之间,往来村民无不纷纷望过来,或是好奇,或是惊异,却不敢稍稍近身。
赫连归雁手下寻一户人家,拿了一包银钱出来,只道要借宿一宿。这家主人已年过半百,独自带着孙儿过活,几时见过这么多银子?当即应允,千恩万谢地领了银钱。
小孙儿尚不及十岁之年,远远睥着赫连归雁许久,踮起脚与爷爷怯怯道:“那个人怎么像狼?”
“不许胡说!”老叟带孩子去往外头,命他到村口打酒去。
尔后,老叟一面与赫连归雁赔罪,一面端上酒菜来。此地偏僻困苦,自没有什么好酒好菜,不过浊酒一壶,肉片青菜些许。
老叟瞅着萧玉山许久,盯着镣铐直蹙眉,欲言又止。
赫连归雁手下见得,便与他笑道:“这是我家主人沿路买下的奴仆,谁知无比奸滑,几次三番想要逃走,只有拿链子锁了。”
萧玉山面露不屑之色,却未辩驳,只轻笑一声,不拿正眼瞧这一干人等。赫连归雁亦不否认,斟酒两杯,又将其中一杯送至萧玉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