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信就算了,他都不给我清理,有的东西太深啦,我够不到…唔…”说着,李慈自己拿手沾着热水去慢慢开拓,果然导出了一些污浊。
鲁风不敢相信李慈在狱中都经历了什么,才成了眼前这幅破碎的样子。
他抓住李慈的手,力气大,捏得李慈扭过头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欺负我吗?”李慈歪着脑袋,作出思考的模样,“我想想…太久啦…从南国就开始啦…”说完,带着点微笑,静静地观察着鲁风的反应。
鲁风的脸更红了,带着羞愧与恼怒,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他记起二人初遇时,自己对李慈说的话,“尤里兹殿下会为你做主”。现在想想,真是诛心至极。
“殿下看我,像看一个傻子吧?”
李慈的手被捏得骨节泛白,脸皱成了一团,要把自己的指头拉扯回来,他现在再也不想多忍受哪怕一点点的疼了。
“你问哪个殿下?尤里兹恐怕的确是拿你当傻子的,你们的敬重、爱戴、簇拥,不都很可笑吗?你信他有才干也就罢了,怎么还要信他是个君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鲁风松了手,用双手捂住脸,情绪有些崩溃,李慈揉了揉手腕,指尖在他的额头上画圈,“安娅…是他叫你杀的吧?他最坏了…他是所有人中最坏的一个…”
“所有人?什么…所有人?”鲁风的眼睛从指缝中露出来。
李慈捻着指头不说话。
第17章
李慈伤了腿,进出坐着一个木制轮椅。轮椅是为他特质的,用了南国的一种红柳,气味清甜。
“喜欢吗?”尤里兹送来了这件东西,面带讥讽地问。
鲁风抱着李慈坐上轮椅,然而两个人都没有与他对视。
喜欢吗?有谁会喜欢瘸着呢?
李慈下意识地去捻了捻自己的耳垂,很多小时候被纠正了的动作渐渐回到他的身上。他对于成为太子的约束慢慢感到无所谓。
尤里兹观察到他这个带着幼态的动作,抿了一下唇,没有得到答案,变得更加咄咄逼人,“喜欢的话,明天就坐着这个去猎场吧。这是冬末最后一场围猎,太子殿下恐怕不得不露上一面,让贵国使臣放心才是!”
南国使臣来了月余,刹利方称太子重病,一直没能让双方顺利会面。
挑在猎场,即使李慈腿脚不便,也如尤里兹所言,“不得不出席”。
“要骑马吗?”终于开口,李慈用手指在膝盖上画圈,露出忐忑的神情,嘴巴嘟嘟囔囔的,既像询问,又像抱怨,像是故意使尤里兹分不清他在同谁讲话。
“要骑。”尤里兹的声音温和下来,看了站在一边垂首不语的鲁风一眼,“不难的,你只是膝盖受伤,不会影响。”
“只是”膝盖受伤。李慈感觉到一种少有的愤怒。
猎场还覆了一层薄雪,风一吹便化了。
鲁风牵着一匹温顺的小马来到李慈面前,要上马时,李慈的腿上却总是使不上力气。骑射他是学过的,可并不精通,带着伤病以后越发不知道怎么使力,坐也坐不住。
“算了,还是抱我下来吧…”
“殿下,猎场是必须骑马入场的。”鲁风叹了一口气,翻身上马,把人扶住,在李慈耳边交待了几声。
“啊?”
“殿下相信我吗?”
“嗯。”李慈弯了弯眼睛,舒适地向后靠了靠,安坐在鲁风怀里,甚至拿头顶蹭了蹭鲁风的下巴。反正没人看见。
尤里兹看到的场面正是李慈怒气冲冲地下了马,反手甩给他派去的翻译官几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举座皆惊。
自李慈来到刹利,还没见他当众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乌弗的身体养了个七七八八,李慈打人的时候,他正坐在酒桌前喝酒看戏。他恨李慈,恨不得把他掰开了揉碎了嚼进肚子里去。然而从恨里又滋生出一点非同寻常的东西。
李慈细嫩的身体里藏着一股狡猾的媚气,越发地不像一国储君,而像另一种低贱可口的出身。
是什么呢?
乌弗咽了一口酒。
抓来的那十几个南国奴仆,总能拷问出点东西来的。
“怎么了鲁风,为什么会惹太子殿下生气?今日是庆祝前方战事大捷的好日子,南国特使亲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慈涨红着脸,推了鲁风一把,把人推到了角落,“滚!我不用你!”
尤里兹见自己的劝说不但没有使局面缓和,反而有些火上浇油的意味,呼吸一顿,垂下眼,仔细分辨着李慈的神情。
“又或是有人借机生事,指桑骂槐呢?”
李慈没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的席上,作出闷闷不乐的表情。
南国特使就在李慈对面,向他行了一个礼,又端起八风不动的威严姿态来。是一个宦海沉浮的老臣了,见不见自家的太子,并不是他此次前来的首要目的。
此时最要紧的还是,要兵、要兵、要兵!
因此他的笑脸还是主要留给刹利王。
尤里兹瞥了李慈一眼,走过去,坐到了他的旁边,压低声音说,“鲁风是一个可用之人,你不该那么对他。别以为你们派来一个特使,你的腰板就硬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乌弗的地盘,你离高枕无忧,还差得远呢!给我安分些!”
“呸!”
尤里兹瞪大眼睛,几乎难以置信,李慈一夜之间就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声音虽轻,但确实是当着众人,啐了他一口!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伸出手,一把将李慈的下巴捏成碎片。
乌弗坐得不远,将这个小小的插曲尽数收入眼帘,嗤笑一声。
李慈也没放过他,连带着朝乌弗的方向也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这回连正在与特使交谈的刹利王也一起哽住。
他没看错吧…这个一向毫无存在感的南国太子,一口气同时挑衅了他的两个儿子?
他疯了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想。
只有戴着斗笠的同空始终低垂着头。
第18章
狩猎开始,众人策马进发。李慈和一些女眷一起留在帐篷里,撑着下巴发呆。
尤里兹回头看他,乌弗也回头看他,一个头戴斗笠的南国使臣同样也在看着他。他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从前的经历就像一场梦,而他已经醒了很久。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但最后只是张了张口。
怎么可能呢?
他送他走向去国他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慈回忆起特使对他漠然的态度,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会死在这里吗?
望着刹利女人的衣香鬓影,用力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好似当初安娅溅上的几滴鲜血还在。
方才鲁风叮嘱他说:“殿下,我去替你联络特使大人,帮你逃走,你只需要像讨厌尤里兹殿下那样讨厌我就可以了。尤里兹殿下恃才傲物,一时不会怀疑我的。”
他听鲁风那么说,是有点高兴的。
可他并不相信这个国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有杀戮的血脉,掠夺的血脉,不作恶,便不能活。他痛恨每一道投射在他身上的,虎视眈眈的目光。
匹夫无罪,怀玉其罪。
他只是为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内心的仇恨发泄出来而快乐。
那两巴掌打在鲁风脸上,就像打在尤里兹脸上。
想到自己也能做一个恶人,忍不住在角落里“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听不懂那些刹利女人讲话,她们也听不懂他的。
自己坐在一边自斟自酌,忘记了前途渺茫,生死难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遇什么人的报复。喝酒喝得全身发热,忽然被一只大手按在地上。
“小心呐,太子殿下!”尤里兹扯住他的颈子,把什么湿漉漉毛茸茸的东西朝他怀里一塞。
在旁人看起来是恶作剧似的玩笑,差点震得李慈呕吐起来。
野兽的腥臭塞满鼻腔,挤进来的是一只…
小狗崽。
“是狼崽!”尤里兹不知为何有些过度兴奋似的,拖着李慈走了出去。
帐篷外,还有另外五六只黑灰色的幼兽,看起来是一窝的同胞兄弟。
“瞧!”尤里兹把他怀里那只重新扯了回去,高高地朝天上抛去。那只狼崽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在空中舞动了一下四肢,便失重跌落。尤里兹看起来却没有半点接的意思。
“诶!”李慈没料到事情的走向是这样,生扑上去,抓了个空。
狼崽呜咽着断了气。
“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尤里兹仿佛司空见惯一般,把幼小的兽尸踹到一边,“你就像个小孩子…我第一次见父王摔狼崽的时候,也是这样…”
尤里兹做了一个虚空拥抱的动作。
“但这一片野狼太多了,不趁它们小的时候杀了,春天以后成了群,这片围起来的林地里,就什么也不会剩下。人要活,兽就得死。”
说话间又摔死了两三只狼。
“剩下的你来。”李慈手里又被塞进一只更加瘦弱的生命。
“为、为什么要我来?”
“你不敢嚒?”尤里兹吊着眼,有些轻蔑,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李慈拨了拨狼的耳朵,狼毛比狗毛硬,扎手。连幼兽也充满了攻击性。他把小小的硬毛球藏进衣服里。
“我不想。”
看了一眼尤里兹,继续补充道:“不是不敢!”
“你就是不敢!”再次一次违逆了尤里兹的意思,他却反而有些欣慰一般,伸手掐死了剩下的几只,“对狼都不敢残忍。”
李慈不知道尤里兹想试探什么,但他的反应好像令他很满意。
“救下来了,你就得养。狼长得比狗快,过几天,我就叫人来帮你把它的牙拔了,当心被咬!”
说完又笑着走了,剩下李慈抱着一只小狼崽,一头雾水。
糟了,他要走的话,带着它一起走吗?
怀里的狼崽拱了拱。
第19章
猎场回来以后,尤里兹时常借口看狼出现在李慈的居所。
拿来各种膻腥极重的奶制品,熏得李慈直摇头。
“闻不惯就离远点,又不是给你喝…”
李慈转着轮椅,一溜转到了院墙边沿。
他觉得尤里兹有点怪,又说不出怪在哪。他从南国带来的下人一夜间完全消失,据说是被乌弗带走。去要人的时候,乌弗却称,十几个人,全都“畏罪自尽”。
还有什么结局能比死在异国更加凄凉?
李慈不信他们是自杀。可就算是严刑拷打也没必要把人全都逼死,放他们回来示威,不是更令他这个“主子”胆寒吗?
除非是虐杀。
李慈望着院子里逗狼的尤里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听说,尤里兹殿下和乌弗殿下小时候都养过狼。”鲁风靠了过来,先丢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见没有引入注意,才继续压低声音,“特使大人说他们五天后动身,届时殿下可以称病,出宫的路线已经安排好,只要瞒过这几天,殿下就可以回家了。”
“特使会同意我走?”
“他们知道了殿下的处境,愿意拼死一试。只是殿下在出刹利国境以前,不能与他们汇合,有人会陪同殿下走另一条路。”
“有人?”
“他说他是殿下的旧识,也是竭力主张营救殿下的人。”鲁风说到这里顿了顿,信息多而繁,又是以隐密的方式不断传递,凝眉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最关键的部分。
“他说他叫‘同空’。”
李慈激动地捏了一把大腿,鲁风开始说的话,他都是将信将疑,听到“同空”的名字,才使一切落到了实处。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还是会有人来救他的!
还是会有人站在他这边,看见他的苦难,把他当作一个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
同空师兄来救他了!
他忽然很想抱抱鲁风。
然而尤里兹看了过来,抱着狼崽,大步流星地走向二人。
“要抱一抱吗?”阴差阳错地,尤里兹居然也这么问了,李慈激动得昏了头,站了起来,答曰:“要。”
未待尤里兹把毛球递给他,就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他本人一个拥抱。
狼崽挤在二人身体之间,奶声奶气地“呜呜”了两声。
鲁风自觉退下,而尤里兹却像愣住了。
春天的风带着潮气划过耳侧,时间好像在这一瞬间凝固下来。
“太子殿下…”尤里兹托起狼崽的身体,把小东西举到李慈的面前,“给这个家伙,起个名字吧。”
李慈慌忙地坐回轮椅上,用手指盖住脸,“我、我不知道怎么起。”
“你养的…”尤里兹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也察觉到这句话不那么符合实际,然而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说了下去,“起一个,南国的名字。”
“南国的名字?”李慈放下手,看了看小狼的毛色,“是匹灰色的狼…那…那叫‘同辉’吧?日月同辉的‘辉’。”
“日月同辉?”尤里兹对南国语的谐音理解起来还有些困难,一连念了两三遍,才像是懂了,点头称道,“日月同辉,很好、很好!”
李慈拼命抠着自己的手指。
做什么要他给尤里兹自己喜欢的东西起名字呢?
让他觉得不安,甚至,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