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鸩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他看着厉忻身上的粗布麻衣,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浑身散发鱼腥味的好友。
商鸩凑近方覃说:“昨日/你生气…可让我好找…四处都找不到踪迹,实在是急坏了。”他语气温柔态度亲密,那青衣公子也毫不惊讶的模样,厉忻看过就懂了,原来这两人现在是这个关系。
唉,那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我和他见面呢,厉忻心想,毕竟是少年心性的人,感情的事总要争个胜负,其实他和商鸩…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忘都忘了,见也不该见了。
“那…几位公子慢聊,我先告辞了……”厉忻拱手道,又想起该谢谢方覃救了商鸩:“方公子…谢谢你救了他,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以后你要我做什么,力所能及之事我必会做到。”
方覃有些动容,他和厉忻撇开商鸩走开几步,对厉忻说:“我也要谢你在地宫里保我护我,大恩大德铭感于心无以回报,只是…当时你走后,他为了救你奄奄一息,我实在舍不得弃他逃命,便从密道带他出来,他修炼的魔功竟然有起死回生的奇效,那样一个残败衰朽的人竟然如破蛹而出的蝴蝶一般活了,只是什么都不记得,我就想这样也好,他也能过上平常人的日子…我没想到你会回来的…我们……”
厉忻摇了摇手制止了方覃接下来的话:“我害他那么惨,本来要以命抵偿…我再也无颜面对他了。”
“我有个不情之请。”方覃低声说:“他对你用情至深,我总怕他还会记得你,所以…你能不能离开这儿,去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厉忻抬眼看向方覃,他心里一阵凄凉,和他们撞见本来不是他故意的,为什么连个偷生之所也不留给他,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在金水村度过平凡安宁的一辈子,他不想跌沛流离。
“求你了……”
“为什么?”厉忻咬牙道:“为什么连你都要逼我,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就连来这儿都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去集市上卖鱼,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然后赶我走?”
“你不是故意的,你说出来,我就该信吗?”方覃也冷了脸:“他那么爱你,你未尝没有想挽回的心思。”
“我如果有这个心思,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厉忻苦笑道:“我只是过自己平凡的生活,每日捕鱼,卖鱼,身边有人陪伴,我本来打算就像普通人成亲生子…过一辈子……”
“你要成亲了?”方覃询问道。
“我有想过……”厉忻想到,如果那姑娘愿意,他也是愿意的。
方覃的声音阴了下来:“你行吗?”话说完,他觉察到语气过份,忙掩饰道:“我是说…你过去的身份……”
厉忻被对方方才阴测测的话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看着方覃,他过往的经历难以启齿,那段过去不仅肮脏,还耻辱和痛苦。
他也只能…靠隐瞒过去来求得片刻安心……
“我懂了……”厉忻全身的力气骤然泄去大半,他若不走,方覃逼急了也会想办法逼他走,也不用什么过份手段,只要把他的过去告诉那父女二人就足够了。
“你要给我五百两,在城内盘个小店,找个宅子给我,我要接人过来,把人安顿好了,我就走。”
“这并不难。”如果只是花钱能办的事情,对于方覃来说就不难。
“那三日后我带人过来。”厉忻不再和方覃多言,他拱了拱手就走了。
不远处,商鸩朝这儿瞧过来,他的眼神满是疑惑,他盯着厉忻直到走远,感觉心里什么东西也被牵引着走远了,心里空落落的。
方覃走了过来,商鸩随口问道:“这个朋友很是奇怪,他走的时候也没和我打个招呼,你和他刚才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一些寒暄罢了,过几日他就要走了,我让他路上小心。”
“他要走?”商鸩眯了眯眼睛,笑道:“是你待客不周,既然是朋友,为何不留在府上多待几日。”
“我哪里留得住他。”方覃有些生气,但仍压了怒意道:“想他作甚,不过…容貌衰朽之人罢了。”
“你吃什么干醋?”商鸩笑着搂上方覃:“你比他…可要年轻貌美百倍。”
“再过十年我也不年轻了。”方覃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见过商鸩对厉忻的执着,那些话是深爱一个人才能说出来的,没有漂亮的遣词造句,没有无边的风花雪月,只有赤裸裸的真实,但商鸩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那种话。
“不要生气了,你永远是最好看的。”商鸩哄道,却怎么也哄不了方覃开心,他也无奈啊。
第七十章
三日后,厉忻带着父女俩进了城内,方覃带他们看了住宅和铺子,又给了厉忻五百两,厉忻一分没要留给了恩人,那姑娘听说他要走哭哭啼啼的,他安慰了半晌也没让姑娘恢复笑容,索性不管了,一个人在街上慢悠悠晃荡。
一辆马车在他身边走走停停,一开始厉忻以为这马车在等人,后来才觉得这马车怎么老是跟着他,他拐到小巷,马车也拐了进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厉忻心里烦躁,回头喝道。
马车帘子随即被人掀开,露出一张白/皙邪魅的面容,忽略那眉眼间的英气,这张脸可以算得上妩媚了。
马车里是商鸩,厉忻没有想到,他愣在原地,听对方说话:“不上来坐吗?”
“我风尘仆仆,脚底泥泞,会污了公子的马车。”
“我不介意。”商鸩让出位置,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态。
厉忻犹豫了一下,回身几步跃上马车,车子随即晃了一晃,商鸩撞到窗棂,他低低嗯了一声。
这声音让厉忻不禁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他低下了脸,看着自己落满灰尘的鞋子。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我……”厉忻其实无处可去…他想了想说:“送我去渡口吧。”
“上次方覃说你我是朋友,但我总觉得,你好像躲着我呢。”商鸩笑道。
厉忻被看得全身紧张,他思索着怎么回答:“我们很久没联络了,所以有些生疏。”
“是吗?”商鸩靠近些:“我怎么感觉…我和公子好像分别不久……”
“公子记错了。”厉忻向车内缩了缩,他躲开了对方有意的触碰。
商鸩露出失落的神色:“我确实什么都记不住了,很多东西其实也不重要,只是上次见到你后一直念念不忘。”
“你这样说对得起方覃吗?”厉忻掀开窗帘看了下,不远处就是渡头了,和商鸩这么相处让他很难堪,他便思索着要下船。
“商公子,到渡头了,我先下去了。”说话间厉忻就像下车,腰却被对方从后搂住了,这让他浑身过电般颤了一下。
“我不姓商…你刚才叫我什么?”商鸩收紧了胳膊,将厉忻拽回到椅子上,两个人瞬间挨在一起,厉忻被对方倏然靠近的脸吓了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垂下了眼帘。
“我失忆后发现一个事实…身体比记忆更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商鸩凑近了脸,近到差点就吻上厉忻,他的声音变得低柔而沙哑:“我的身体记得你。”
“你记错了。”厉忻推了一把,却让商鸩更加直接拽他到自己怀里。
“别动,我要想起来…我在想……”商鸩低沉的声音在厉忻耳边一遍遍重复,我要想起来。
这句话反倒让厉忻恐惧得全身战栗,他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背叛,刺中对方的那一刀,他不想让对方想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厉忻的恐惧,湛寂松开了手,厉忻随即落荒而逃,下了车便迅速冲到渡口,坐上了就近的船只走了。
厉忻无处可去,他和过去十几年斩断关系后,发现自己一个能托付,信赖的朋友也没有…不…或许还有一个……
他坐船去了他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的地方。
下船后坐马车花一个时辰到城外,有处僻静的宅子被竹林掩映,厉忻走进来时,四周是静悄悄的,推开门后,被落下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庭院里被野草盖满了,梧桐树下的石桌石椅都是灰尘和落叶。
厉忻有些怅然,他坐在石椅上愣怔了许久,忽得一双翅膀啪啪扇动着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只信鸽落在了石桌上,厉忻抓住信鸽拆了它腿上的信下来。
是崇子姬的笔迹:“死了没?速回!”
厉忻不禁笑出声来,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他补了回信放信鸽回去送信。
这鸽子跨越千里,飞飞停停,喝点水,吃点种子,又继续上了路,三天后停在靠江边的一处酒楼窗外。
崇子姬大醉过后打了个饱嗝,抓过鸽子拆了腿上的信下来,这是他连日来寄出得第十七封飞鸽传书。
每一次鸽子飞去远方,又把他寄出去的信原封不动带回来,他这就知道那个人还没去他们约定的地方,更甚者人已经死了。
心里没多少伤心,但还是不甘心,连日里除了喝酒就是寄信,今天这封,不出意外,还是他寄出去的那封。
打开纸张打着哈欠看了看纸上内容,本来要揉成团子抛出去,眼睛却越睁越大,这不是他寄出去那封,甚至纸上的笔迹也很熟悉。
“谢君记挂,苟活于世。”
崇子姬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多遍,终于哈哈大笑,半跑着下了楼,一直跑到江边叫江心的船家过来,那船家摇着桨划过来,他喜不自胜跳了上去,被问起去哪儿时,他突然沉默了半晌。
“五湖四海,锦绣河山,好多都没逛过呢。”
船家笑道:“别人坐船都有个去的地界,是去探亲啊,还是访友,哪有说去五湖四海的?”
“所谓看山隔云,看水隔雾,有距离才有意境,做朋友也是这个道理。”
“您这可是我们俗人说不出来的歪理,既然没什么想去的地方,那就去五湖四海吧!”船家摇着桨,这船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江心,慢慢融化到水上的云雾中悠悠远去。
第七十一章
厉忻在半月后收到崇子姬的回信,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但结尾却说,缘断义尽,以后不联系了。
那就不联系了吧,他把信折了又折,扔炉子里看着火光吞没纸片,才真正觉得寂寞难言。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崇子姬告诉他穆清羽借打击魔教一举成名,已经是新任武林盟主,正意气风发前途无量时,他给厉忻翻了案,陈年旧事也被翻了出来,小道消息流传两人本是因爱生恨,如今人都死了,替旧情人恢复下名声,气得名剑山庄前老庄主要断绝父子关系。
秋水剑彻底从名器榜上消失,因为这把剑只是普通的剑,执剑人死了,剑就不再是名器。
说书先生开始编厉忻的故事,以前他是吓小孩的魔头,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忍辱负重的当世圣人,倒是坊间妓院却流传不少他的情/色画本。
云敛解散了醉浮居,云游四海做他的妙手医仙,他治病救人的要求仍然刁钻苛刻,但只要有人知道厉忻的消息,他就可以分文不取。
楚渊回到了家中,少年同父母失离让他在家中像个陌生人,于是他又出来游走四方,做他沉默寡言的游侠。
骆云因办事不当,被上面怪罪,于是他辞掉了雷云堂堂主的职务,专心做他船帮的帮主,想要提亲的人日日登门,都要踩烂他的门槛。
湛寂是真得死了,死状凄惨,无人收尸。
最后一个消息让厉忻怔了一下,他曾经试图彻底忘了湛寂,但有时又不想忘记,那个人确实彻底改变了他,带给他无边炼狱,对湛寂的仇恨让他苦熬多年,这些年已经熬尽了他所有精力,让他根本无暇他顾,一旦没了恨,整个人似乎就没有意义。
厉忻用了很久才放下那个执念,他不想再恨了,他还要活下去。
犹豫良久,厉忻才决定动身回魔教一趟,他有些放不下的奇怪心思,那些心思来源于他第一次救了那个瞳色奇异的少年,从他口中听到父母惨死的故事,来源于他被那个憎恶至极的男人第一次拥抱时身体的屈辱和放纵的痛苦,那痛苦确实释放了他那煎熬内心的苦闷,来源他他被那个魔头一次次从自残中救下,最后分离时仍然在悬崖边抓住他的手。
等厉忻终于走到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上时,悬崖边的尸体已经被野兽食尽,只剩下几块白骨和残衣随风飘动。
他拿起那几根白骨,内心突然隐隐作痛,就近在僻静处堆了个坟,他买来一壶酒,自己给自己倒一杯,余下的都倒在坟前。
“走好…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了。”厉忻慢慢说完,风呜呜吹过,像是给了他回应,厉忻饮下那杯苦酒,站起身头有些晕,他踉跄了一下退了几步,忽然撞上不知什么东西,被山风浸凉的后背随即一暖。
“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穆清羽的声音,他又说:“你总是太温柔,又太重情。”
厉忻不敢说话,怕这个声音就像梦一样散了,他感觉到自己被慢慢抱紧,全身逐渐温暖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穆清羽找到厉忻之后,便打算就此避世隐居,同厉忻一起隐姓埋名,彻底归入山林,但他和厉忻重逢后的第二日,厉忻便留书一封不告而别了。
信里写得很清楚,穆清羽声名在外,又担负武林盟主的重责,内有高堂仰赖他赡养,外有正道人士需要他主持公道,他是不能,也不应该撇下职责陪他隐居的。
厉忻倒也留情,信的最后告诉穆清羽,如若有缘,必会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