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云没注意到云敛看着湛寂恨之入骨的眼神,少年时亲眼目睹族人和亲人惨死于魔头手中,今日自己最在乎的师父也下落不明,他恨意难消,只想立刻手刃仇人,千刀万剐!
恰好这个时候湛寂抬头露出了一抹阴险自得的笑容,似乎在嘲讽他们的无能,这笑容在云敛心上重重搅了一下,他的脸色立刻刷白,一刀便砍在湛寂脖子上。
刀刃没了进去,湛寂仍是呵呵冷笑两声,喉管被血溢满,发出的声音沙哑又闭塞:“杀了我,你们会后悔的。”
“问他毫无用处!”云敛恨极,又一刀砍了湛寂脖子,他连砍了几下都不解气,直到砍得那人头身断成两截,那人随即倒在血泊中,头碌碌滚落悬崖,身体倒在地上,脖子里漏出的血液把四周都染红了。
骆云看着云敛满脸溅了鲜血狞笑的样子,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个平素看起来温和圆滑的男人,竟然有如此疯狂的时刻。
云敛砍得仍不解气,鞭尸一样将那半截身体砍了十来刀,砍得手脚乱飞,骨肉四散,骆云都退到距离他十步之外,周围人们都没了声音。
砍到力竭,砍到刀子卷了刃,重重穿过身体插到土中,云敛踩着烂泥一般的身体试图把刀拔出来,用了力但刀没有动静,他这才晃了晃身体,踉跄退了两步,有些呆滞又茫然回顾众人。
众人被他全身是血的样子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只有骆云走上前一步,犹豫道:“云公子…湛寂已经死了……”
第六十八章
“他死了?”云敛露出疑惑的神色,良久点了点头,道:“也许是吧。”
仇恨确实能把人变成恶鬼,湛寂曾经亲眼目睹双亲惨死,便执意找仇人报复,连累厉忻背负骂名生不如死,这报应又落到了云敛身上。
或许那真正的恶鬼是人心执念,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狂行径。
这样说来,“湛寂”也并没有死。
因为恨意没有消散,生者也没有得到救赎。
穆清羽默默看完了这一场复仇,勒马缓缓向山下而去,他一路独行,心里头空落落不知是凄凉还是哀伤。
他认出了那个坠下悬崖的人是厉忻。
和他后来见到的厉忻有些不同,仿佛是花朵失去了鲜艳的色泽,或者是宝石蒙了灰,但那就是厉忻,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甚至他看向自己空洞的眼睛,也和记忆里少年那次分别一模一样。
厉忻为什么在最后一刹看了他一眼,穆清羽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是觉得被那一眼扎得心痛,他们错过的数十年时光突然没了实感,转眼间两个人的关系就走到了头。
就像是…穆清羽被父亲从武当带走第二天,就得知厉忻的死讯。
山中雾气蒙蒙,穆清羽一边劈着树枝一边在悬崖边的山下寻找,一直从白天找到黑夜,找得马都乏了,死活不肯再走一步,他还是没能找到厉忻,只是在一条从山下流过的河流上,看到凸起的礁石挂住了一块染血的碎布。
一时之间不知是希望还是失望,穆清羽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厉忻…或许还活着……
河流的下游是一面湖,湖边住着以捕鱼为生的渔民。
厉忻被救起后,在农家里休养了几日才慢慢醒转,在他耳边的是晒网和划船靠岸的声音,渔民相互呦呵着将网中和船上的鱼一桶一桶倒进水池中,鱼尾拍打着水面,为空气里带来湖底潮湿的气味。
厉忻被从矮窗里射进来的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他伸出手遮在眼睛上,发现身上本来穿着的衣服已经换下了,现在身上穿着的是渔民的粗布麻衣,还有股水洗后淡淡的碱水味。
他的脸部光滑,头发也被修得很短,这几日一定有人尽心照顾了他,否则不会是这个样子。
正胡思乱想间,门被从外推开,进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和一个年级不大的姑娘,看到他醒了,姑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忙放下担子小跑过来。
“大哥…你终于醒了?”
厉忻看着眼前这张清秀不施粉黛的脸,点了点头,他若下了地狱一定要问问阎罗王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九命猫妖,怎么几次都死不了,这命数别人求都求不来,给他可就真是浪费了。
“这是哪里?”
“这是金水村,外面是碧落湖。”
最近的镇子是哪里?厉忻想问,但看着面前脸微微红的小姑娘,他不想让这对父女失望,自己搭救又殷切照顾的病人,醒来就是问附近的镇子在哪里,是谁都会失望的吧。
先留着几日再说,厉忻心想道,可惜他从魔教出来时身上没有一点金银,否则还能留给这父女权当谢意。
厉忻醒来后几日便下地走动,他被困魔教时,湛寂时常给他灌输内力,又丹参良药温养着,他仍然生无可恋,只觉得身体每况愈下,但逃出来后反倒身体好了一些,过往情孽就像梦一般,因情蛊离体那些困惑和痛苦也都渐渐散了。
他开始力所能及帮这对父女忙些捕鱼的事,捕好的鱼,有些晒干等着商贩来收,有些就近推到附近的市集卖了,不过之前是这位老父亲和女儿推车上路,最快也要两日才能到集市,天气热了鱼也就不新鲜了,有了厉忻,他可以把鱼装在水桶里,推着车日夜赶路,一日就到市集里,鱼又新鲜可以卖给附近酒楼,几个来回后攒了钱买一头骡子,再卖鱼就可以让骡子来拉车。
厉忻一直以来都是习武之人,他没做过这捕鱼和商贾往来的事情,就算他武功恢复了,不参与江湖事,不加入各帮各派,他能做好的也大概是看门护院,押货运镖的事情,不过也比捕鱼卖鱼轻松多了。
这父女俩相依为命,这样的日子也过了这么多年,人生多艰,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厉忻赶着骡子,忍不住想得远了,不过天色昏晦,渐入夜幕,这条路虽然走了几个来回还算太平,但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尤其今天好像还有雾。
或许正应了他的担忧,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砍杀声,雾有点浓了,是什么人因为什么打斗,他看不分明,只见一个穿青衣的男子被围成一圈节节退后,马也惊了,车也停了,砍杀他们的是一群蒙面人,不知是寻仇还是图钱。
厉忻勒了缰绳在不远处等着,他现下武功被废得七七八八,内力一直蓄不起来,全凭他练武多年养成的一身硬骨头,所以比一般人还是耐打些,但他无意上前帮忙。
他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才觉得如今这般下场,少年时他信奉惩恶扬善,拔刀相助,认为做好人做好事就一定被上天庇佑,结果他救了湛寂。
有时候救人,得到的不一定是善缘,或许那个人本来该死呢,你救了他反而害了千千万万人,一次施救反而酿成大祸,这罪孽深重自然要起了这个因的人来受。
厉忻静静看了一会,看到那青衣公子被砍到手臂,保护他的侍卫也七七八八被打散了,这个人要走投无路了。
厉忻抬手折了路边一根树枝,他将树枝用随身小刀削成尖锐的形状,看那公子马上要挨刀,便嗖一声将树枝飞出去射中那持刀的蒙面人手上,因为内力不够,树枝虽然尖锐,但只没入手背一半。
他捏了一把削成短节的尖锐暗器,看准时机扔了几个出去,那蒙面人左看右看,只以为有人埋伏,并没想到这不远处赶着骡车,穿着粗布麻衣,散发着鱼腥味的男人会是暗器高手。
厉忻叹了口气,他就是看不得别人以多欺少,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说是不救,就应该不救,他怎么知道救下的不是个魔头。
那群蒙面人见杀不了人,又怕有神秘高手埋伏,便急匆匆撤了,留下那一行人惊惶未定。
厉忻看着前路风平浪静,于是甩了鞭子,赶着车继续往前走,走到那群被救的人旁边时,有人拦住他问:“你是什么人?”
“草民就是个卖鱼的。”厉忻指了指车后的水桶:“卖完鱼着急回去,家里有人等着。”
那青衣公子摆了摆手说:“一个过路的而已,让他走吧。”
“此人实在是行为蹊跷。”那拦住他的护卫蹙眉道:“方才这里打得惨烈,这卖鱼的不惊也不怕,现在又一派气定神闲上路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普通渔民。”
厉忻闻声一惊,可算是惹了麻烦,他素来这般不动声色,一派淡然,原来也是有错的。
“哎呦,小的求几位大爷饶命!”厉忻反应及时,忙不迭从车上连滚带爬下来,以头捣地,哭得稀里哗啦。
这狼狈样反倒让那群人嗤笑了一声,青衣公子摆摆手说:“一个卖鱼翁罢了,别难为他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吧。”
第六十九章
厉忻闻声忙忙谢了几声,爬上车正准备继续赶路,那青衣公子忽得瞅住他身后睁大了眼睛。
厉忻觉得蹊跷,回头一看,才想起自己疏忽。
原来方才削暗器时没有留意,有一小节滚落在车上,如今正夹在木板缝间,直挺挺插着呢。
厉忻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倒是那个青衣公子反应了过来,忙按住马车,人走到厉忻跟前,看着他端详了片刻。
厉忻被看得头皮发麻,他可不想再“相逢何必曾相识”了,在魔教时结下的旧怨无数,哪能件件记得清楚,可不要此时此刻撞见其中一件。
“这位…大哥尊姓大名?”
看着这青衣公子应该不认识他的样子,但言语间改了敬语,厉忻也放下心来,回道:“捕鱼翁阿三,别人叫我三郎。”
“那大哥府上是?”
“身居陋室,没有什么府上。”厉忻转念道:“公子仪容华贵,草民与公子结识也算有缘,这桶内还有几条鲜鱼,公子要不要买回去尝尝鲜?”
“阿星,把鱼抓几条。”青衣公子吩咐下去,随即从袖内掏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大哥拿这玉佩当了抵鱼钱吧。”
怕是进得了当铺就出不了门,白送就白送了,厉忻道:“几条鱼而已,权当是我送公子了。”说罢话就赶着骡子走了。
那青衣公子也没再拦,就让厉忻走了。
厉忻心有戚戚,他最不该多生事端,多管闲事,但又想那人未必会找过来,不由催促着骡子跑快点,让他尽早赶回金水村。
那好心的父女俩救厉忻时本没想这个满身伤痕,浑身是血的男人在以后派上用处,别人都骂他们多管闲事,但这几日厉忻忙里忙外,收拾干净又是身材挺拔的俊朗男儿,虽然看着有点头发斑白,但面容又极好看,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的,竟然惹得很多姑娘青睐有加,只是碍于男人和那父女俩同吃同住,很多时候干着急使不上力。
厉忻一心干活,不曾想自己已经被村里人默认是救命恩人的上门女婿了,他对男女之事从未开窍,这几日还奇怪那女孩儿和他走得近,说不动容是假的,女孩儿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他只是还没有忘记过去那些事,虽然这次被救,感觉和以前几次死里逃生大不相同,湛寂被围困插翅难逃,这次定然是死了,几段孽缘,和穆清羽的已经过去了,和其他的人的,都是因为情蛊作祟,前尘彻底斩断,还有什么必要留恋呢?
他或许是不适合混江湖的。
几日后,厉忻又去集市卖鱼,刚入了城就被一行人拦住,请到了某个府上。
进了府中等了片刻,等到那青衣公子带着另个男子过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那青衣公子一直在说:“他和你那画中人长得极像。”另外一人面带愁容,两人走近了些,与厉忻对视。
厉忻第一眼就认出了和青衣公子同行的人,就是曾在玄冥教地宫里见到的方以浓,没想到他活着出来了。
“方……”厉忻惊道,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了。
“在下方覃。”他拱手道,脸上没什么感慨两人幸免于难的喜色。
厉忻有些奇怪,方覃看着也是富家子弟,身上绫罗绸缎和腰间玉佩都很昂贵,只是他为何化名方以浓出现在玄冥教中,难道和自己一样是被抓进去的?
不过玄冥教时他们相遇,方覃的境况不好,厉忻是不会戳人伤疤,提起那个旧事的,如今看这个小兄弟还活着,他就很开心了。
“方公子近况还好?”
“嗯。”方覃点头道,随即又欲言又止说:“你…为何出现在这?”
“哈,我来集市卖鱼,刚进城就被公子带进来了。”
“你卖鱼?”方覃露出疑惑的神色,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做起了渔民?”
也算是吧,厉忻点点头,他和这两位待府里说话的功夫,鱼就死了几条了吧,死鱼要贱卖,他心里有点着急。
“两位…如果找我没事儿,我先去把鱼卖了,再来府上见两位公子。”
方覃闻言皱起了眉头,好像这话不该是厉忻说出来似的。
厉忻也是奇怪,方覃看着并不想与他重逢,怎么又非要扣他在府上。
这疑惑随后就解开了,因为第三个人也来到了府上。
这第三个人让厉忻从脚底腾起了一股寒意,又让他突然热泪盈眶。
不过对方并没有记住他,看到他时,反倒问方覃:“这位公子是不是认识我?”
“一个旧友。”方覃淡然说。
厉忻看着对方熟悉的脸上露出陌生的表情,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忘了好,他这样的人确实只能给对方带来灾祸,忘了,一切的痛苦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