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又绝又毒,还带着洵追平日与晏昭和耍横后被教训后的委屈。洵追被他这句话堵得难受,恨不得立即起一身鸡皮疙瘩。昭王吃错药还是怎么的?竟反常至此。
定是王公公那多嘴的向晏昭和说他被李崇李赫吓得冲出殿外,他只对王公公说过他一睁眼看到两个容貌丑陋的男人胃里泛酸水,恨不得将此二人的脸剥了喂狗。
“陛下就算不想看臣,也得睁开眼吃饭,吃到鼻子里怎么办?”
洵追放在被子里的双手紧紧攥紧,眉心紧蹙。
晏昭和将小菜夹一点放在盛着粥的白瓷勺中,“陛下知道饿死鬼什么样子吗?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用刀一划就能看到白骨。瘦脱骨的模样陛下大概是没有见过,城外就有,一会着人去找一个来,好给陛下开开眼。”
“晏昭和!”
洵追忍无可忍,胸口剧烈起伏,哑着嗓子吼道。
可他吼罢正欲继续大骂时,看到晏昭和的模样哑然。
男人俊朗的面容上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新鲜血红的伤疤,从眉骨到太阳穴,用额边的发挡着,如果不是他低头,根本看不到。
此伤疤正好与他在灵疏寺时看到晏昭和眉间伤痕重合,又伤在一处。
洵追皱眉,晏昭和将勺子凑在他唇边,“陛下吃点,好多些力气生气。”
男人温和的声音配上这幅伤,洵追的气一下子倒不知该怎么发泄。只能尴尬地装作无事发生,晏昭和给他喂几勺就吃几口。
一小碗粥见底,晏昭和拿帕子来为洵追擦嘴角的米粒,洵追勾住晏昭和的袖口,晏昭和手没停,继续轻柔的将洵追唇角擦干净。
“什么时候?”洵追食指在晏昭和掌心中写,其他四指握着晏昭和手腕处骨头最突出的那部分。
在等待晏昭和回答的同时,他忽觉晏昭和似乎也瘦了。
手腕以前没这么硌。
“昨日巡视时不小心。”晏昭和道,“薄阎处理过,很快就能好。”
“骗子。”洵追立刻写。
晏昭和摇头,“比起陛下的健康,臣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晏昭和说得轻巧,可洵追知道晏昭和的武功在楚泱之上,朝内的武将更是没一个能比得上他。能伤得了晏昭和的,他几乎想不到会有谁。
幼时晏昭和为了保护他,会来不及反应而以身挡刀,但这是晏昭和一个人出去,还带着那么多府兵。
晏昭和像是知道洵追在想什么,为安他的心道:“人外有人,所幸臣还有抵抗之力。”
“陛下放心,都已安排妥当,不会对陛下的安全造成威胁。”
不,不是这样的。洵追垂眸,拇指按在晏昭和的脉搏上。
“陛下养好身子才最重要。”
“晏昭和。”少年的声音轻飘飘落下。
“疼不疼。”
晏昭和摇头。
大约是方才吃的粥起了效用,洵追这次起身轻松地多。没靠晏昭和的帮助,自己缓慢起身,又离晏昭和近一些,二人面对面。
他抬手正要触碰晏昭和的眉骨,却被男人的手按住,“陛下。”
“疼不疼。”他重复。
他面前的男人这时居然还能笑出来,晏昭和弯眸,“不疼。”
你说不疼就不疼吗?
洵追苦笑,自己又不是没有伤过脸。无论身体哪处被刀剑划,就好似十指连心,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哪里有这处疼那处不疼的。
再迟钝的人都会痛。
“疼不疼。”洵追再次问。
他眼中的说不痛的男人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哪怕这个动作只是瞬间,可洵追自信一定能抓住。
“疼。”
“对不起。”洵追道歉道。
“陛下病倒都是臣下办事不利,但受苦的总归是陛下。”晏昭和说,“陛下不需要道歉,是臣疏忽。”
洵追在晏昭和掌心写:“你一直在道歉。”
你有没有一次为自己抓住过什么?
如果自己早早看到晏昭和的伤,是不是就能少气他些。
临走时晏昭和走到房门口,忽然回头问还没睡下的洵追,“臣想向陛下告假一日。”
洵追点头,晏昭和弯眸:“谢陛下。”
事后想起,晏昭和这人简直太会抓时候,适当示弱也是某种能让洵追安分的办法。
最终也没看贺知平的告密,但哪怕此刻放在洵追面前,洵追也没了之前的好奇。没用处的告密,也只是当做废纸处理。
放弃之余,洵追并没有彻底无视贺知平的做法。
地方知府,都是通过朝廷每三年的科举考试层层选拔,留下的也均是极富有才干的人。本朝历来对考试颇为重视,未曾出现重大失误,每年也会派遣官员暗中探访。南方繁华,繁华之处多苟且。官场上的事,没人敢说未曾贪污未曾失误,只是没耽搁正事,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这样你知我知的糊弄过去。
不像是百姓的父母官,模样倒像是某种走狗。
名字起得好,贺知平,乍一看以为是什么儒士。
“白瞎这个好名字。”洵追无声道。
一大早宋南屏坐在廊前惊奇,“我开的是什么灵丹妙药?”
洵追晚上休息的好,早起精神不错,靠在宋南屏身边的柱子上看宋南屏捣药。
“昨日还半死不活,怎么昭王殿下不在就立刻活蹦乱跳。”宋南屏不怕死,勇于开拓小皇帝的新底线。
洵追没忍住踹宋南屏,宋南屏哎呦一声抱着他的捣药罐子跳开。
“药还是要继续喝。”宋南屏嘀嘀咕咕进屋,没过一会走出来,手中多端一个小碗。
洵追这次没犯混,仰头饮尽。
“喝药好得快,是该多喝点。”他瞧着洵追的面色,又四处望了望确认没什么人才道,“你知不知道俞聂生去哪?我昨天就没看见他,晚上薄庄主派人告诉我,以后你的病由他负责。”
洵追偏头,不发表意见,继续等宋南屏说。
“他说我的药对你没作用,他开药更稳妥,我本来也觉得自己医术不佳。”宋南屏照顾洵追这几日,洵追的身体没半分好转的意思,薄阎又这么一提,他倒还真差点松口。
宋大夫在京城自信这么多年,第一次差点被洵追的病折腰。
洵追摇头,宋南屏又道:“我也觉得不行,薄庄主那个药方我虽然没看过,可我觉得就是不妥。”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就是觉得洵追身体大约是受不了薄阎的药。
宋南屏又为洵追检查一遍后问他,要不要看看许茵茹母子。
“在哪?”洵追写。
宋南屏指指后院,“一会开饭的时候我去找许姐姐。”
许茵茹来这几日,突然借住到底是不好意思,照顾孩子之余帮着众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通常出嫁了的女子便要冠夫家的姓称夫人,她闭口不提自己夫家的事,众人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还是俞聂生出主意说,许茵茹年纪轻,叫夫人太老气,不如叫做姐姐。
许茵茹听罢笑着道:“我这个年纪还做姐姐?折煞我。不过我喜欢叫年轻些,姐姐就姐姐罢。”
医馆每七日开棚布粥,今日正是时候,厨子早晨便开始准备。后厨实在是忙不过来,早饭便是许茵茹带着其他厨娘一齐做的。
洵追和众人吃一样的,并无优待,唯一的特别恐怕就是由人盛好饭送来,不必自己去取。
他坐在院中抱着馅饼小口小口吃,馅饼皮虽凉了,可里头的馅还烫人,只能吃一点吹一吹。
许茵茹边擦手边从后厨走出来,洵追抬头正好与许茵茹对视。
他对着许茵茹笑了下。
“小公子觉得今日的饭食怎么样?”许茵茹笑着问洵追。
洵追点头,“许姐姐心情不错。”
“昨晚明崇没闹,睡了个好觉。”
“前几日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身体不好,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关心道。
洵追点头,示意不用担心。
他问许茵茹,与父母好好道别了吗?
许茵茹点头,“本来以为他们会挽留,没想到母亲说我和孩子一齐走了也好,省的别人说不守妇道。”
这话说得轻松,甚至看不出许茵茹情绪上有什么不对。
“走了也好,在家中也只能让两位老人家看着心烦,我和孩子生活得好比什么都强。”
这话是给洵追说的,可大多还是许茵茹用来安慰自己。
“我这里有一位老师,虽然脾气不好,但教书很厉害。”洵追将话题扯到孩子身上,“等明崇会说话就跟着老师的学堂听课。”
男孩能文能武才顶天立地,目前洵追还没想到谁教明崇功夫,不过也不急,不在这一时半刻。
许茵茹笑道:“小公子吃饱了吗?要不要我再去拿个馅饼来?”
洵追举起自己手中还剩大半块的馅饼,许茵茹说:“这可不行,吃这么多身体怎么好。”
洵追四下看看,轻声说:“以后人多的时候可能不能与许姐姐多说话,许姐姐识字,如果有什么事,我写字给姐姐看。”
“小公子怎么方便怎么来。”许茵茹点头。
布施棚搭起后,洵追趁着医馆还没被层层包围时拉着宋南屏出门。宋南屏在医馆这么多天也憋得慌,顾不上洵追身体好不好这一说,二人一拍即合颇为愉快地朝城外去。
宋南屏只想出来透气,他骑着马跟着洵追走了好一段路才问去哪。
此地三里外是第一批撑不住大水的堤坝,花费时间重新修筑,可又在不久前坍塌。
“带你看水。”洵追说。
他来这么多日,了解民生,可却没有真正去坍塌的堤坝看看。
晏昭和越是表现出不在乎,就说明越严重,不然也不至于告假休息。他还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能让晏昭和带着伤,是民愤涌动还是其他的什么。
洵追想了想问宋南屏,“薄阎呢?”
他隐约记得自己昏迷中似乎听到过薄阎的声音,晏昭和也说过薄阎有来看看。
“住过一晚。”宋南屏答,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你倒是提醒我,薄庄主来是因为已经研制好了第一批治疗瘟疫的药物,正在一些重症患者身上试验。”
洵追不意外,以青藤山庄的能力,迟早能克服瘟疫。
他正欲说什么,目光随意一瞥,神色正常道:“快走。”
“嗯?”
宋南屏还没来得及反应,洵追扬起一鞭,稳准狠打在宋南屏那匹马的屁股上。
马仰天嘶吼,马蹄刹那停顿,而后带着马背上的人朝前不要命似的蹿。
宋南屏发出一阵难听刺耳的尖叫,洵追揉揉耳朵也跟着追上去。
“嗷嗷嗷嗷,慢点!洵,洵追你有病吧啊啊啊啊啊!”
宋大夫迎风泪甩地壮烈,洵追冷道:“快走!”
第四十七章
宋南屏大吼大叫,洵追又是一鞭,马更跑得飞快。宋南屏的马此时受惊,洵追须得顾着宋南屏别从马上摔下去,又要回头仔细查看身后是否有人跟着。他将马鞭甩给宋南屏,宋南屏没抓,他皱眉道:“抓住,小心摔下去。”
宋南屏一说话眼泪都要飙出来,洵追做事从来都没头没尾也不给个提前预知,洵追见宋南屏实在是有些好笑,解释道:“好像有人跟着。”
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南下,那平日里根本没刻意锻炼的警惕性突飞猛进。他与宋南屏说话的刹那,就好像是什么触动神经一般,下意识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这种目光肆意在他身上游走,好似散发着恶臭,黏腻着某种粘液的爬虫。
他顺着令他不适的方向看去,一片空旷,但移开视线,那种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无端火气便又会随着越来越肆意的打量而愈演愈烈。
洵追轻轻扶了下被颠地发酸的腰,对宋南屏道,“如果有危险,自己跑。”
宋南屏在马背上被晃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能听洵追这句自己跑,他要是现在能在这匹马的颠簸活下去,他就得回头拜谢祖宗。
他心生退意,正欲说什么,只见洵追目光一凛,沉声道。
“来了。”
“咻!”
“咻!”
“咻!”
三道闪着银光的箭破空疾驶,洵追飞快低头将马鞭缠绕在小腿,右手紧跟着拔出佩剑,借力猛地转身勒住马缰站立在马背上。
第一道铁箭擦着他的剑锋而过,下一道即刻就来,洵追调转马头朝一旁的树林去,宋南屏那匹马实在是外力难以驾驭,洵追皱眉道:“跳过来!”
话还没说完,持剑的手瞬间换成左手,剑柄贴在掌心,剑身贴着左臂。洵追松开缰绳,脚步一转,第二道银光擦着剑身而过,紧接着第三道追逐而来,他翻转剑身将其砍断,银质箭头落入手中。
两匹马疾驰中靠近,宋南屏不敢跨过来,洵追骂道:“庸医!滚过来!”
宋南屏看着他掌心滚落箭头,箭头掉进马背上的牛皮袋中,洵追不耐烦地啧了声,如果他要是有力气,直接揪着此人的衣襟抓过来。
少年嫌弃地看着趴在马背上紧闭着眼的宋大夫。
就好像是在宫中那晚,袭击者也是如此干脆利落地刺杀。
他没有任何头绪,甚至想不到这种普通的箭头出自谁手。这种箭头,在寻常猎户家都能找到。射箭的人定是不想让他知道,才用这种捕兽用的东西。
更是在警告他,他在对方眼中可能也只是一头野兽。
马入树林,林间小道实在是容不得两匹马并头而行,洵追将捆绑在小腿上的马鞭解开,扯着缰绳上半身倾过去,伸长手臂抓住宋南屏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