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洵追看到方韫排兵布阵时的激动神色凝固,随后重归平静。
“有人说,瘟疫是从军中蔓延。”洵追又道,“当年将军跟着侯爷,相信将军一定得知其中缘由。”
“……”
烛光下方韫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沙场的风霜将他的面庞变得比同龄的老人显得还要苍老。他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至下颚。
“方将军就算不告诉朕,朕也会自己查清楚。”洵追又道。
方韫现在的沉默也只能让他更确定当年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侯爷越来越受百姓的爱戴,边疆的百姓把他当神,朝廷上下倚仗他的赫赫军功,他是父皇最得力的干将。”
瘟疫结束后的几年侯爷带兵打过最后一场胜仗后死在回京的途中……
“父皇对晏昭和很好。”洵追眯眼回忆,甚至像是亲儿子一般教导养育。
“父皇不喜欢身边人的权力太盛,我也不喜欢。”
洵追缓缓说完,方韫的眼神终于片刻闪动,方韫叹道:“陛下,昭王殿下对朝廷对您忠心耿耿。”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洵追逼问。
“陛下!”方韫语气急促几分。
“晏侯是死在袭击中,还是死在对朝廷和先帝的心灰意冷。”瘟疫是个幌子,先帝只想让想死的人死。
“方将军是晏家的老人,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问。”洵追轻声,“可你们对晏昭和太不公平。”
“方将军,父债子偿。”
“先帝杀了晏侯对吗?”
方韫点头却又摇头。
洵追蜷缩着手指,看到方韫点头时心中灰冷却也知道这是他本就该预见到的。
“侯爷的心被先帝捅地千疮百孔,最后那一刀是陛下您扎进去的。”方韫说。
“陛下您的出生才是侯爷死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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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前几天事情太多更新不稳定。
第六十章
洵追不语,他很想打断方韫,但方韫接下来所说的一定是自己从不知晓,并且有可能是发生这一切的根源。
“方将军。”洵追见方韫没再说话,等了许久才道,“这几日事毕再告诉朕也无妨。”
方韫摇头,“依照昭王殿下的性子,一旦京城有失必定会赶回来相助,陛下南下并未带昭王殿下回来就说明陛下尚对晏家怀有愧疚,这一点已经比先帝强上百倍。既已放过昭王殿下,陛下若再有牵挂……”
洵追轻声,“将军说,朕听着。”
“镇宁侯府三代忠良到了怀安帝这里,晏家与皇室早就不可分割成为一体,陛下与昭王殿下一同长大,怀安帝和还是世子的晏均也是如此。”
或者说比起洵追与晏昭和之间相处的时间,怀安帝与晏均比他们更亲密。
“臣自小待在世子身边服侍,世子未袭爵便随侯爷征战,回京后便一直与当年还是皇子的先帝同吃同住,世子才华横溢灵气旺盛,但有一点不好就是太锐利。”
“昭王殿下当年颇有世子少年时期的风范,但他比世子过早涉入朝堂更快沉淀本身的性格。”
方韫问洵追记得晏昭和少年时期是什么样子吗。
“世子比昭王殿下更有魄力,自认为所向披靡,昭王殿下带着陛下登基的年龄他已经能够带着晏家军深入敌军军营夺取其将领首级。”
怀安帝并没有像景怀帝李洵追这样轻松登基,在他登基之前经过长达十年的夺嫡,晏家无意参与皇子之间的斗争,但世子晏均离怀安帝实在是太近了。
晏均叫怀安帝小七,这是怀安帝的乳名,也是他在兄弟姐妹中的排号。
七皇子为在父皇面前表忠君报国之心请求入军营历练,皇帝欣然允准,七皇子被下放至边塞。他离好友晏均只有一城之隔,可他根本不敢离开一步,他并没有晏均那样临危不惧的魄力,也没有排兵布阵的智慧,所以经常都是晏均偷偷跑过来找他玩。
七皇子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肯出岔子,敌国得知七皇子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城中时立即组织偷袭,七皇子于睡梦中被带走,仆人们皆被灭口。
“这一点陛下倒是比先帝强上几分。”方韫拿着火折子将寝殿剩下的烛火都点燃,烛光蔓延至洵追脚下,洵追逃似的后退几步。
“陛下会武功,可七皇子不会,他吟诗作对倒是一绝,上战场那是武将的事。”方韫又道,“世子得知七皇子被虏,一匹快马半夜深入敌营身负重伤但提了对方将领的首级并且安全将七皇子带回来。”
此事之后,镇宁候便将世子困在府中不允许他走出去半步。
“为什么。”洵追问,“因为晏均选择七皇子,但晏家并不想参与党争吗?”
“不。”方韫摇头。
镇宁候得知七皇子被虏正欲召集诸位将领商议如何营救,议事堂内的椅子还未坐满斥候来报,看到世子单枪匹马冲出城外,很快敌营那边火光四起嘈杂无数。
晏均性子冲动但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做冒险之事,镇宁候安抚众人后站在城门等待,黎明时分晏均浴血归来,骑马带他回来的是毫发无伤的七皇子。晏均趴在马背上几近昏迷,镇宁候立即着军医诊治,所幸伤口不深缝合包扎后安心静养即可。
军医嘱咐众人无需担忧,并且希望留给世子一个休息的环境。众人从房内退出,独留七皇子在内,镇宁候军务在身深夜才匆匆赶来看望儿子。
“那个时候我正好端着换洗帕子的水盆走过来,看到老侯爷踹开虚掩着的门冲进去。世子已经醒来和七皇子相拥着,七皇子的嘴唇正好碰在世子的额前。”
洵追难掩心中的震惊,他下意识攥紧衣角,一股莫名的冷汗顺着后背蹿上脑门。先帝和晏侯?!怎么会这么巧,怎么能这么巧?
“老侯爷将世子打得半死,世子整整一年都再未见过七皇子,老侯爷要世子发誓再也不见七皇子,世子咬牙不肯发誓,老侯爷便将世子的腿打断。”
“世子肯为七皇子断腿,但七皇子却从不提起要来看世子一眼。老侯爷年迈病重时传位于世子,正巧赶上七皇子立为太子。男人与女人之间情深,世子对七皇子亦是如此,他根本不在乎七皇子在他重伤之时没来露面。”方韫咬牙切齿,“成为太子之时,太子妃入主东宫。”
也就是现在的太后。
纵使天纵奇才,一朝陷入情海仿佛被蒙上了双眼,撞上南墙也只会当做温柔乡。
“别说了。”洵追扶着墙缓缓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发间,一股莫名的哀伤自心间蔓延开来逐渐渗入骨血,慢慢的,慢慢的将他血液中的火热熄灭,好似天寒地冻,无数霜雪落下将他最后一抹希冀掩埋。
“太子成为怀安帝,老侯爷去世,晏均正式成为晏氏一族的家长,再无人管束他们。晏侯经常出入陛下寝宫,坊间传闻他二人交颈而卧,靡靡之词不堪入目。”
“晏侯为怀安帝打了那么多仗声望水涨船高,百姓对晏侯的称赞多余对朝廷的爱戴。”
君王枕榻岂容他人酣睡,怀安帝没有晏均那么痴情,与晏均缠绵之间仍旧心存怀疑。
不对,时间不对!洵追摇头,“不,那晏昭和从哪来!”
“陛下与晏侯逐渐生出嫌隙,陛下年岁渐长也越来越多疑,很多次都对晏侯保持距离,晏侯能够感觉的到,但他并不在乎。”
洵追眼皮颤了颤,这该有多深刻的爱才能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已经举起刀,不在乎对方无时不刻刺向自己的诛心。
“陛下南下时遇见皇贵妃,一见倾心百般宠爱,官宦之女尚且通过晋升成为皇贵妃,可陛下初见皇贵妃当晚宠幸后第二日破例封为皇贵妃。”方韫苦笑,“陛下知道这个时候晏侯在哪吗?”
晏均在边疆为怀安帝厮杀,身中数箭也要守住他所爱之人的国。
“他不愿成婚,但为了家族香火延续,他在军中领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军中死去将领的孩子。孩子出生那日母亲难产而亡,半月后父亲也战死沙场。晏侯以和塞外女子两情相悦生下孩子为由掩人耳目,将昭王殿下作为亲生孩子对待。”
“父皇知道吗。”洵追声音发抖。
“陛下当然知道,他还告诉晏侯,长在晏家的孩子那就是晏家的,长大仍然能够为朝廷效力。”
怎么能这么残忍,洵追张了张嘴,红着眼眶失声。
方韫缓步走到洵追面前,他遮住洵追眼前的光亮,洵追机械般抬头看着方韫的脸逐渐离自己越来越近。
“怀安帝对皇贵妃太好了,甚至在晏侯回京后当着他的面与皇贵妃恩爱,皇贵妃有身孕那日晏侯带着我们回边塞,当晚吐血昏迷。”
“陛下可以说自己无辜,但您的出生本来就不能称作无辜,如果没有皇贵妃如果没有陛下,晏侯也不至于心灰意冷。”方韫双手放在洵追肩头,洵追拼命逃离他的眼神,却还是被方韫的声音逼得无处可逃。
他双脚发麻,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接触到地面后如触电般躲闪开来,方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句道:“怀安帝早就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除掉晏侯,他想尽办法,最后想到让侯爷因病去世以达到顺理成章架空镇宁侯府。”
洵追挣扎着向后退,方韫的声音就好像是立体环绕那样,他捂着耳朵都能感受到方韫的愤怒,这份愤怒中带着悲伤带着嘲讽,带着多年压抑着的歇斯底里。
“他用百姓做实验,然后把瘟疫传染至军中,整个晏家军被毁去一半,可剩下哪一半还是为了怀安帝镇守边塞。”
方韫大笑着哽咽道:“陛下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晏侯毫不反抗,他欣然接受陛下赐给他的死罪,他甚至还将府中的大公子交给陛下,甚至遣散我们这些跟着他打拼的部将,不允许我们为他报仇。”
他把晏昭和交给怀安帝,将晏家的未来交给怀安帝。
“我跟着侯爷这么多年,话本中那些可歌可泣的男女之情比起侯爷根本不算什么,侯爷就是个傻子,被你们皇室耍了这么多年!晏家不欠皇家,昭王殿下更不应该也像晏侯一样!”
洵追猛地抬头,“你知道。”
“昭王殿下为何不走,别人看出来老臣看不出来吗?”方韫冷笑。
“陛下与昭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交颈而卧,陛下敢说没有对昭王殿下动心思?!”
“我……”
“如果陛下不南下,臣一定不会带着庆城军来京支援。如果今日陛下回京带着昭王殿下,臣会帮着崇王得到陛下的皇位。”
洵追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间他又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味,他忍耐着咽下去,那味道如同刀割似的开肠破肚,将他所有内脏割裂成碎渣,将疼痛全部都搅浑。
“我错了,我错了。”洵追声音破碎,顺润的液体从唇角处缓缓溢出,他双手捂住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他曾经以为晏家对先帝的仇恨只是因为将军百战最终死在君王手中,却不知道居然是因为先帝屡次将侯爷的尊严踩在脚下。
他哽咽道:“晏昭和,晏昭和他知道吗。”
“昭王殿下不知。”
“你杀了我吧。”洵追猛地起身抓住方韫的手,眼泪源源不断滚落,打在他握着方韫的手上。
方韫感受到洵追的眼泪后神色有片刻松动,但立即如铜墙铁壁那样坚硬起来。
“陛下不是先帝,我答应过侯爷不对皇室下手,晏家对陛下下手是晏家的事,老臣的当务之急是帮助陛下除掉崇王殿下。”
前提是你再也不见镇宁侯府的大公子,不再让他像他父亲那样沉沦于皇室成员带给他的绮丽幻想中。
第六十一章
方韫说话时没发觉洵追的异常,直到警告洵追后才发现洵追唇边的血,滴在他手背上的不光是眼泪,还有粘稠的血液。
他当洵追气急攻心正欲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洵追抓着他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又重新掉回原地。
洵追咳嗽几声哑着声笑道:“将军不必担心。”
“就算和晏昭和在一起,以朕的身体能陪他多久呢?”
洵追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他捂着胸口腰弯至最低,整张脸因为充血而涨地通红,双眼比脸红得更胜一筹,他剧烈咳嗽地心肺欲裂但面部仍然带着释然的笑,“朕改变主意了。”
方韫皱眉盯着洵追的眼睛。
洵追急促地喘气,待平缓后才笑道:“你能控制得住晏昭和吗?”
“就算朕不招惹他,难道他真能放下朕吗?”
“陛下你现在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方韫怒道。
知道,他清楚地很。
“你大可现在带着庆城军造反,你可以帮着崇王攻破皇宫,你现在杀我就是弑君,造反就是谋逆,到时候晏昭和请兵勤王进了这京城,朕死了皇位就是他的。”
“就算我和崇王都死了还剩下能继位的沛王。”洵追嘲讽道,“李赫他算个什么东西。”
“咳……咳咳咳。”洵追知道自己现在又哭又笑的样子狼狈的要死,但他看到方韫露出这种忍无可忍的表情他瞬间觉得自己身体都立刻舒爽起来。
“别指挥朕,朕讨厌被指挥。”洵追走到离方韫只有一拳的距离,右手紧紧扣住方韫的肩胛用气声说。
“你不敢。”
正因为你不敢所以才来告诉我这些陈年旧事。
“如果你适可而止,我一定会按照你说的离晏昭和越远越好。”洵追的手逐渐收紧,“但你错了,我不是先帝,我从来都没被他重视过,皇贵妃也从来没养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