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吧。”一个年长的本地老兵眉眼耷拉,叹气道, “送走这么好的大老爷,不知道下一个怎么样?”
好的官员能富庶一地,穷凶极恶的能让一个地方民不聊生。破坏和毁灭容易,建立和繁盛却需要好多人的共同努力。
景行之走过一路,也就留下一路的声音。
他是个接地气的官员,不是一直坐在府衙里,等着案子和事情上门那种,城里没有一处他没去过,远远近近的村镇,他都一一踏足过。
就是城里土生土长的定北人,也没他熟悉定北。
正因为如此,也有无数人认识他、知道他,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发出声声感慨。
回程的时候,天色亮了些,一些早起卖早食的店面和摊子都开了门或者摆开了东西。
景行之和柳方骑着马,有个卖包子的大着胆子送了份包子,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家子上上下下包括路上护卫的早点都够了,柳方两只手拿不下。
到了家门口,柳方两只手都是满的,景行之腾出手帮忙发早点。
等给大家分完了,景行之咬一口包子,笑道:“头一回收贿赂,让我尝尝味道好不好!”
“唔,皮薄肉多馅美,不错不错!”景行之咬上一口,美滋滋道。
柳方睨他一眼,笑:“你这算收贿赂,又得上官报了。
——震惊,定北同知竟如此收受贿赂!三文钱两个大肉包子五个!”
“哈哈哈,我上官报还少嘛,动不动就拿我举例子,也不给我发栗子吃。”
景行之正说着话,那厢一个小球从屋子里冲出来,抱住他的腿,撒娇道:“爹,阿灯要吃栗子~”
“哪来的栗子?没栗子,是举例子,不是吃栗子。”
“阿姆这里有肉包,快来吃,吃完了我们就出发。”
一家三口用过早餐,下人将收拾好的行囊装上马车,浩浩荡荡地朝着巷子外走去,就出发了。
定北城的事像当初老王离开一样,都交给了二把手。
景行之的二把手年纪比他大,可这回是红着眼来送这位小长官的。
无他,景行之年纪小,可心胸不小,教人的时候从不藏私,一副恨不得早日让二把手强到能抛开他干活的样子。当然,景行之真心也是这么想的。
景行之掀开帘子,冲外面挥挥手,就当和大家告别了。
结果没想到,巷子里也有人折腾了一出。
好几个嫁人的年轻媳妇和年轻夫郎从一家走了出来,手里带着几个荷包。
景行之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慌得不行:
还一群,这是想要我走不出定北城吗?
柳方在他身后小声哼了一声,听得景行之头发都在一麻。
不想那打头的,曾经说过景行之如何如何好的姑娘,冲着柳方笑了笑:“柳夫郎,我们做了几个荷包,送阿灯的,可以给他吗?”
阿灯从里头爬出来,从他爹身边拱出小脑袋,甜甜地笑着道:“云姐姐,是给我的啊?你真好!”
景行之赶紧把儿子拎到马车门口,任由他那张小嘴儿甜甜地这个姐姐,那个哥哥,收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荷包。
景行之侧过身回头,小声道:“放心了吧。手可以拿开了?”
柳方红着脸,从景行之腰侧把手收回去。
等阿灯收完了东西,马车出了巷子。
柳方才道:“还不是看你的……”阿灯嘴甜也不会那么受欢迎。
“我只给你看嘛。”景行之懒洋洋回一句,懒散地躺在柳方的腿上,似乎是觉得不舒服,还蹭了两下才找着个最舒服的位置。
柳方点点他眉心,又笑起来:“阿灯都没你撒娇多。”
“不可能,我哪有他撒娇多?”景行之不信。
阿灯凑到他脸侧,也不服气了:“明明阿爹多!”
景行之眨眨眼,问:“真的吗?哎呀,我想不起来了。我好困,先睡会儿。”
阿灯看他爹一眼,踩着毛绒绒的摊子走到阿姆身边,小声道:“阿姆你看,我爹他又撒娇了……”
柳方笑着小声道:“你阿爹起得早,可能真困了,让他眯一下好不好?”
阿灯听了,按捺住想找爹玩的心,点了点头。
好吧,就让阿爹先睡好了,再陪我玩。
阿灯乖巧坐下,拿起一份小画册,轻轻地翻页看了起来。
小画册是柳方弄出来,孩子大了,配套的玩具小汽车什么的难弄,书册和画本总不能缺。于是市面上便又多了许多的儿童故事和儿童画本。
等阿灯整个人小人儿沉浸在书里,他爹又睁开了眼,笑着看着他认真看书的模样。
阿灯专心地看了四五页,猛地偏头一样察觉不对,一把扑进他爹怀里:“爹,你又哄我!你没睡!”
“不是,我睡了。但是我梦到我的乖乖在看书,爹爹一欣慰就醒了。”景行之抱住这个小球儿,开始解释。
“那你给我讲故事?”阿灯坐起来,提要求。
景行之也坐起身,但他揽过阿灯,将帘子掀开:“今天没故事,你再看看定北。”
说起来,阿灯是江南怀上的,但他在京城出生,出生后没多大就来了定北。
他小小的生命里,所有自己能记起的记忆,可能都属于定北。
但这一离开,阿灯很久都回不来这座城市了。
甚至因为他的成长、长大,他还会遗忘掉很多关于定北的东西,最后对于定北只有模糊的“我小时候在这儿呆过”的印象。
可他这会儿对这座城市的喜欢也是真的,他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眷念也是真切的。
夫夫两看着阿灯趴在窗口,一处一处叫出名字,看着小家伙的目光里满是温柔。
离开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
阿灯可以见识到京都的雍容,也可以去品味江南的清丽,还有很多很多地方的风景,等着他去一一去看过。
马车从城内驶向城门口,一路上站在两侧送行的人渐渐多起来。
阿灯光是眼睛看着,就发现人多到他看不过来。
发现这些人好像都跟着自家马车,阿灯回头问:“爹爹,阿姆,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吗?”
听见童声询问,景行之和柳方还没答,那些路边上的人替他们答了。
“是啊!小少爷,我们是送大人和你的!”
“小少爷不要走了,留下来吧!”顺带把你爹留下!
“景大人,路上平安!”
“一路顺风啊!大人!”
好像一眨眼的功夫,街面上人便如流水般多了起来,将道路两旁堵得拥挤。
百姓热情相送,景行之和柳方说了声,出了马车骑上马。
景行之在马上冲众人挥手:“不用送,散了吧!大家散了吧,回去做正事儿!”
“豆腐坊的,早上正好卖豆腐呢!常家吃食店的,米铺的,书铺的……都回去,都回去!生意还做不做了?”
“不做了!”
“今日不做了!”
“上午歇工!”
马车走在前面,景行之骑着马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倒不像要走的大官人,反倒像个收税的兵丁,催着大家伙去做生意。让卖东西的卖东西去,买东西的买东西去,要上差的上差去。
可定北这三年,第一年是不纳税的,第二年、第三年纳税也不高,兵丁们只规矩地收该收的,从没闹过什么胡乱交税的事!
在百姓相送中,景行之一行人出了城。
城外头,是早候着的下属官员们和当地乡老。乡老们一人手里捧了个扁扁的木盒子,官员们则怀揣着自己准备的仪礼。
说到这木盒子,乡老们都是一把辛酸泪。
挺好一大老爷要走了,他们当然得表表心意,可万民伞刚弄来绸缎,那边上面说景大人不让。
好吧,万民伞不行,咱们还有功德碑。结果还没弄呢,又说不让,让大家不用忙,不用劳心劳力。
万民伞发展到后期,已经成了刷政绩的手段,功德碑亦然。景行之觉得那些弄了没意思,干脆就不让忙活。
他是一片好心了,但送东西这个也是当地百姓表达情意的方式。
你不让我们送,我们就不送了!?
乡老们使劲琢磨,使劲琢磨,最后备下了手里的小盒子,今天这礼咱们非送不可了!
第136章
等景行之骑着马带着队伍出城, 同僚们上来送仪礼, 全部给拒绝了。
只有乡老们的盒子过了关, 因为都是学着应故的, 只是学生们写的名字。
毕竟特别的是,正面写着学生名字, 纸的背面却是这学生的学籍。从哪一年,哪一批,什么时间点开始什么时间点结束,都有详细记载。
一本本小册子平平无奇, 但是有点很特别, 数量多,差不多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些百字班。
柳方还组织过一批识字的夫郎和夫人,下乡去带出来过一批哥儿夫子和女夫子。所以当真是囊括了男女老少。
每一本小册子编纂的时候, 每个百姓都知晓, 这是写去给景大人看的。
哪个景大人?
让他们能认字的景大人。
在应故村毒死了异族士兵, 让他们安然无恙的景大人。
在定北建了两个大参场的景大人。
改造定北,开发出地下热水,让外头有钱人都跑来定北花钱的景大人。
尊重妇女、哥儿, 让定北人对妇女、哥儿看法一新,甚至还给一对哥儿和女人的婚事做过主的景大人。
给景大人弄这个,谁不乐意呢!?
家家户户出动,你一言我一语,三年里细碎的记忆一点点挖出来。三年中的细节,好些人都忘了, 但众人一起想,慢慢地就想了起来。
最后,每份小册子都写了无数个人的笔迹,也沾染了每个人的气息。
景行之看着一大叠的“户籍”,一开始觉得有趣,但翻开里头略一看便觉心情忽地复杂起来。
——他给很多人的人生带来了变化,这是他三年来最大的收获。
无数人,因我而改变。这般能量,想想就叫人激动,而景行之,他做到了!
景行之站在众人面前,朝着城门所向,也是朝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即他直起身,看着眼前熟悉的景和人,朗声道:“此去,可能一别经年。一愿诸君身体康健,二愿百姓安居乐业,三愿定北——繁荣兴盛!”
三声祝愿中,翻山的艳阳越过了山岭,将金灿灿的光芒洒入城中,一时定北美轮美奂,宛若神迹。
而一片光芒中,景行之浑身披漫金光,丰神俊朗,如梦如幻。于众人眼中,好比神仙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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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按着路线,一路行进到安北。
到了安北,驿站哪里用得上,安北的洪集益、温常超领头,叫来手下人给隔壁的景行之送行。
两边城池挨得近,但凡定北出了什么,能学的安北遣人去问,定北的人都会细细说了,让安北一块吃肉。
在镇马关外,两座城池就是兄弟,相互依存。如此关系,不送送怎么过得去?
洪集益挨着景行之,细细地跟他说起安北定北两地以后科举上的问题来。
景行之便和他讨论起来。
两人正小酌着,不少人便来给景行之和洪集益敬酒。
上官扎堆,一杯酒就能混过去,多好的事。
洪集益知道景行之喝不醉,自己端着小酒杯小口抿着,全让景行之充数了。
许是吩咐过,酒楼用的酒杯不大,不是北地常用的大碗,景行之喝起来更是没压力。
但一个个喝过去,最后一个穿着官袍的汉子没端着酒杯,反倒是提着一个大食盒上来了。
洪集益看着自己的老手下,问:“这是什么?”
那人笑笑:“今年升了从五品,来谢谢景大人呢。”
景行之看着这张脸,想了想,喊道:“鱼干?!”
“对,是那个送鱼干的六品官。想着景大人之前没吃上,您来安北几回我都不在城里,这回遇上可不能错过了,得给您送上来!”
洪集益一听,慢慢地倒也想起来鱼干这回事了。
洪集益笑道:“那还是我们刚出来的时候呢,巧了巧了,今日这鱼行之你要吃啊!”
景行之能说什么,这位老哥也太厉害,一件事记三年。这也就是自己,换个记性不好的,都能忘了这茬事。
“好好好,吃吃吃!”
景行之接过蒸笼,打开那还冒腾着热气的盖子,在酸辣香气里夹起一条鱼,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别说,这从五品的老哥可能做鱼干的次数还挺多,味道很棒,酸辣生津。
景行之点点头,笑着冲人比划一个大手指:“好吃!不过我一个人吃不完,大家伙都吃行吧?”
这回升官的老哥也不霸气了,乐呵地点头:“那当然行,您尝尝就好!”
说完这句,老哥促狭地凑到景行之耳边,在闹哄哄中的声响里小声道:“您尝上这口,就不枉柳夫郎遣人老远告诉我您过来了。”
“咳咳!”景行之呛一口,然后脸上笑容更盛。
他三年前提过一茬要吃这人的鱼干,让老洪等人服气他,可那是多久的事了……
于是酸辣味的鱼干,愣是被吃出了蜜糖味。
都因为那个没露面的男人,该死的甜美!景行之想,今天要再吃他三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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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安北,是郝有才家的地盘,也就是镇马关城。
招待景行之的照例是郝有才,他爹年纪大了,出面见见景行之就够了,聊天还真觉得尴尬,年岁相差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