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和四是个蒸不熟,煮不透,砸不碎,嚼不烂的铜豌豆,没人照应自个儿居然也能靠着偷鸡摸狗,和邻里偶尔接济,顽强活了下来。对那时候的他来说,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和一床干净被子,已是幸福至极。
等他再见到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干爹”,就是被四大护法之一赵精忠给拎到新买的王府里了。
这座私宅便也彻底空闲在了这里,直到今时今日和四被那本破书指派了回来。
也许,在和四心里,这儿才是他真正的“家”,毕竟此处是他自记事起四处漂泊以来,头一次真正踏实睡下的地方。
陆铮鸣按着的伤口血渗透得厉害,他便一边慢慢解开绷带,一边在和四的注视下不慌不忙道:“我先回答督主第一个疑问,这个问题我想督主看到我眼下的模样,便已有几分明白。我办事不利,得罪了岳副指挥使,等于已经断绝了自己以后在锦衣卫的升官之路。”
和四微微一笑,笑得虚情假意:“要真是绝了后路,你现在就不是躺在这还有气儿和我说话了。”
几次交锋已经证明这位姿容绝世的年轻提督,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陆铮鸣叹了口气,如实相告:“行刑的人是我一个同乡兄弟,下手留了分寸。再者,我一个小小校尉,岳副指挥使也没必要与我锱铢必较。”
是了,一个校尉而已,罚只为了出气,打得血肉模糊,场面上好看,让岳钟那口气出了便是。
至于是死是活,想来岳钟也并不在意。
和四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料他不敢在他面前说这种一戳即破的假话,眉梢轻挑示意他继续。
陆铮鸣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将缠在胸膛上血红的布条缓慢拆下来,露出道道绽开的破碎伤口,布条撕开时带下点点碎皮肉。他显然极能忍受疼痛,刷白的脸上汗如雨下,但也只是咬着牙吸气没出声。
浓浓的血腥气并未冲得和四面有异样,倒是陆铮鸣拆下布条后露出的瘦骨嶙峋的身躯令他眉梢微微一动,看得出他身体的底子原来是不错的,体态端正骨骼分明,只是太过清瘦,光看那副胸膛简直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
和四低垂眼睑,没吱声。
这个小校尉有点鸡贼,已经看出来他是个心软如棉,三观端正,不走历代东厂提督老路的新一代好督主了。使完美男计,这回又使苦肉计,他看上去就那么傻,那么好骗吗???
不得不说,苦肉计还是有点效果的……
比方说,这时候和四就下不了决心,让赵精忠把这个处心积虑想抱他大腿的小校尉扔到门外去了。
虽然等赵精忠知道小校尉试图上位,成为他的第五大护法后,可能会愤怒地自己悄咪咪地把他扔出去喂狗……
算了,为了内部属下们的和谐,还是暂时让他们继续误以为这个陆铮鸣是他男宠好了……
陆铮鸣丢掉浸透了血污的破布条,花了一点时间平息了不稳的呼吸,才重新开口:“至于我为何会找到这里,”他偏过苍白的脸,与和四的目光相接,朝他笑了一笑,“这一点督主大概还未查到,我幼年时也曾在这巷里住过,算是督主的邻居吧。”
既是邻居,便有可能会碰面,这倒也能说得过去。
和四发现这人很喜欢笑,第一次是朝他轻佻露骨一笑,第二次冷漠阴鸷一笑,这一次的笑却是有几分与故人相逢的真情实意在。
陆铮鸣笑完便收敛了容色,对和四平静道:“不知督主可愿赏我一个替您卖命的机会?”
和四不动声色地将他脸上的认真纳入眼中,指头转着碧玺,转了半圈后淡淡问道:“我手下三千番子,想替我卖命的人数不胜数,我为何要用你这个半道变节投靠过来的锦衣卫?”他顿了顿道,“你总该给我一张值得用你的投名状。”
陆铮鸣仿若早已料到他所说,冷汗顺着他脸颊滴落在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并未影响到他从容平稳的语速:“十月二十八,酉时,同庆楼,天字三号。”他望着和四略带不解的脸庞,唇角微微一扯,“那日便是我犯了大错之日。”
和四心中顿时了然,这个陆铮鸣显然是个聪明人,先不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当日他所抓的人是谁,但两人互相试探到现在,他仍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没有真正吐露出那夜锦衣卫办案详情。但光是他说出的这几点,就足够东厂查出所有底细了,他既然敢拿这个做筹码,想必那夜锦衣卫办得绝非普通案件。
眼下,锦衣卫群龙无首,没有正指挥使当家,那么下令的人必然是岳钟。
放眼前朝后宫,能指派得动岳钟的人,只有那寥寥几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给岳钟下令抓人的幕后之人竟绕过了他们东厂。
这不是个好兆头,和四陡然间有了危机感。他才上任几天,别说还没享受到身为东厂提督作威作福的待遇,就已背了一屁股债,这回提督的椅子还没坐热了,居然就有人想架空东厂和他!
这还了得,这要是不赶紧将这点苗头掐灭在摇篮里,东厂一倒……
和四快速流转的念头突然一顿,等等,东厂要是倒了是不是就不用他还债了???
想想,好像还挺美好的……
不行,不说万一东厂真败在他手里,他干爹会不会千里迢迢提刀砍了他;便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东厂一嗝屁,那些被他压迫已久的朝臣百姓还不将满腔怨念发泄到他身上,将他凌迟个百儿千刀的……
和四心念转了几转,心下已是信了陆铮鸣七八分,以陆铮鸣的身份完全没必要,也不敢用这种事欺瞒他,他斟酌一番开口道:“你说得我姑且信了,等查明之后,若你所说为真,我再考虑考虑。”
陆铮鸣听了,似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也不强求,点了点头道:“督主慎重,是情理之中,那边我随时静待督主佳音了。”
和四摆摆手:“佳不佳音另说吧,”他瞅着陆铮鸣自始至终都似胸有成竹的平静脸庞,有点儿纳闷说,“你该知道即便我是东厂提督,能插手你们锦衣卫的地方也实在有限,你为何便想到投我门下?”
陆铮鸣看着他眸光清透的双眼,忽而淡淡一笑:“因为我初见督主,惊鸿一瞥,自此难忘。”
和四:“……”
他就知道!这人是看上了他的美色!!!(╯‵□')╯︵┻━┻
第14章 留宿私宅
不多时,大夫到了。
虽然和四他们都皆做便服装扮,但光凭赵精忠满脸“生人勿近”的凶相,大夫都知道这些人绝非善类,故而一进门二话不说,眼神都不敢乱瞟,埋头给陆铮鸣清理伤口。
陆铮鸣身上的鞭伤之前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奈何和四那么一“推”,他那么一滚,直接把自己滚得伤上加伤。
大夫一边治,一边摇头叹气。
和四数了,从这老人家下手,到包扎完毕,他一共叹了四十六口气。
搞得他以为姓陆的快挂了似的……啧,真要挂了还挺麻烦,这儿不是东厂里头,还得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人悄咪咪地拖出去埋了……
实在不行,干脆把李报国手下那个杀猪匠叫过来,就地解决了算了。
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陆铮鸣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老大夫给陆铮鸣包扎妥当,长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公子,这位郎君身上的伤大多是皮外伤,万幸没有伤及内腑。但这皮外伤也是伤,后又没经过妥善处理,如今怕是有些伤了骨头,须好好休养才是。”
和四没料到,那一摔居然还真给他摔到了筋骨,现在碰瓷得都这么专业了吗???
大夫看看床上衣衫褴褛、“弱不经风”的陆铮鸣,又看看清贵矜傲,风姿卓然的和四,心生怜悯,鼓起勇气咳了一声隐晦地提醒道:“公子,这位郎君伤势不轻,那个……闺房中事还须谨慎,谨慎。近期,最好不要……”
老人家通红着脸,又重重咳嗽了几声,之后的话大家都懂的都懂的。
和四:“……”
陆铮鸣:“……”
和四平静到麻木地点了点头:“行了,你去开药吧。哦,找那个姓赵的拿诊资。”
端着粥进来的赵精忠:“……”
忠忠心里苦,忠忠不说QAQ!
大夫被燕春领去开药了,被迫付了诊资的赵精忠蹲在墙角里画蘑菇,和四觉得房中的气氛很不对劲,尤其是陆铮鸣在说出那句话十分暧昧,类似表白的话语后,和四感觉只要一对上他那双眼,就浑身不自在。
毕竟他是个身有缺陷,不敢祸害人家姑娘的天阉,后来半路出家做了太监头子,那就更没有和人搞对象的想法了。
宫里头的宦官找相好的不是没有,多半是找个宫女凑合过日子,当然也有少数找个好基友相依相伴,相互扶持的。
只有极少数如和四干爹那样,位登权鼎,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才能有事没事强抢个民女民男回来,养在后宅里。
和四见过他干爹后宅里的那几位,刚开始无不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宁死都不愿当个太监的妻妾。到后来,和四居然看见他们凑在一桌打麻将,打的还其乐融融!
和四不是他干爹,没有强抢良家子的爱好,他要真想找个伴儿,就只有被对方搞的这条路可以走……但是堂堂东厂提督居然是下面那个被人搞的,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啦?!
陆铮鸣这半挑半藏的一句,让和四的小心脏跳动得有点快,但也只是快了那小会功夫而已……
在大夫开药方的时候,和四趁大夫叮嘱陆铮鸣的间隙,将赵精忠拎到外边开小会。
和四将陆铮鸣给出的时间地点告诉了赵精忠,赵精忠虽然有时候婆婆嘴爱八卦了些,但在正事上却从不含糊,立刻叫来燕春和另外一个番子,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自行去探查。
秋风飒飒,万里碧空上两行远雁由北向南而去,几堵墙外有挑货郎摇着拨浪鼓,吆喝着胭脂水粉穿街过巷。
和四拢着袍袖站在光秃秃的老树下,晴空的碧色落进他瞳孔里,晃起一点悠悠波光。
没有穿蟒袍玉带的他静静地仰头望着那一行迁徙的归雁,只像一个年轻俊秀的高门子弟,也像是个清贵雍容的闲散王爷,唯独不像是被大燕所有百姓朝臣暗自唾弃憎恨又人人畏惧的东厂提督。
陆铮鸣透过窗楞的一线缝隙,便是看到如此一个和四。
他扬起的脸庞上并无忧愁,也无算计,忽然他嘴角轻轻泛起了一个笑容,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陆铮鸣突然想看一看,这位年轻的提督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大燕虚假繁荣的盛世景象,还是他所立的万丈庙堂之下的累累白骨?
事实上,和四只是看到了老树上的一只猫,和它屁股后的猫蛋蛋……
和四心想:娘耶,这猫居然还活着!
还有,哈哈哈,它的蛋蛋依旧那么小哎……
和四的笑容突然僵住,他情不自禁地低头看看自己,心里满是无处诉说的忧伤。
唉,小蛋蛋总比没蛋蛋好,更比有当无的好……
陆铮鸣看着他突然低头神情略显失落,不禁眉梢微微一扬,刚刚不还一派胸有成竹之象么?
……
赵精忠在外晃了一圈,和隐藏在各处的番子们碰了个头,确定没有可疑人士,才转回院中。
一回跳下墙头,就看见和四怀中抱着一只奋力挣扎的三花猫,正笑容狰狞地强撸。
赵精忠看得心惊胆战,觉得自家督主的口味是愈发重了,现在居然连猫都不放过……
他心里替三花猫点了个蜡,但并不敢多言,只是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督主,我们已经出来一天了,可要回宫?”
作为位高权重的东厂提督,留宿外宅并不是个稀奇事,只是和四刚接替老厂公的位子,朝里朝外的非议尚未停歇,各方人马蠢蠢欲动,此时留宿在外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主意。
何况,这里还有锦衣卫校尉。
即便被督主睡过了,在被老厂公洗脑多年的赵精忠眼中,那也绝对不是个可信任的对象。
和四正脸带冷笑和花猫做斗争,乍然一听赵精忠问道,手下顿了一顿,看了眼乍亮天色,又看看手里的花猫,又再看看东厢房:“罢了,回去吧。”
“那这人?”赵精忠小心问道,“是留还是……”
他比了个手势:“反正督主您也睡过了。”
“……”和四空出一只手捏捏眉心,几番酝酿才有勇气说出口,“忠忠哇,其实……我还没睡过他呢。”
妈的,不仅没睡过,连手都没牵,他的清白名声在今天就要毁于一旦了。
他一想到,明天上朝满朝文武都将用唾弃的眼神看着他,无声谴责他居然将魔爪伸到了锦衣卫身上,他就彻底不想回宫做太监了。
赵精忠立刻露出个“明白,我懂,好的”的神情,既然没睡过,那还是留他一条狗命极好。
和四满脸沧桑:“留个人照看着他,回头还得和他核实同庆楼的事。对了,你再找几个人将他底细查一查,”和四略有迟疑,眸光闪了一闪,“我总觉得,这个姓陆的,不简单。”
他的直觉总是很准,尤其是在坏事上……
比方说现在,他刚一脚踏出门,突然一阵心悸,还没反应过来就一阵头晕目眩,栽了下去。
和四两眼一抹黑前,只来得及紧紧抓着袖子里的破书,将它祖宗十八代和造纸的蔡伦都骂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