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和四完全没想到的是,自己现在不经意的一句吐槽,在不多久后竟真一语成谶,只不过是他和陆铮鸣两人并肩躺在乱葬岗里看星星看月亮……
眼下,他为了赶紧完成破书上的事项,勉为其难地容许这个小锦衣卫和他。
和四本还想诚恳地邀请赵精忠和燕春一同入桌,结果赵精忠被吓得拎起燕春直接飞到了屋顶上,说是他们练武之人过午不食。
放屁!老子之前还好几次看见你中午吃完饭,还从御膳房里偷了两鸡腿,和李报国一人一根躲在树上吧唧吧唧地啃。
搞得御膳房里以为进了老鼠,天天吵着要养猫。
可是大燕皇宫里自几百年前就禁猫,没别的,只因曾经的太/祖他老人家属老鼠……那时候有位神乎其神的国师说了,禁庭之内绝不能养猫,否则便冲撞了太/祖乃至大燕的气运。
结果,御膳房没法,只好逮了几只狗,煞费苦心地训练他们抓耗子。
直到最后御膳房里的狗各个都是抓耗子的高手,可是该丢的鸡腿依然雷打不动地丢……
……
于是,饭桌上只有他和陆铮鸣,还有只十来岁的老猫。
两人一猫,吃得沉默又莫名和谐。
和谐到和四越吃,越觉得气氛很诡异,尤其是和他一起吃饭的这人前不久刚坦坦荡荡表明对他美色的觊觎。
这种莫名其妙的一家三口氛围是怎么一回事啊……
和四狠狠抖了个激灵,赶紧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赶出脑子。
他一定是保心丹吃多了,把脑子吃坏了!
好在吃完饭后,破书没再使幺蛾子,和四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神出鬼没的番子无声无息地蹿进厨房,收拾残局。
陆铮鸣眼角余光无意地瞟了瞟他们,淡淡目光一瞥而去,揣着怀里吃饱喝足的三花猫,徐徐起身道:“今日多谢督主照拂,时辰不早,不敢再多叨扰督主,下官先告辞了。”
喝茶清喉咙的和四愣了一愣,没想到他死皮赖脸赖到现在,居然要告辞了???
兄弟,你不是要死要活,非要上我这条贼船,现在船还没上你就要跑路了?
你难道已经看穿了我们东厂邪恶残酷的本质了吗???
可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锦衣卫也没白到哪里去嘛。
和四心里头犯嘀咕,最多的吧,其实还是有种被人骗吃骗喝打了秋风的恼羞成怒……
他拈着茶盖儿,轻轻撇了撇沫,没有看他,幽幽地问:“告辞?”
当着东厂的人面,陆铮鸣抱着猫额首低垂,看上去卑微又恭敬,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调:“督主救命之恩,下官定会结草衔环相报。”
东厂的番子一脸冷酷地刷着碗,内心早沸腾开了锅,嗷嗷嗷,新主子果然有手段,居然不用老督主强取豪夺那一套,心甘情愿就让人家以身相许了!好手段,好手段啊!
和四要是听见了他们的心声,可能他们明天就不是去提刀砍人,而是端箩喂猪了。
和四听不见,和四沉浸在被诳了一顿饭的愤怒之中,虽然愤怒却不能自降格调。和四心平气和地轻呷了一口茶,姿态端方,愣是把一间破厨房喝出了茶室的风雅,他看也没看陆铮鸣,轻描淡写道:“去吧。”
那姿态,仿佛陆铮鸣只是他靴边一只渺小的蝼蚁。
以两人的身份,也的确如此。
一个是高高在上,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东厂提督;一个是混迹锦衣卫最底层,生死都不由己的小小校尉。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悄悄围观的赵精忠都快被自己脑补出来的虐恋情深给虐哭了,呜呜呜。
陆铮鸣躬着身子,行了个礼,慢慢往外退去。
这一步出了门,很可能就会丧命在东厂人手里,但他依旧头也没回地跨出了门槛。
“等等。”和四突然开口。
陆铮鸣身形一顿,背对着和四,看不见他的表情。
和四淡淡道:“把猫留下。”
娘的,吃了他的饭,还带走他的猫,好气哦!
陆铮鸣:“……”
陆铮鸣似是带着一丝无奈,极轻地叹了口气,快速转过身,将猫双手奉上。
三花猫顿时叫得撕心裂肺,不论谁靠近都会被挠出满脸血,死活不愿离开陆铮鸣。
和四脸如黑炭,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好啊,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吃了老子的鱼居然还要跟人跑路。
早知道就把你阉了!
三花猫感受到了杀气,僵了一僵。
和四没了趣,意兴阑珊道:“罢了,带它去吧,好生替咱家照应着。”
陆铮鸣低声谢了恩,拖着微瘸的腿,一步一慢地蹒跚走向院门外。月光将他本就瘦如柴骨的身影照得更为单薄,像个伶仃的孤魂野鬼。
和四只看了一眼,就任他去了。
和东厂有了牵连的人是逃不掉的,真要想走,只有一条路——黄泉路。
第17章 快上车呀
打那日连着折腾了和四两遭,破书兴许也知道将人得罪狠了,余后数日都安分守己地乖乖垫着桌脚,没再作妖。
过了霜降,入冬便在眼前,前朝内廷里都闲散了不少。
所谓秋收冬藏,忙活了一年到头,不论哪一个衙门都到了收关休养生息的时候了。内廷里则是从大行皇帝走了后便一直没多少实事儿,内宫里的事儿都是绕着皇帝和各位娘娘的,皇帝尚小没有立后纳妃,那这禁庭里头便清闲了一大半。
也无聊了许多,和四忙里偷闲很是怀念了一下,先帝在时后宫里头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的盛景。他样貌生得好,人又乖巧爱笑,跟在他干爹行走在内廷里头各位主子娘娘见了都忍不住赏点什么,每年隆冬时分各宫的赏例下了,和四的腰包里更是鼓鼓囊囊,俨然一个小金主。
今年年尾,是没往年宫里那般热闹了,最多大年三十那几天,外命妇们进宫给皇帝太后拜年时会闹腾闹腾。然大行皇帝走了没多久,这闹腾也是有个限度的。
虽是如此,和四肩上的担子却是分毫没少。
先不说东厂每日必要派出一定人马,散在京城各处,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京城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从关乎百姓生计的粮油米面的价格浮动,到有无命案,雷击等等失常发生,这些都是要呈报到和四案头,供他翻阅筛选之后再呈到小皇帝那儿去。
譬如说,昨夜里吧,东城就出来桩走水案,烧了一连排的屋子。东厂的番子去查了,报上来是天干气躁,意外走水,死了几个卖油的货郎。
这活计锦衣卫那儿也有,只不过东厂叫做“打事件”,锦衣卫那称为“听记”,谁有文化逼格,一比皆知。
撇去上述这些东厂必行的日常琐事,到了年关,散在外的东厂各路人马也要陆陆续续回京,或者回老家过年。
那么问题来了,往年这时候按旧例,厂署里是要向这些在外辛苦奔波了一年的人马发放红利,算是给大家的过年费。
可今年……
和四端起第三盏茶,听着户部尚书云丛的絮絮叨叨,面上镇定,内心悲凉。
别说红利了,他连欠户部叁拾万两白银的利息都抠不出一个子儿来。
云尚书忆苦思甜,追忆过往了半天,总算点明了主旨:“提督,锦衣卫那边催了本官三四回了,内阁里的几位阁老也提了几遭,这年关眼看近了,您看着银子……”
云丛充满暗示意味地搓搓手指头。
和四给自己打了个气,不要慌,这天下事难就难在一个字——钱,可简单也简单在三个字——不要脸。
于是和四平静如水地开口道:“钱自然是要还的,可我一事实在不解。云大人您是六部里的财神爷,您最清楚这锦衣卫从太/祖那时候就是这皇城脚下底子最结实的亲军。不论是俸禄还是赏利,历来都是衙门里最丰厚拔尖的那一拨。我说句实话您别介意,明面上咱东厂和它锦衣卫的开支相差无几,但你我心知肚明,它锦衣卫从来发的是真金白银,那可是连您这样的尚书大臣都比不上的。”
这倒是真话,和四在坐上这位子没多久,就了解到外朝那些个官员的俸禄其实发放并不稳定。要是碰上个天灾人祸,国库吃紧的时候,甚至要拿绢布物资来充数,只有它锦衣卫雷打不动,一个子儿不少地发着米面银钱。
和四搁下茶盏,双手捧起手炉慢慢搓着掌心,他尤为怕冷,尤其是今年天寒得早,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缩在被窝里。可惜即便他想,赵精忠这个老妈子似的大护法也会念念叨叨将他烦起来。
他眉梢勾了勾,可嘴角却平直成一条线,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咱家就不明白了,它锦衣卫怎么会缺钱,还缺得如此之急呢?”
云丛一见和四这神情就知道今儿这钱八成是讨不回来了,说句良心话,这满朝文武里谁乐意和这东厂打交道,尤其还是从老虎嘴里拔牙,要不是这东厂新提督模样俊俏,打死他也不乐意踏进这道门。
可是没法啊,东厂得罪不得,内阁里的几位阁老也得罪不得。
云丛也笑了,他笑得是真心实意:“提督英明,自是知道到了年尾,各家都是银子如流水淌出去。这锦衣卫今年没指挥使坐镇,底下人心浮动,内阁几位辅政大人们的意思便是安抚安抚,这事儿太后也是知晓的。加上那头的确该换一批兵器了,督主知道,这绣春刀把把都是重工精制,投下去的银子可不是一星半点。今年不提年初时候江南春涝,就是国丧时的花费就是好大一笔,”云丛苦着一张脸,摊摊手十分无奈,“我这小小户部,可实在挤不出银子来了。”
妈的,一个户部尚书跑他这哭穷,和四恨不得抛去这身形象包袱,和他一起抱头痛哭,他不仅会哭,他还会嘤嘤嘤!
和四已经不要脸了,但实在丢不下仅存的那一点高冷人设,只好打肿脸继续和他打太极:“云大人这话和马上要来京里的各位王爷们说说,倒倒苦水便是了。咱们关起门是自家人,自家人还不知道自家的底儿?户部真要是连这点银子都抽不出来,那明儿咱们这六部也别开张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云大人您自个儿也说了,这年关各家都吃紧。不瞒您说,我这东厂养了三千番子,光靠朝里拨下的那点俸禄,早饿死千儿八百了,更别说还有其他没摆在明面上的线人们。这几千上万的嘴一张,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云丛脸色被他说得越来越苦,刚要张口却被和四一个手势给阻止了,和四不紧不慢道:“您别急,这钱肯定是会还给您户部的。这样吧,等腊月里头,庄子里的钱粮一收上来,我便亲自将那叁拾万两双手奉上如何?”
云丛能如何,云丛还能拿着刀架在他和四脖子上,逼着他吐出钱吗?
那他今儿是别想好胳膊好腿,走出这东厂厂署了。
云丛重重叹了口气:“也罢,提督都这么说了,那本官也只好这么回禀内阁了。”
哟哟哟,这是被欺负了回家告小状了是吧。
和四才不怕呢,他连脸都不要了,还怕你内阁几口唾沫星子?
……
送走云丛后,和四捧着手炉恹恹地窝在高椅里没动弹。
赵精忠从房梁上飘了下来,一时落地没小心打了个饱嗝。
“……”和四阴沉沉地说:“你再和李报国去御膳房偷鸡腿吃,明儿你就给我去御膳房替人家捉耗子去!”
娘的,偷鸡腿也不知道给他带一个!
赵精忠:“……”
赵精忠猛地捂住嘴,及时咽下去了又一个饱嗝,他咽咽喉咙,小心观察了下和四的脸色:“督主,您这心情不佳,可是云大人又来讨债了?”
和四鼻腔里发出声冷哼,摸着手炉点了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
赵精忠一脸迷茫。
和四撇了撇嘴角:“我到现在总算明白过来,到底是谁绕过我们东厂给锦衣卫下令了。”
原来是内阁里那群早就看不惯东厂的阁老辅臣们,想想也能理解,他们是正儿八经的世族贵胄出身,由得宦官率领的东厂在头上作威作福了这么久。这一次总算等到老提督退位,让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可不赶紧扶持锦衣卫打压东厂。
和四原以为他干爹退休没多久,怎么着大家面上也得意思意思,过段时间再给他使绊儿,没成想这么快就有小动作了。
他寻思着这样不行,别在他当这东厂提督期间,没能把锦衣卫干死,反倒给了它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干爹不还气得冲回京城,杀他祭天???
好在年关到了,各地藩王也要进京了,他得抓紧这次机会,好好提高一下小皇帝的危机意识,让他知道谁才是最靠得住的人。
虽然吧,和四打心眼里觉得,搞不好那小王八蛋第一个就想弄死自己这个死太监……
算算时辰,这时候小皇帝理应在上书房里刻苦读书,下学的时间尚早,和四盘算了下决定先出宫一趟,召见京郊附近的几个庄子管事,看看今年地主家到底有没有余粮。
出宫之前,他叫来了秉笔太监余涟,让他这几日将六部的眷本都暂时搁置在那。
给他脸色瞧?他倒要趁此机会看看,这朝里到底是哪几个在他背后打小人。
……
换上锦衣秋服,和四仍觉着凉了,正想着再披件薄氅,忽然外间啪嗒一声脆响。
和四一愣神,出外一看,原本好好搁在案头的玛瑙笔洗骨碌碌滚在地上,桌子斜了一半,垫桌脚的破书此时安静地仰面朝天摊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