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很足,毕竟大燕朝自文武两帝之后的皇帝在治国治民之上毫无所长,倒是在别的手艺活上格外精通,譬如先帝,那木工活可是当时一绝。当时的老厂公为了给先帝寻找珍惜木料,不惜动用东厂三千番子全国搜寻,搞得当时朝里怨声载道。
太后的意思便是提醒小皇帝不要效仿先帝,容和四哄他将心思放在与朝政无关的事由上。
小皇帝强行掩饰着不满,低低说了句是,转身便脚步轻快地出了正殿。
刚迈出正殿时,他敏锐地听见太后长长叹息了一声:“还是个孩子啊。”
有太妃隐隐约约地接了句:“这不还有巡儿吗?”
小皇帝足下一顿,带着满心说不出的愤怒和郁足一头冲进了细密的雪花里。
回了干清宫的东暖阁里,小皇帝讶然发现等在那里竟非和四,而是——
他疑惑地看着一声黑衣劲装的男人:“陆铮鸣?”
若是平常,陆铮鸣一定会在心里“啧”了一声:没大没小的小混蛋。
但今日今时他一脸肃穆,朝着皇帝沉默地行了一礼:“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小皇帝的注意力先是被“要事”两字吸引,然后找了一圈没找到和四,不觉诧异问道:“厂臣呢,不是说他来了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小皇帝发现陆铮鸣的脸色在此时蓦地一沉,黑沉的瞳眸里透着一种让人心惊的煞气,可是仔细一看,陆铮鸣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杵在在那里。
他的神色平静却危险,淡淡地与小皇帝道:“和臻他今夜饮酒过甚,无法回宫了,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不至于,毕竟是小皇帝自己让他开溜出宫的,但是小皇帝听陆铮鸣的话怎么听怎么变扭,好像自己有什么疏漏了……
小皇帝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陆铮鸣,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们今晚在一起过的年?”
天啦,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陆铮鸣丝毫没有被人发现“奸情”的慌张,而是平静如水地点头,对着小皇帝一脸无法言说的“惊恐”和复杂,他冷声开口道:“陛下与其关心臣子和谁过年,不如容臣先将要事禀告于您?”
小皇帝恍恍惚惚地点点头,费劲地一屁股在暖榻上坐下:“你说……”
陆铮鸣望着八岁的皇帝,心头划过的是和臻虚弱的脸庞,他突然有种莫大的讽刺,这么一个庞大的帝国,朝内文臣武将无数,却要由一个半大的孩子和宦臣担起这沉甸甸的江山社稷。
他面不改色地对小皇帝道:“东厂那边得了消息,三日前,北蛮三十万大军入侵,现已攻破云州。想来明日前线的战报便会传到朝里,为免朝野上下人心浮动,多生事端和及时应战。和提督让我提前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今夜便选好率兵领军的主将,明日早朝便下令发兵北疆,夺回云州。”
小皇帝如遭雷击,一脸懵逼地坐在那里,半晌找不回神。
陆铮鸣说得每个字他都明白,但是连在一起,他竟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神思茫然时,这个半大的孩子有种极为不安的预感,现在平静的生活随着陆铮鸣这句话彻底的一去不复返了……
……
不大的老宅里,炭火烧得正足,和臻双目紧闭躺在幽暗的床帐之内。
顾鸾弯腰拿着帕子细细地替他擦着额头的汗,和四的脸色已比方才好上许多,顾鸾将帕子放进盆里,回头苦闷地看着昏睡不醒的和四。
好看是真的好看,但是这身世和身子也的确愁人,老督主也是好狠的心,明知他早晚会这个样子,还就这么把东厂丢给了孤零零的一个他。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端着水盆出去,一出门吓了一大跳,连退几步差点没被门槛绊倒,忍不住娇娇气气地骂道:“作死哟你!忠忠,吓死人家了!”
赵精忠面无表情地堵在门口:“督主怎么样?”
“就那样吧,”顾鸾“唉”了一声,“你放心,他这‘病’一时半会要不了他的命,不过再过些时日……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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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择选将才
赵精忠望了一眼房内,将顾鸾手上水盆抓了过去随手一丢,伸出跟手指将人提溜到一边,周身气压和声音一样低:“督主这病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厂公走前从未提起过,以前也没见着他发过病啊?”
顾鸾嫌弃地拨开提着自己衣领的那只粗糙黑手,矜持地扶了扶发髻:“这事儿吧具体我不大清楚,听老厂公说是小主子他骨血里与生俱来的,之前没发作那是没到时候呗。”
赵精忠越听越怪异,两掌贴着搓了搓:“我怎么听着不大像是病了,反倒像是……”他琢磨了半天,找出个略合适的词,“中毒了?”
顾鸾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傻大个看着人粗心倒是挺细,他不耐烦地伸手将赵精忠旁边一搡,走过去抱起自个儿的盆:“你发癔症了吧,都说了天生的毛病,在娘胎里中的毒?行了,你有空瞎琢磨,不如赶紧联系你们东厂的人。少主子这一病得病上个几天,没他在,东厂和宫里的天不得塌了一半。”
赵精忠瞅着他一扭一扭去打热水的身段,心里头隐约还是觉着哪里不对。他溜到和四的房间里,瞅着自家督主昏昏沉沉,沉浮在噩梦里的苍白脸庞,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朝着不见五指的夜空里打了个飞哨。
很快,一只不起眼的小黑鸟扑腾着翅膀飞来了。
督主病了,北疆的战事起了,即便是赵精忠也已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
宫里头小皇帝足足愣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消化了陆铮鸣说得每个字,他呆呆地看着教授自己武艺的师父,不知所措道:“让,让朕决定人选?明天早朝,让内阁的辅臣们一同商议不就好了吗?”他看着陆铮鸣无动于衷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脸庞,更慌得摸不到边,“那,那还有厂臣呢?他不是一直帮朕批红吗?他应该清楚谁能带兵去北疆啊?”
陆铮鸣望着年纪小小的皇帝,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恨其不争,他蹲下来,稍稍抬起头看着小皇帝:“陛下,你要记住你才是大燕的皇帝。你不能永远时时,事事都依赖和臻帮你做决断。先不提他手握批红已经招了多少人眼红和嫉恨,你可知道光是宦官干政这一条,放在太宗皇帝那时是千刀万剐之罪。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宦臣,他能陪你解闷,帮你料理一下见不得光的腌臜,但不能代替你做这个皇帝。或者你愿意像先帝一样,干脆什么都撒手不管,放任这座江山一点点衰败垮塌下去?”
小皇帝眼圈渐渐红了,陆铮鸣淡漠的语气没有多少指责在其中,却令他突然无地自容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和臻太过依赖,甚至把他当成主心骨,不论是内宫杂务,还是外朝的纠纷,都希冀 由和臻代他一一解决。
他不喜欢自己的父皇,甚至恨着自己的父皇,可陆铮鸣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走在一条和先帝一模一样的道路上。
其实这不怪小皇帝,早在许多年前,大燕的皇帝就已经习惯性地依赖东厂,依赖自己的司礼监掌印了,否则也不会将批红这么一项大权交到他们手上。
小皇帝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半晌,终于抬起眼红红的小脸,双腿一蹬跳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对陆铮鸣一弯腰一拱手,磕磕绊绊:“朕,朕对朝中军务并不多了解,不敢擅作主张,若是师父有所了解,还请指点一二。”
他平时习武时也会叫陆铮鸣师父,尊师重道嘛还是和四叮嘱他的,可平时里的千百声都没有此时一声来得分量重。
这一幕传出去可笑得很,大燕的帝王居然向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请教军国大事。但小皇帝十分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重,哪里独担调兵选将的重担,和四的意思他隐约明白一点,朝里的臣子包括内阁的辅政大臣们都不能尽信,眼下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信能帮自己的人。
小皇帝的心思很简单直接,陆铮鸣既然与和四有……一些牵连,那他就是和四的人,信他总没错的。况且锦衣卫与东厂一样,平时耳目遍布朝野,时刻盯着朝中动静,想必多少也了解一些朝中状况。
陆铮鸣心道这小混球有点眼力劲儿啊,知道找和四无门,居然求到自己这儿来了。他来回踱步了两回,站定在小皇帝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审视着他的诚意。
小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努力绷直了身体面对陆铮鸣的视线。
行吧,陆铮鸣心想,怎么说也是他家臻儿呕心沥血,当儿子拉扯的小兔崽子,现在要是不帮上一把,回头指不定在和臻那吃刮落;“陛下既然问了,那么臣斗胆胡言两句。陛下应该知道北疆边防一般是由宁王和驻僵守军负责,实际上还是由宁王做主导。现在宁王伤重,北疆驻军便是群龙无首,故而才要由陛下选派一员得力大将及时赶去驱逐蛮人,收复云州。”
小皇帝一脸严肃地点头。
陆铮鸣继续道:“要说朝中将领,其实不在少数,像靖武公,袁志杰等将军都曾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当初的瓦木堡之变,靖武公曾一人率领一万兵马击退了北蛮五万大军,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现在这几位将军都已廉颇老矣,陛下要他们领兵上阵不是不可以,但是为免强人所难,也会受人指摘,说你苛待老臣。说实话,以臣的了解,朝里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武将中多半是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放在军中挂个虚职,有将帅之才者寥寥,所以……”
小皇帝的脸被他越说越白,揪紧衣角,结巴着问:“那,那朕要派谁去?”
陆铮鸣略一思忖:“真要找出个合适的人选,也不是没有。陛下有三个选择……”
小皇帝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盯着他。
“一是择一个中庸之将,派靖武公挂元帅之名,实为监军,一同赴往北疆。北疆驻军常年与北蛮和流匪打交道,本身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干之军,又有靖武公坐镇军帐,按道理来说,收回云州不成问题。”
小皇帝思量了片刻,觉着这个法子似是能行得通,但是他仍是好奇地问:“那其他两个法子呢?”
陆铮鸣顿了顿道:“陛下别忘了,除了宁王之外,其他藩王也有勤王守疆之责,靖王他们旗下兵马虽不多也不如北军实力强悍,但合者势众,只是……”
不容陆铮鸣道出“可是”之后的话,小皇帝自个儿先喏喏道:“可是朕觉着王叔们可能不愿意派兵……”
毕竟这北蛮只入侵了云州一州,离京师尚有十万八千里,远不到勤王的地步。
陆铮鸣点头,又道:“不仅靖王他们不愿意,陛下你想过没,靖王他们从南方发兵,必定会途径京城……”
之后的话,不言而喻。
小皇帝愣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背后。
陆铮鸣叹了口气:“还有最后一个法子,也是最不可行的一个……那就是容臣毛遂自荐,领兵出征北疆。”
实际上陆铮鸣本不愿说出这句话,可他实在担心真要是没找出个合适人选,和臻自己会垂死挣扎地从病榻上爬起来,领兵上阵。一想到如此可怕的一幕,还不如自己上。
小皇帝一听这个,眼睛一亮。
陆铮鸣嘴角扯扯:“陛下您自己衡量,臣非怯阵,只是提醒你一句,臣只是一个锦衣卫百户,无功无勋,你要是贸然指派我做个领兵将军,也要考虑一下能否压得住天地两字号营的大军。”
更何况,他一个锦衣卫突然站出来去领兵打仗,一定会招来那边的怀疑,到时候如何收场也是个难题。
小皇帝亮起的眼睛顿时又暗了下去,喃喃道:“这倒是……”
陆铮鸣心道自己也不是个燕人,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心有挂念,直接便向小皇帝辞行:“陛下自己慎重思量,切记,明日早朝时一定要先发制人,在内阁出声之前将人选定下,不要给他人插手的机会。臣尚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小皇帝正是矛盾焦虑之时,没想到陆铮鸣居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愣了一下本能地想留人,但是一想到陆铮鸣刚才说的那些话,咬一咬牙点头道:“师父先走吧,朕自己好生思量。”
陆铮鸣片刻停留也没有,直接转身退走。
“等等。”小皇帝突然叫住他。
陆铮鸣顿了顿,回首:
小皇帝立在黯淡的灯光下,面带几分担忧,几分认真地问道:“厂臣,他没事吧?”
陆铮鸣诧异地挑了挑眉,看着小皇帝的眼神不易察觉地微微柔和,声音沉稳而平和:“是的,陛下,他没有事。很快,就会回宫。”
小皇帝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他振奋了一下精神,“你告诉他,让他放心,朕会处理好这件事,让他好好休息,朕等他回来。”
陆铮鸣冷峻的眉眼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是,陛下。”
……
出宫时,皇城外的烟火已燃放至尾声,街上热闹的人群却未有所减少。陆铮鸣压低帽檐,避开喧嚣的闹市,快马加鞭地原路返回。在老宅的巷口他意外遇见了一辆陌生的马车,马车通体漆黑,若非陆铮鸣眼力过人,险些没有看见,径直与它擦肩而过。
一身道衣的小童正弯腰替车里人掀开帘子,一袭灰色的道氅如同浮云般飘出马车。来人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但不掩容貌的昳丽俊美,察觉到陆铮鸣警觉的注视,那人抬眼冷冷地看来,薄唇掀起个讥诮的弧度:“怪不得八百里外就闻到了一股晦气,原来是个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