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确实是大权在握,但是他在秦国根基尚浅也是事实。
他满打满算在秦国连十年都不到,更何况他不过是商人,秦庄王的出生也不高贵,要不是认了华阳夫人为母亲,秦王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然而他们现在一个是君主,一个是相国,位高权重惹不起,柿子挑软的捏,他们就将苗头转向了嬴政“秦历代君主为成大业,励精图治,久战于赵,此子长于赵,焉知其会倾于赵否?”
“公子年八,此前无人教其治国之道,恐难当大业。”
“大王年岁尚早,何必如此早早定此事?况公子嬴政非为嫡出,还望大王三思。”
……
理由列了一大堆,目标宗旨与其说是反对嬴政的太子之位,倒不如说是在含沙射影地反对秦庄王和吕不韦,以上几条反对理由字字诛秦庄王的心,他早年为质子的经历就是他的痛处,偏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秦庄王恨得牙痒痒,吕不韦也蠢蠢欲动,他这个相国之位坐地不容易,投进了他大笔的财富和心血,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却有一大群人对他虎视眈眈,他能忍?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是时候让你知道什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秦庄王和吕不韦有法子治反对他们的人,但嬴政不行,他所能做的就是乖乖受着,等他的父亲和吕不韦叔叔出头。
这对嬴政来说无疑是非常难受的,在经历过当质子的日子后,他对旁人的轻视与质疑的忍耐力并没有加强,反而是变得异常地敏感。
他暴躁地走来走去,苦于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周围全是他所不熟悉的人,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了在一旁沉默的墨斗。
自从他入秦以来,墨斗就愈发地沉默寡言,而他也有了好几个负责教导于他的太傅,完全满足了他的求知欲,只有当课后嬴政有不懂的地方时,两人才会交谈几句。
说到底,墨斗与嬴政相识了一年都不到。
嬴政不满于墨斗像木头桩子的表现,也有点疏远了墨斗,但现在,墨斗却成为了他绝佳的倾述对象。
他们有着共同的经历,一同来自赵国,熟悉的交情,相仿的年龄,更重要的是墨斗的沉默寡言……
嬴政踱步到墨斗的面前,墨斗抬头安静地看着已经不同于往日的嬴政,他脱去了赵国时所穿的布帛,换上了墨黑色的太子锦袍,就像是他退下了之前的隐忍茫然,变得锐气而张扬。
嬴政眯眼,摆手让随仆退下。
“斗于此事可有话可讲?”
墨斗俯身拱手:“群臣不过以公子为靶反对大王,大王英明神武,又有吕公辅佐,定不会让那些臣子得逞,公子不必心忧于此事。”
“难道就任人评议孤?”
“公子,树大招风,况嘴长于他人身上,故此事不可免。”
“若孤就是不愿当这靶子呢。”
“公子便需做到一件事,此事若成,大臣便没有可以攻击公子的借口。”
“讲。”
墨斗放下手,回视嬴政:“大臣抨击公子借口有三,公子向国之心,公子治国之能,公子血统之正。”
“做出一件利于秦国之事。公子若做到,一来证明公子向秦之心,二来显示了公子治国之能,至于公子是否嫡出,想必也没什么人会提。”
嬴政挑起眉,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利国之事做到一件便能名扬天下,他一个八岁的太子又怎么能做到?
“既然斗敢说此事,想必是有法子做到,可否教孤?”
“公子赐斗一座工坊,再加一些匠人,此事便可迎刃而解。”
听到墨斗提这个要求,嬴政倒也不意外,墨斗毕竟是个木匠,但他如此信誓旦旦,倒让嬴政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能有那么大作用?
一座工坊,其实这个要求是很过分的,但墨斗虽然只有五岁,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提这个要求嬴政反而不觉得墨斗是在信口开河。
“孤登太子之位时,父王赐了孤不少东西,里面就有工坊与五十匠人,孤皆赐予斗。”
嬴政心中只是盘算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他信墨斗。
墨斗心中舒了一口气,连忙拱手:“多谢……”
“且慢,不要高兴地太早,”嬴政扶着墨斗的手不让他拜下去,盯着墨斗的眼睛说,“五日,就五日,若是斗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孤不仅要收回你的工坊,更要治你的罪。”
五日……
墨斗估算了一下,后退一步摆脱嬴政的手,跪下俯首:“斗定不会让公子失望。”
嬴政点头,摆手让墨斗退下:“明日斗便可去工坊。”
“诺。”
退出大殿,墨斗终于浮出了连日来第一丝笑意,整个人也轻松了好多,一座工坊可能对于达官贵人来说就是普通赚钱的地方,但是对于墨斗来说是能够真正施展他作用的地方,更是他立身的地方。
只要他让嬴政意识到他的作用,他就能够从嬴政的附属为转变为互利的交易方,在利益方面处于与嬴政平等的地位,这样,他就有了资本与嬴政谈判,就算是他触犯到了嬴政,嬴政也得看在墨斗的用处上捏着鼻子忍下来。
第 16 章
最近咸阳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成为了很多人的谈资,大街小巷中无论男女老少都津津乐道于此事。
“听说了吗?太子他赐五岁孩童一个工坊……”
“我听说……那孩童上任一天便逐了六个工匠,此刻也不生产器具,好好的一个场坊就这么废了。”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孩子可是赵国人,太子……诶,不说了……”
“诶,你怎么不说了,快快说下去。”
“太子可是在赵国从小当质子,你说……太子他会不会……”
“秦公糊涂啊!”
“糊涂?秦公也是质于赵国,那吕公不亦是赵国商人?”
“呀,这可如何是好?”
……
自然,这些话也传到了秦庄王的耳朵里。
啪!
秦庄王将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下人们吓得一哆嗦,没人敢上前去把那竹简捡回来。
“大王这是在生何气?”
一个身材矮胖的人缓步走到竹简前,弯腰将竹简捡起,摊开来扫了一眼,心中一片了然。
“政儿这是在做什么?!他可知有多少人盯着他,怎还做出这等事来?!”
“政儿向来机灵,等会臣去问问他,做出此事想来自有他的考量,”吕不韦倒是对此事并无怒气,他不急不缓地坐到秦庄王的下位,将手中的竹简放案几上,“倒是有一点奇怪得很。”
秦庄王的怒气消下去了一点,皱眉想了一会儿:“吕君可是说这谣言?”
吕不韦点头:“太子之事,平民百姓何从得知?太子不过是赏赐之举,本就是平常之事,大王平时也不会在意,但却为何流传于商井之地,众人皆可评论一二,且皆是挑拨离间之语?”
秦庄王脸色愈发难看,很明显,他把吕不韦说的话完全听了进去,吕不韦赶紧加把火。
“太子事关国之未来,其一言一行岂容他人窥视?做出此行之人,其心可诛。”
秦庄王阴沉道:“查。”
吕不韦俯身称是:“诺。”
在安抚完秦庄王之后,吕不韦转身去了嬴政所在的宫殿,不管怎么样,嬴政这件事做得确实荒唐了一点,他必须问问清楚。
“政儿。”
嬴政抬头闷声闷气道:“叔父,可是来问我那工坊之事?”
不仅秦庄王生气,嬴政也正生着闷气,他没想到城内竟然会出现他的谣言,现在去把墨斗叫回来已经无济于事了,况且他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只能磨着牙数日子,要是墨斗做不出什么东西来,也别折腾了,就干脆陪在他身边帮他解惑算了。
“正是,”吕不韦坐到嬴政的身旁,“此子到底是何人,政儿竟如此信他?”
“此子名为斗,是个木匠,”看到吕不韦皱眉,嬴政赶紧补充,“但其才能确实异于常人,三日后,他便能为政儿正身,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
吕不韦用手指轻点桌子:“木匠……这是要做利国之器?政儿可知其父何人?”
“其父早亡,政不得而知。”
“可有姓氏?”
“并无。”
吕不韦沉思片刻,突然道:“政儿,此子姓墨,乃墨家后人。”
嬴政微怔:“叔父怎会知道?”
吕不韦笑道:“若是他做出了此等利器,这才能也只有墨家人才有,政儿慧眼识珠,聪敏贤能,才能引得墨家人效忠追随。”
秦国一直以来不仅自身没什么人才,更不受各家学说的欢迎,名声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孔子哪国都逛了一圈,就是没去秦国,墨家向来主张兼爱非攻,更是不可能投靠秦国。
所以吕不韦也知道墨斗不可能是墨家人。
但又如何呢?
只要墨斗显露出造器之能,吕不韦就能把墨家的帽子盖到墨斗的头上为嬴政造势。
你们说嬴政不配当太子?他连墨家的人都能收服,这还不配吗?
嬴政反应过来,想了一会犹豫道:“若是造不出呢?”
吕不韦挑眉:“那政儿还留下此人作甚?”
嬴政为墨斗辩护:“他知道很多事,各国之事他皆能道出一二来。”
“但其信口开河不能不罚,若是政儿不舍,令其入宫作伴便可。”
吕不韦说的入宫意思就是让墨斗成为阉人入宫当宦官,这样不仅罚了人也留住了人,更能保证墨斗的嘴不会泄漏秦国的机密。
嬴政终究有些不忍:“可……”
“政儿,”吕不韦叹息道:“为君者不可重情。”
不可重情吗?
嬴政抿嘴,斗,希望你没有骗我……
。……
忙于工作的墨斗是不会知道自己要是失败后将会面临成为赵高的危险的,不过,他的心情也并没有那么轻松,制作曲辕犁的进度比他想的要困难一点。
嬴政只给了他五天的时间,光是为了服众他就花了一天的时间。
幸好,这是一个不讲理的封建社会,反对的直接驱逐出去,虽然方法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在饭碗的威胁下,那些木匠只能乖乖地听从墨斗的话,要不然,一种工坊让五岁的孩童管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墨斗所要做的,是大名鼎鼎的曲辕犁。
曲辕犁的名号谁都听说过,是被印刷在教科书上的典型。
它在大大提高生产力的同时完全不会超脱当前时代的局限,也不会对当前的阶层造成任何变动,最最重要的是,它容易造啊!
据唐朝末年著名文学家陆龟蒙《耒耜经》记载,曲辕犁由十一个部件组成。即犁铧、犁壁、犁底、压镵、策额、犁箭、犁辕、犁梢、犁评、犁建和犁盘。
主要是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并在辕头安装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这样不仅使犁架变小变轻,而且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节省人力和牲畜。(注1)
本来,墨斗其实还是很好搞这个曲辕犁的,要是他偷懒一点,只要把直辕改成曲辕就行了,犁盘可以直接省略,但问题是,现在是连一个连耦耕都算先进生产方式,主要还是靠耒耜耕作,落后的地方甚至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种植方式。
所以,没有直辕犁,那玩意儿得等到汉代一牛挽犁时才有。
偏偏还没有纸,连画图纸都无从谈起,墨斗只能照着脑海里百度出来的图纸用嘴指挥。
不过幸好,毕竟不是太难的东西,在失败几次后就颇为像模像样了。
而这时,才刚刚赶上了嬴政约定的期限。
第 17 章
大殿上,半人高的器具被安静地放置在正中央,群臣们围坐一旁窃窃私语,大厅内嗡嗡一片,唯有嬴政正立一旁。
秦庄王扫视阶下,开口:“政儿。”
嬴政拱手:“父王。”
这两位父子之间的一应一答打断了群臣之间的讨论,一时之间大厅之内寂静了下来,只留下秦庄王与嬴政的声音。
“此为何物?”
“此物名为曲辕犁,是儿臣令人所做,可用作耕种。”
大臣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没有耕过地,但也是看过的,都是需要人亲自去耕作,这么大的器具又不能动,一个人搬都搬不动,又如何用作耕地?
一位大臣摸着胡须沉吟一下,问:“敢问太子,此物如何用作耕作?须知此事事关民生,不可马虎。”
“就是,此非儿戏,大王日机万里,太子殿下可不要浪费吾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