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能与公祖相聚了,与他们有什么好转的?
狄青不假思索地摇头,正要开口,就被高继宣给悠悠然地堵住了:“狄兄不必急于回绝,我不问亦知,令你窝在家里的除了陆节度外不做他想。只是你愿闷在家里哪儿都不去,节度他却是友人遍天下的。于他们而言,这几年里是难得遇上他回京,多半要约人聚聚,哪儿有容你一人霸占的道理?”
狄青:“……”
高继宣玩笑似的一说,竟是一语成谶。
当怀着不好预感的他急匆匆地从宫里赶回家中,所面对的,果然就是早被寇准‘拐’走主人的空房。
且接下来的这十几天里,陆辞从家中被友人约走的次数,充分地印证了他绝佳的人缘:寇准李迪王曾各占一日,将西北战局问了透底;宋绶等馆阁任职的旧同僚则占了两日叙旧,期间又邀他去了两趟雅集;晏殊以‘在京中常年为远赴西北陆辞身家性命担惊受怕’为由,利用休沐日的空闲,强行邀了陆辞去京郊游山玩水;更别说还有交情较浅、却也对陆辞印象颇佳的齐骆等人,哪怕只拉他出去喝一阵子茶,加起来也足够将剩下那几天瓜分了去。
且因有一众下人,和一个总在古怪时机上变得尤其敏锐、常来打岔的柳七在场,狄青饶是想跟在秦州时一样偷溜进陆辞卧房,这会儿也成了痴心妄想。
就在他无可奈何地独守空房,苦苦熬日子中,很快到了制科殿试放榜的那日。
陆辞理直气壮地推了所有人的约,一早便拽着狄青出了门,就要去看榜。
因有心补偿最近对狄青的‘冷落’,陆辞特意放轻动作,没去惊醒柳七,就是为了营造二人独处的环境。
却不想柳七也惦记着狄青放榜这事,睡得额外浅,哪怕还只是些微的动静,也将他折腾醒了。
一见小饕餮拽着狄青就要出门,一副要撇下他的架势,柳七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衣衫不整、未及洗漱,径直将衣服一披,双履一蹬,顶着一双惺忪睡眼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口中还呼唤不断:“等,等等我!”
刚牵上心上人手的狄青:“……”
他纵是百般无奈,也只有悻悻然地将才握住的手给默默松开了,回身招呼道:“柳兄。”
陆辞闻声时就已停下脚步,莞尔道:“我领青弟去看榜便是了,柳兄昨夜歇得迟,何不多睡会儿?”
“亏我还愁你们感情不好,到头来却将我这个牵线拉绳的给撂下了。”柳七随口抱怨道:“青弟唤我柳兄多年,今日放榜,这作兄长的,哪有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的道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辞自诩脸皮厚得很,哪怕将友人全瞒得死死的,也能一派坦然。
狄青听着对内情一无所知、真真切切替他操过心的柳七这番拳拳心意,心虚之余,更觉过意不去,再不去想错失的独处时光了,微赧道:“多谢柳兄。”
“这有什么?”
柳七昂首挺胸,眨眼间已在陆辞的顺手帮助下,将凌乱的衣着给整理好了,雄赳赳气昂昂道:“走罢!”
陆辞笑吟吟地与狄青对视一眼,摇头跟上。
待他们赶到发榜处时,榜单虽是才被贴上,却已被一群或是看热闹、或是考生相关的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着从攒动人群中传来的大呼小叫,更让还离榜单有一段距离的柳七心急如焚,然而他体态单薄,即便奋力去挤,也难挤进去,不一会儿就被身强力壮的其他百姓给重新推出来了。
他越战越勇,很快落得满头大汗,仍未靠近,无意间一回头,就被还气定神闲地站着聊天的俩人给气得七窍生烟:“好啊你们俩人,怎到头来是我心急如焚,你们却事不关己似的?”
“分明是柳兄太过心急了。”
陆辞笑眯眯道:“制科不同于贡举,哪怕尽数登科,也顶多十人,远不及数百人的热闹。况且这早看晚看,名次也不会改变,何必急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等无关者看够热闹,就会心满意足地散去了,何必去挤得这般狼狈。
狄青借着人多拥挤,趁机又握住了陆辞的手,心里喜滋滋的,哪里在意早看还是晚看一会儿名次?只如捣蒜般密密点头。
柳七也后知后觉地忆起了,当年陆辞自己下场时、也不曾亲自看榜,都是拖拖拉拉一阵、出门前就先赶上来报喜的队伍的过往。
他不禁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指望你。”
话是这么说,但连狄青这个赴考举子都全然不着急,他也不知不觉地淡定下来了。
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单纯为凑热闹来的人群很快散去,在新一批涌上来前,他们三人及时上前,将榜单看了个清楚。
这回制举御试黜落四人,登科者共六,与贡举登科动勘四五百登科的阵仗比,无疑要小得可怜,但相比起先皇在时所开的制科,几近乎是数回登科者的总合了。
陆辞一眼就看到了狄青的名字和籍贯,具都高高挂在榜首,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瞬间落了地。
——狄青没有辜负他的期许,他也没有辜负狄青的信任。
陆辞欣然一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半晌才转过身来,向犹如石化的狄青开口恭贺:“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得恭喜青弟金榜题名。”
狄青耳尖一抖,捕捉到‘意料之中’这四个字,品出其中的亲昵和信任,甜蜜的滋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心:“……谢公祖。”
“不得了不得了,青弟这才十六岁,就已得过头名了!”柳七满是艳羡地砸吧了下嘴,笑道:“快趁我今日休沐,赶紧去樊楼里庆祝一番!”
狄青赶忙道:“怎好让柳兄破费?这回还是我——”
柳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青弟金榜题名的大喜事,还不让做兄长做东庆贺了?有我跟你陆兄在,可轮不着你自掏腰包呢。”
“柳兄说的是。”
陆辞并不忙走,在柳七拽住狄青时,他还悠悠然地看完剩下的榜单。
紧缀在狄青名字下面的,他虽不认识,却对那姓氏并不陌生。
——种世衡。
陆辞挑了挑眉。
种姓实在不算多见,加上籍贯,他头个想到的,便是前些年逝世的、一直令他颇为厌恶、在心里打作欺世盗名一流的所谓‘隐士’,种放的血亲了。
小皇帝赵祯其实很是清楚,先皇用以封禅的天书祥瑞,不过是一场祸害百姓和朝纲的闹剧,自然对进了不少这方面的谗言、中饱私囊的种放充满厌烦。
在与他相仿的先入为主的抵触下,还愿意将种世衡的列入制科登科者中,足以见证后者的能耐了。
倒是值得有空时会上一会。
这么想着,陆辞很快将心思从种世衡身上移开了去,在看到杨文广、高继宣的名字一前一后地挂在榜末时,他眉眼微弯,笑道:“再将这两位青弟的小友也一道请上吧。”
“那两位小友也上榜了啊,不得了。”柳七自然不可能有意见,还打趣道:“看来带他们往你书房走的那一趟,还真是沾上不少才气了。”
陆辞淡定回敬:“照柳兄的说法,我是不是该趁热打铁,将那充满才气的宅邸给高价卖了,换一间更好的?”
柳七认真想了想,笑道:“你若有意要卖,这还真是个好时机。只是愿买你那宅邸的富贵人家,怕是远远抵不过想招你为女婿的人家多罢!真要才气,何不将人给招进门来,让子孙后辈都沾个遍?”
狄青闷闷地不开口。
一个柳兄还不够,还要再来两个吗?
当在热热闹闹的樊楼包厢里,忽然敲门进来一个乔装打扮、首回壮着胆子溜出宫来,满脸兴奋的小皇帝时……
刚缓过一口郁气来的狄青,已经只剩满脸麻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种放是种世衡的叔父。很早以前的前文提过一下这个人,我估计99%的读者都忘记唠。
种世衡这人非常有趣,后面会详述的。
注释:
1.宋朝制举登科没有唱名仪式,但是要由皇帝亲自引荐释褐。(《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28)
2. 宋朝制举登科,若系布衣,即依贡举进士例授予官职和差遣。(《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29)
3. 御试:‘皇帝临轩,制策一道,限三千字以上成。试卷用表纸五十张,草纸五十张。’(《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18)
4. 两宋制举之诏虽经常颁下,但御试仅仅举办过22次,入等者不过40人次。(《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30)
第三百零六章
此时坐在这厢房里的,最少也曾见过官家一面,自然不难认出这一身富贵人家打扮的少年郎,便是该坐在大内的大宋天子。
毕竟是头回干私溜出宫的坏事,赵祯在激动和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紧张忐忑。
当他故作镇定地找准了包厢,推门进来,便听一室热闹戛然而止,一干人皆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他时,这种紧张的情绪,也瞬间达到了巅峰。
而那位自告奋勇、同意将这位瞧着是打扮和气度具都不俗、又自称是陆辞友人的小郎君领到包厢来的店伙计,看到这一室人诧异又震惊的神色时,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地不住打鼓了。
难道这小郎君是在撒谎不成?陆三元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他自作主张领人来,就成了贸然惊扰贵客,若让老板知晓,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益郎要来,怎不提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你?”
就在双方面面相觑,一方强作震惊,一方瞠目结舌时,陆辞已重新挂上温和的微笑,以极轻松的口吻招呼道:“你若不嫌弃,不如就坐我身边来吧。还得劳烦小嵩你再添张椅子来了。”
这话一出,上一刻还紧绷的气氛,瞬间便烟消云散。
以为做错事的伙计顿觉绝处逢生,高兴地当场应下:“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我这就去!”
他忙不迭地窜出了门,很快就搬了张备用的长椅来,加到了陆辞身边,又在离开之前,得到了陆辞递过来的二十文赏钱:“多亏你领益郎上来了。”
“分内之事,当不得客官这话,”那伙计笑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道:“多谢客官赏钱。”
他固然在别人手里拿过更厚重的赏钱,却从不像拿到陆辞时那般高兴。
这等身家高贵,谈吐温文有礼,待他们毫无倨傲意,还出手大方的客人,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樊楼伙计,也都是暗中争着去服侍的。
柳七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实在不得不佩服小饕餮这一临场应变、处变不惊的高手段,着实靠谱,愣是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就将偌大的责任给轻飘飘地揽身上去了。
最重要的是,这十几年来头回任性一把的官家的确最愿意听他的话。
狄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跟心上人之间被生生加了个座,接着就坐下个当朝天子,一言难尽的苦闷自不用提。
对陆辞直接做出的安排,小皇帝非但没有任何异议,乐滋滋地就过来了,优雅地坐下后,嘴里就得意地巴拉巴拉了起来:“我见今日制科放榜,因狄郎他们都名列其中,小夫子定要来这庆贺,果真不曾料错……”
陆辞好脾气地听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将酒盏放下:“益郎难得出门一趟,就只打算陪我们耗在这酒楼里?”
赵祯面上还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冷风吹出的红,还是兴奋的红,闻言道:“倒也无不可,我听内……他们说,这樊楼可是京中第一酒楼,也是小夫子最爱的去处。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来此,才知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对樊楼的辉煌灯火,其实全然称不上陌生——每到夜里,在宫中的他只要登于高亭,便可轻易看到樊楼的灿烂辉光,还可远远听到欢声笑语,喧闹人气,倒将灯火零星的宫里衬得冷冷清清了。
赵祯固然为民间的热闹喧嚣感到欢喜,但长久以来只能远远凝视,幻想着楼中盛景,也难免品出几分落寞。
微服出宫的念头早已在他脑海中盘亘多时,现借着为狄青他们庆贺的由头来寻肯定正高兴的小夫子,也算是一偿夙愿了。
小皇帝面上流露出的真挚满足,陆辞哪里看不出来?
莫说是狄青高中、大家正欢喜的时候,哪怕是他平常上街,偶遇偷溜出来的小皇帝,他也绝无可能一板一眼地对其进行规劝或训斥的。
说到底,在大多数郎君还只知胡闹时,赵祯就已在自我鞭策下成了一名爱护百姓、顾全大局的君主,言行举止,较先帝赵恒还要自律得多。
若连最后一点小孩心性也被生生抹杀,未免太过残酷。
陆辞对赵祯不该私自出宫这事绝口不提,只安安静静地笑着听兴奋得厉害的小皇帝一直阐述出宫后的见闻,末了才叮嘱句:“如今时局紧张,难免有图谋不轨者,凡事当小心为上,下回益郎出门前,还请派林内臣通知下官一声……且有人作陪,总比一人乱逛要有趣。”
听出小夫子话语中的默许,赵祯的眼眸一下就亮了。
哪怕他心里清楚制科考试过后,不放心西北战局的小夫子多半很快就要请辞归位,下回出宫也不知几时了。
但得到这份贴心的承诺,还是禁不住地感到温暖,眉眼弯弯道:“好,便依摅羽的话。”
一君一臣做这不得了的约定时,作为见证的餐桌上其他人只敢闷头吃饭饮酒,心里对将官家哄得服服帖帖、还连这天大的事儿也敢往身上揽的陆辞,实在是钦佩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