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诺偷偷瞄着鹤孤行,生怕他老人家手一抖,摔了他特别稀有的药瓶。前几日一时冲动,连瓶带药送了鹤孤行,他不知道心疼了多久。
“这是什么药?”鹤孤行问道。
听对方问的是这个,应诺暗自松了口气。
他的药瓶与普通的并不一样,内胆是用罕见的白玉寒石,可以延长保存药品的时间。外面镀了一层瓷,乍一看并无区别,但若是仔细检查,还能能够辨别的。
“驱虫粉和养颜丸。”
行走江湖难免会有露宿野外的时候,驱虫粉是应诺常备的药粉,至于养颜丸则是他义姐要的,炼得多了些就自己留了几粒,想着以后要是遇见中意的姑娘,还能借此刷一波好感度。
当然,在鹤孤行和奉聿看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尤其是想到应诺吹弹可破的肌肤,显然是和“男宠”二字挂了勾。
鹤孤行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你倒是尽职尽责。”
应诺被说的一头雾水,秉着少说少错,不懂不说的原则,他闭上了嘴巴,当是默认了。
鹤孤行放下药瓶,拿起那块红帕展开。应诺立刻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想从男人的眼中找出些什么。
帕子是普通的麻布织的,四四方方,不像是汗巾,但又比绢帕大了许多。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颜色都褪了不少。鹤孤行与奉聿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有什么玄机,但为何此物会被如此慎重保存?
“这是什么?”鹤孤行直接问道,他察觉到应诺的脸上有一瞬的失落,心想:莫不是什么重要之人的遗物?
他果然不记得了。
应诺垂下脑袋,哼唧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小媳妇的红盖头。”
应诺是十岁那年在山里捡到鹤孤行的。他清楚记得,自己去谷底的小溪里抓鱼,遇到了从崖上滚下来,昏迷不醒的鹤孤行。
哦,对了,那个时候鹤孤行扎着小辫,穿着一身女孩子的衣服,还长着一张就算脏兮兮也能看出来特别好看的脸。所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应诺都以为鹤孤行是小姑娘。
应诺将鹤孤行背回了自己的茅草房,慌慌张张跑到村里去找冯婆婆。
应诺出生时先是母亲难产而亡,接着一道雷劈了他们家院子里的树。村人迷信,认为他是个不详之人,但凡谁家有点不顺意的事,都怪到了应诺头上。应诺父亲本就因为妻子的死郁郁寡欢,被村人排挤后便搬到了附近的山上,几年后也跟着去了。
冯婆婆曾受过应父关照,又心疼孩子,只有她瞒着村人隔三差五给应诺送些吃用,教他识字,教他怎么在山上生存。
应诺三岁能下河,五岁就敢漫山遍野跑。会用削尖的木棍插鱼,会做陷阱抓兔子山鸡,认识山里的野菜野菇,知道煮粥做菜,顽强地活了下来。
有一次他偷偷跟在冯婆婆身后,跑进了村里,看到了一群孩子在玩过家家。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扮演公主,其他的男孩子或是演将军,或是演侠客,但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打败坏人迎娶公主过门。
小姑娘扎着小辫,头上插着路边的野花,顶着大红的盖头,低头娇羞一笑,成了年幼的应诺心里最美的风景。
他并不知道自己“不详”的事情,乐呵呵地跑了过去,问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那些孩子神色怪异的看了应诺一眼,聚在一起嘀咕了半晌,为首的大个子趾高气扬道:“那你得听我们的。”
应诺不疑有他,开开心心的和他们约好明天一起过家家。然后,他扮演将军的马,侠客打败的坏人,总是搞得灰头土脸,一身青紫。他依旧笑呵呵地期盼着某一天轮到他演将军,演侠客,和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成亲。
直到有一天,他来得早了些,偷偷躲到树上想吓唬一下他的小伙伴们,不想等到的却是他们饱含恶意的嘲笑。
“那个扫把星怎么还不来?今天我可是特意换了根粗的柳枝当马鞭。”
“我们都骑过马了,不好玩,要不让他演追着小月的野狗好了,不是挺适合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啊对啊,还想和小月成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树下的小孩笑作一团。应诺趁着他们去河边玩水,从树下滑下来,假装刚到的样子,一脸傻笑地加入他们。
然后,扮演野狗的应诺,将所有孩子都咬出了血,还笑嘻嘻道:“听说被疯狗咬的人会死掉的哦~”
回家后,应诺终于知道了那些可笑的传言,他抱着冯婆婆大哭了一场,自此再也没有去过村子。可是,他却明白了什么叫做孤独。
所以捡到鹤孤行时,应诺觉得这就是老天赐给他的宝贝,稀罕得不得了。
鹤孤行身上的伤并不严重,主要是受了惊吓才会昏迷,养了几日就好了。问起他的家人时,他只说自己娘亲死了,他叫小鹤,其他一概不知。
冯婆婆知晓鹤孤行是男孩子,见他瘦弱,以为是他家里怕早夭,当成女孩养,所以之后送来的衣服也都是女装,害得应诺一直误会。
冯婆婆想着应诺一个人挺孤单的,就让鹤孤行先在应诺家里住了下来,等他的家人找来再说。
应诺有了玩伴,还是一个比小月还漂亮的姑娘,高兴坏了,什么好的都紧着“小鹤妹妹”,每次听她叫自己“诺哥哥”的时候,觉得自己心都化了。
许是鹤孤行有些水土不服,过了没多久,他开始闹肚子,冯婆婆恰好去镇上赶集,应诺只能带着鹤孤行去村里先刘大夫。
幸好这大夫虽然不喜应诺,但还是有点医德,给他们抓了药。回去时应诺远远地又看到那群孩子,他驻足了许久,神情寂寞又哀伤。直到鹤孤行唤他,才回过神。
“诺哥哥,怎么了?”鹤孤行拽着他的袖子,担忧道。
“没事了,没关系的,我现在有小鹤,”应诺咧嘴笑道,“我最喜欢小鹤了!”
说罢,牵着鹤孤行的手,哼着奇怪的曲子回了山上。
应诺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偶尔会想,那天之后鹤孤行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忽然和他说,“诺哥哥我们来玩过家家吧,我想扮公主,你来娶我好不好?”
“我不喜欢公主,小鹤是天上的仙女才对!”应诺想起小月附和那些孩子嘲笑他的模样,气鼓鼓道。
“好,那小鹤是遇难的仙女,诺哥哥是小鹤的救命恩人,小鹤要报恩,嫁给诺哥哥。”
应诺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到能替代红盖头的东西,于是他剪了小时候的衣服,拜托冯婆婆用针线收了边,自己跑去山里采浆果,将白色的麻布染成了红色,盖在了“小鹤妹妹”的头上……
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夏天天热,应诺跑到溪边玩水,偷偷跟来的鹤孤行学着他脱光衣服,跳进水里。
应诺这才发现……小鹤妹妹居然是小鹤弟弟。
他的初恋就这么死在了八月的艳阳天里,但这块红盖头他还是悄悄地、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那是少年微微苦涩却又万分美好的时光。
想到这里,应诺不由生出几分怨怼:啊,日理万机的鹤城主哪里还会记得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呢!
鹤孤行怔了怔。
长老们送来的人,他多少也会让弭调查一下,依稀记得临风公子是张长老花五百两买的“义子”,好像有个青梅竹马。
“待事情查明,你若愿意,可以离开重霄城。”鹤孤行抿了抿嘴,将手上的红布叠好,重新用绸缎裹上。
第7章
啥,离开重霄城?!
不不不,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顶替临风公子,可不是为了让那谁光明正大离开重霄城。
不用想应诺也知道,肯定是鹤孤行听他说那句“小媳妇”脑补了什么苦逼剧情,才会突然大发慈悲。
他赶紧挽救,捂着心口故作惆怅道:“佳人已是远方客,此情此忆不可追。”
说完,脸色一变,“嘤嘤嘤”地向鹤孤行表忠心:“如今,临风生是城主的人,死是城主的死人,烧成了灰也是城主的骨灰!城主千万不要赶我走~”
奉聿:“…………”
这临风公子怎么如此没皮没脸,怕是要惹恼自家高贵冷艳的城主了。奉聿偷偷瞄了鹤孤行一眼,意外发现他除了有点不自在,倒没有发怒的迹象。
呃,难道城主吃这一挂的?城主的品味也太……莫怪长老们送来的公子小姐得不到城主青睐了。
只是懒得计较如此夸张拙劣的马屁的鹤孤行不知不觉中,又多了一个自个不知道的人设。
奉聿倒是真心期盼自家城主感情上能有个归宿,不要一腔爱恨都挂在那个应诺身上。如今应诺也死了,要是能有个人让城主心里放下就好了。
鹤孤行将应诺身上的两瓶药放入袖袋,看着应诺瞪大双眼,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样,皱了皱眉道:“药我要交给岐路检查,没有问题自会还你。”
说罢,一拂袖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就听得身后传来撕心裂肺地喊声:“城主————”
鹤孤行回头。
“一定要把药(瓶)还给我啊!!!”
鹤孤行“哐”一声,关上了门,捏了捏鼻梁道:“这人怎么这么聒噪。”
奉聿笑了笑:“那城主忍着做什么?”
“忍?”鹤孤行冷淡道,“一只蝼蚁对你张牙舞爪,你会特意停下脚步,就为了碾死他?那我怕是光碾虫蚁,顾不上其他事了。当然,若是一只藏着毒针的虫子,我就不介意花费点时间了。”
南玿没敢走远,蹲在门口不远处画圈圈等着训话呢,见鹤孤行出来,立刻站起身:“城主!”
鹤孤行看到南玿脚边的饭,道:“给他送进去吧。”
说完便和奉聿一前一后离开,丝毫没有提方才南玿失礼闯进船舱的事情。
“是!”南玿泪眼汪汪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呜呜呜,城主果然最好了,我要一辈子效忠城主!
南玿抹抹眼泪,弯腰端起还温热的瓷碗,忽然他的动作一僵,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家城主是不是太快了点,饭还没凉就结束了!难道这就是城主从来不找那些小姐和公子的原因?!
“不行,我要维护城主的尊严!”南玿默默握紧拳头,大步流星进了隔间,将饭菜往应诺鼻子底下一放:“想吃吗?还有很多。”
应诺眼睛一亮,他成功抱上大腿了?!
“想,多加点肉成么?”
南玿好兄弟似的拍了拍应诺的肩膀,暗示道:“只要你不把刚才屋里的事情说出去,加多少都没问题!”
谁会把自己脱光检查的事情往外说啊……
应诺比划了个大拇指:“没问题!”
鹤孤行回到房间,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奉聿见他坐下,道:“我让人换一桌。”
“不必了。”鹤孤行摆摆手,随意夹了几口菜,咽下后道:“你怎么看?”
“临风公子听到城主要放他离开,没有顺势同意,反而死皮赖脸想留下,要么他真的只是想见城主才离开重霄城……”
“要么,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手。”鹤孤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过话道。
因着顺流而下,大船行驶的速度快了许多,过了晌午已经可以看到重霄城所在的岛屿——鹤离岛。
鹤离岛有一大一小两座。大的形状宛如上弦之月,曲面的部分地势较低,设有三个渡头,两个是对外开放,一个是城主专用。随着向截面一侧移动,地势便越来越高,整个岛看起来就像一座大山被从最高处切开,只留下其中的一半。
重霄城依势而建,占据了大半的岛屿,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本应是个看起来非常富丽堂皇宫殿,但用色皆是灰墙青瓦,倒更像是清冷寒宫。有时江雾大些,甚至会看不到重霄城。
整座城分为外城、隔院和内城。外城住的大部分是为重霄城工作的仆人杂役等和他们的家人,也会雇佣一些人在此地开设客栈酒楼之类的场所,用来招待来往的商客。
隔院则是长老们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外人闯入内城而设立的缓冲地带。不过后来鹤孤行建了九卫,隔院便同样分成东院和西院,东院是九卫的居处,西院则是长老们的住所。再往上去就是城主所住的内城,建在岛的最高处,背靠高崖,纵览全岛。
另外一个小岛只有几百平米,靠近悬崖那一侧,从高处俯视颇似孤星伴月。小岛地势较低,每逢涨潮时便会被江水淹没,所以上面没有什么人工建筑。
大船靠着渡口停下,应该是提前得了消息,马车已经候在旁边了。知道“临风公子”离开重霄城人并不多,鹤孤行不希望此事再生风波,就让应诺也上了马车。
南玿与岐路骑马在前面开路,奉聿随侍马车旁边,其他护卫则步行跟在马车后方,一队人浩浩荡荡往内城行去。
路上的人都认识城主的马车,习以为常,见之纷纷避让,待队伍过去后,便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也就外来的客人好奇问上几句,得知是城主的车队后多看上几眼。
马车很宽敞,中间摆着矮桌,上面放了些茶点水果。鹤孤行端坐着,双目紧闭,似是在养神。马车两侧没有设置座椅,应诺只能盘腿坐在木板上。他单手拖着腮,歪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鹤孤行的脸。
“看够了吗?”鹤孤行微微抬眼。
大概是顶着别人的名号,应诺脸皮的厚度直接翻了一番,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忍不住嘴欠调戏道:“城主太好看了,哪会轻易看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