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孤行闻言,侧头与应诺对视了一会,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重新闭上了眼睛。
对于鹤孤行这样的高手,如此赤/裸的视线他应该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应诺会这样做,一方面的确有私心,想多看这人几眼,但主要是为了引他说话,获取信息。
毕竟他现在嫌疑在身,不管主动谈什么话题,都会引起鹤孤行的注意,实在不是良策。但如果是对方先开口,随意引导一下,会更自然安全些。
可惜鹤孤行不接话。
比起这些,应诺现在更在意的是,刚才那句调侃比在船舱里抱大腿的举动温和多了,怎么鹤孤行的情绪反而明显了?
至于会不会惹恼鹤孤行,咔嚓一声,脑袋落地,应诺倒还真不担心。结合之前种种,他认为他的“小鹤妹妹”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个好孩子。
随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马车已经驶入隔院。应诺将窗帘拉出一道缝隙,偷偷瞄了城门一眼,自娱自乐地想着,当初他就是在隔院门口被打出去的,现在可是坐着城主的马车进来,莫名有种翻身的爽快感。
“看什么?”鹤孤行突然出声,带着警告的意味道,“进来,可就别想随随便便出去了。”
“如果城主愿意罩着我,一辈子不出去也没关系啊。”应诺嬉笑道。
鹤孤行突然眉头一皱,语气冷了下来:“穆临风,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管你到底是什么性情,但若你再用方才的语气神情说话,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鹤孤行的身上爆发出一股极其逼人的气势,应诺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甚至觉得鹤孤行冰冷的手掌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是来自强者威压,让他这种凡人无处遁逃。
他们之间,天悬地隔。
察觉到应诺的恐惧,鹤孤行施恩般收敛了周身的气势,再次闭上了双眼。许久,应诺才缓过神,暗暗长吁了口气,惊觉后背竟被冷汗浸透了。
方才那个人是谁?
还是他认识的鹤孤行吗?
他认识的,从来只有十年前的鹤孤行。
他本就不认识重霄城的鹤城主。
应诺不敢再造次,乖巧得跟个鹌鹑似的,缩在车厢一角。识时务是他在江湖学会的第一件事,他做的还不错,所以活到了现在。
马车进了内城后,应诺就被奉聿带到了东院临风公子居住的房间。
奉聿不知马车里的事情,见他一路上不言不语,乖乖跟在自己身后,有些讶异,不由调侃道:“怎么一进内城就成往日那副……”语调拐了个弯,“与世无争的模样,之前张牙舞爪的威风哪去了?”
呵,怕是写作与世无争读作怂包吧。
应诺腹诽道:被你家可怕的城主大人吃了。
不过,无意中知道临风公子的性格,算是意外收获。
应诺毕恭毕敬送走了奉聿,将房门一关,才真正的放松下来。他往床上一瘫,滚了两圈,终于静下心梳理今天的事情。
首先就是,他到底做了什么让鹤孤行大发雷霆,这点必须搞清楚,而且一定要避开。否则再有下次,说不定莫名其妙就把小命交待了。
鹤孤行说,不许用那种语气神情说话。什么语气神情?在船上时,他刻意的夸张行为都没引起鹤孤行的怒气,为什么反倒是平素的举止……
等等……
应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因为这张脸很像“应诺”,因为马车上的性格姿态接近“应诺”,所以让鹤孤行想到了应诺……
应诺:“…………”
他一定要捂好马甲,坚决不能暴露!从此刻开始,他要发挥积累数年过家家的演技,演好那个与世无争的怂包临风公子!
应诺握紧双拳,暗下决心。
话说回来,死都不能让鹤孤行解恨,他就这么恨自己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应诺一头埋进被子里,有些委屈地想着:选择拿着银两离开,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保住他两个亲人的办法。
第8章
鹤孤行下了马车直奔书房,刚走近便看见有一个人单膝跪在门口。不用看清他的样貌,鹤孤行也知道是谁——重霄九卫的狼牙,负责守城。临风公子出逃,他是主责。
那人身着玄衣劲装,一直低着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接近,带着万分愧疚与懊恼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城主责罚!”
“可有查出来他是如何离开重霄城的?”鹤孤行问道。
“回禀城主,临风公子是混在船工里离开的。他易了容,样貌与名牌相符,属下一时不查……”狼牙捏紧了拳头道。
鹤孤行心中了然:“此事张长老定是插了手,倒也怨不得你。”
“还有一事,”狼牙道,“为了调查临风公子私自离城,属下曾扣留他的小厮松烟,但是没过多久,张长老便过来,强势将人带走了。”
鹤孤行闻言蹙了蹙眉。
张长老自然知晓这些举动,肯定会被汇报到他面前。松烟被抓他直接找狼牙要人,是本就不在意临风公子离城一事被发现,还是这个小厮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其实此刻鹤孤行对临风公子的怀疑已经越来越低了。
九卫之一的七杀,刑讯手段令人闻风丧胆,但凡落在他手里的叛徒内奸,哪一个不是生不如死。一个小厮再重要,能有张长老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吗?他敢如此行事,定是仗着事情就算被自己知道,也不会重责。
如此看来,临风公子多半真是奉了长老之命前去引诱他,所以才会毫不廉耻的脱光衣服,模仿那个人的语气行为,试探自己的喜好。
想到应诺,鹤孤行又不由摸了摸腰间那块廉价的玉佩,却很快松开手,专注眼下之事。
就是不知是他真的无暇去理清那些情绪,还是故意忙起来不愿去面对那些情绪。
若没有千机令一事,他倒真不会因此与张长老翻脸。如今在位的五位长老中,陆长老蛰居不出,万事不问;张长老与程长老二人有意与他交好;而他的亲舅舅余长老和邱长老却在蠢蠢欲动。
眼下他无意、也不能打破这份平衡,不过松烟的身份倒是有点耐人寻味。
鹤孤行道:“人已经找回来了,自己去七杀那边领十鞭。顺便让七杀派个人,盯着临风公子与松烟。”
闻言,狼牙非但没有丝毫怨怼之情,反倒像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松了口气,抱拳道:“属下领命。”
说罢抬头起身,露出那张较常人更为深邃的五官和一双灰色的眼睛。
他是天宋外域人的混血,世人口中的野种。
狼牙离开后,鹤孤行进了书房。重霄城私库便设在这书房下方的密室之中,他必须尽快确认千机令的去向。
应诺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上午,过分柔软的床睡得他腰酸背痛,忍不住感叹,自己就是个穷人命,享受不来大户人家的玩意。
房间在没有储水的水缸,应诺拿着脸盆在院子里晃了一圈才找到水井,幸好井绳上拴着木桶,要不他还真不知去哪找。
应诺熟练地打了桶水,倒入盆中,本打算就地洗个漱,却忽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哎哟,这不是临风公子吗?怎么自个出来打水呀?”
说着又跺了一脚:“你看我这记性,松烟犯事,被狼牙卫长请去了嘛,呵呵呵~~~”
应诺好奇抬起头,就见一个尖嘴猴腮小厮打扮的人,摆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提着水桶站在井边。
啧啧,好一个尖酸刻薄小人像,狗仗人势称大王!一看就活不过两章。
他张口就想怼上两句,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不会与人争执的临风公子,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默默端着脸盆离开,全当听不到身后尖细的笑声。
回屋后,应诺冲着大门挥拳踹脚,发泄完没有怼回去的憋屈,便不再理这个事情。他赶紧洗了个漱,把脸盆里的水泼掉后,关上了房门。
刚才那个小厮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临风公子是有小厮的,而且应该是贴身照顾的小厮。
也就是说,这人应该非常了解临风公子。
他不知道这个松烟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以防万一,他必须掌握更多关于临风公子的线索,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
应诺花了一个多时辰将整个房间搜罗了一遍,发现临风公子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根本不像是要久住之人,心里也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穆临风绝对不简单。
然而他现在顾不上别人简不简单了,这场顶替身份的游戏,绝对不像想象那么容易,希望结果能对得起他如此费心费力。
幸好还是有些收获。
比如临风公子衣柜里的衣服,都是些非常素净的颜色,备着的熏香只有伴月香,书架上几本书全是话本小说,还有……画筒里七副落款是他的画。
应诺盯着那一幅幅什么比翼双飞、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图,顿时两眼一黑。蹴鞠,投壶,斗鸡多有意思,非整些个高雅的爱好做什么?
他识得些字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会画画啊!
不过,应诺打开一副画着山海的画卷,瞅了瞅,也就几块石头,配着水波,看起来好像不是特别难画。
说不定他能模仿出来。
想到这里,应诺立刻铺开宣纸,研好墨汁,运气提笔,只见他成竹在胸,笔走龙蛇……走龙蛇……龙蛇……蛇……
他还是找个什么理由封笔或者直接摔断手更实际些。
应诺将纸团了团,正要随手扔进纸篓,似是想到什么,赶紧重新展平,然后对折几下,放到烛火上烧成灰烬。
机智如他,绝对不会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
然而,应诺还没来得及清扫纸灰,房门突然被推开,奉聿领着一名与他差不多高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
看到地上的灰烬,奉聿意味不明一笑,轻描淡写问道:“临风公子,这是做什么?”
在面对危及时,人有两种反应。一者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当机;一者大脑飞速运转,力挽狂澜。而应诺是第三种:平时挺二货,一旦涉及性命,那可就是个小机灵鬼了。
应诺心中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拿起桌上的画,似是凄苦,又似无奈道:“只是烧掉一些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罢了。”
说着,又折起两幅画,用烛火点燃。
奉聿立刻上手抢了下来,展开宣纸,不露痕迹地查看了一下纸上的交颈鸳鸯,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后,又露出惋惜的神情,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道:“可惜了,这么好的画何必烧了?”
应诺凄然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心里想的却是:场景我已经给了,下面就请你们这些爱脑补的聪明人发挥才能,替我琢磨一个完美的解释吧!
奉聿简单翻了翻那堆画,发现大多是情人眷属的内容,心想:临风公子作画时所想的人是他的青梅竹马还是城主?若是青梅竹马,此时才讲什么不该存在要烧掉,不太合理啊?在船上时明明说过早就嫁人了。
可若是指城主,就临风公子那表现,说实话,他实在看不出来有多喜欢城主,也不像是拿城主当情人看的感觉。
“临风公子若是不想要,不如转赠在下吧,这画我倒是喜欢得紧。”奉聿想着,不论有没有用,姑且先留着,便开口索要。
应诺内心呼喊:不,你不想要!让我烧光它!
但是,这样会显得这些画更加可疑……
于是他垂下眼帘,怅然道:“卫长随意,美梦已醒,我再不会画就是了。”
对,我要封笔了!一定要记住!
奉聿将画卷起,把身后的少年往前推了推:“松烟还是跟在你身边伺候,在下就不打扰了。”
松、松烟?“我”的贴身小厮?!
应诺欲哭无泪,这种武器还没打好,就被推上战场的感觉太苦逼了。
奉聿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应诺不敢轻易开口。
从奉聿离开后,这个叫松烟的小厮就收起了恭敬的模样,毫不客气地直视着他。应诺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临风公子和松烟之间的关系,肯定不是寻常的主仆。
两人沉默了许久,松烟终于说话了。
“穆临风,你知道为了你那个什么鬼计划,我受了多少委屈!”
不,我不知道,你倒是说得再清楚些。应诺低着头,一声不吭。
“若是没有效果,就算张长老大发慈悲放过你,我也定要让你脱层皮!”松烟怒道。
等一下,这个张长老是谁?临风公子真正的主子?他真的是奸细?!应诺顿觉一口血梗在喉中。
比没有准备好武器就上战场还苦逼的事是什么?是你发现敌我实力悬殊太大。
“你说能勾引到鹤孤行,进展如何?”松烟问道。
哦豁,峰回路转,对面唱的是空城计!
应诺含糊道:“就是城主……脱光了我的衣服,但是,南玿卫长突然闯了进来,就……”
最高明的说谎方法:你说的都是真的,但对方还是被误导了。
松烟挑了挑眉:“真的?”
“你可以问奉聿卫长,他当时也在场。”应诺嘴上唯唯诺诺回答,心里浪的不得了:你问啊~你有本事你去问啊~问了我说的也是事实啊~
见应诺敢拿奉聿打包票,松烟不由信了几分,他绕着应诺转了一圈,道:“有一就会有二,之前和你讲男子承欢的东西,还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