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的密道出口在卫叔卿常去的供奉堂,戚氏密道出口则在戚琅的书房里,他举着蜡烛,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从书房密室的通道出来。
一旁侍奉的侍卫为他掩了密道的出口,问道:“长公子脸色为何如此不好?”
“哼,卫叔卿这个老狐狸,说话吞吞吐吐,显然是不肯全然信任我,”戚琅熄了蜡烛,把外袍一解便扔到一边,“此人绝不可深信……况且,他会有这么好心,自己不去做皇帝,反而要助我上位?一定得防着他……对了,太子殿下近日闭门不出,不是你们在太子府侍奉么?怎么今日得闲待着么久,还不回去?”
“今日他被急召进宫了,一时还不会回府。”秦木恭敬地回答,“对了,长公子,您上次让我去探的密道,我倒是有了些头绪。”
“哦,说来听听?”戚琅兴致勃勃地看向他,“这些年我派了无数人去暗探太子府的密道,都没有什么结果。”
“不过还没有彻底摸清楚,”纹木垂下头,道,“太子应该只让楚韶见到过整个密道的地图,我只能无人的时候从墙壁的声响和每次太子下密室时候的动静来判断,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不过我目前所知道的是,太子府的密道,应该与皇宫同出于我父亲之手,皆是两层构造,一层议事,一层逃生,线路精密复杂,探明需要时间。”
“两层?”戚琅皱了皱眉,“其实也不必完全摸清它的构造,只需探清密道出口在哪即可。皇城若动乱,太子歇也有可能不从密道逃生,我也不过求个万无一失罢了。亏得有你,要不太子府与皇城的密道一出,天南海北我都找不着人了。”
“属下不敢,我近日正努力复原我父亲的手稿,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的,”秦木道,“只可惜那手稿残缺不全,还需要我在太子府多待一些时间。不知长公子,还有多长时间能留给我?”
“不急,”戚琅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在书房当中回荡,“你且仔细看着就是,至少要等西北边境安定……”
“是。”秦木不再多话,向他行了一礼便掩门出去了。戚琅坐在书房里,出神地盯着手边的一本《道德经》。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他喃喃念道,突然笑了起来,眼神中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情:“承阳啊……你这傻瓜,这世间敢为天下先的人,此刻可都化为尘土,被人碾了千百万遍了。”
“可是……”
他伸手温柔地抚摸着道德经的书页,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你放心,我疼你,不会舍得这么对你的。”
*
听闻楚韶进城那日,中阳城万人空巷,无数的人簇拥在玄乐大道两侧,只盼能够看那年轻的小将军一眼。
一年前楚韶随楚江老将军出征,在定北一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老将军向来严格,却破格向皇帝上了三封折子夸赞,只用一年便把他从卫长擢为了宁远将军。
这样年轻有为的少年,容貌不凡,出身显赫,父亲沈望是整个大印的英雄,母亲楚溪是东境出名的美人,况还是太子义弟,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和重视。
出色的容貌、显赫的身份和战功,几乎让整个中阳的女子都想嫁给他。
楚韶骑着高头大马从玄乐大道上经过,看着路两边盯着他羞红了脸的姑娘们,伸手拽了拽自己的高马尾,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
他歪了歪头,突然拔了自己几乎从来不曾出过鞘的剑,反手挑了一个卖花姑娘手里一大捧海棠中的一朵,周遭人群一片安静,那卖花姑娘不由愣住,良久才听见一声已经远去、却低沉而魅惑的“多谢”。
此事在中阳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一桩美谈,人们津津乐道地为楚韶加了个“折花将军”的名号,频频出现在各类说书人唾沫横飞的口中,这是后话。
与此同时,金庭皇城,通天神殿。
“太子殿下可有心事?”
檀香冉冉,萦绕在周身,风歇闭上眼睛,深深点头。
面前的僧人淡然一笑,又往面前的香炉添了些香料,浓郁的味道让风歇忍不住皱了皱眉,那僧人把香炉重新放置在祭台上:“太子殿下以前从来不进通天神殿……近日却来了这么多次,若不是突然悟道,那必然是心中有牵挂的事。”
“我以前也随父皇进过通天神殿。”风歇低声说道。
“身进,心却未进。”僧人低头看他,笑得有些狡黠,“太子殿下与皇上不一样,从来不信神佛。”
“没错,”风歇抬眼,目光从面前巍峨的佛像掠过,“从前觉得神佛飘渺……想祈求什么事情,不如亲力亲为。可近日我却发现,对于有些事情、有些牵挂,我真的无能为力,除了前来祈求神佛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像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信神佛。”僧人复在他面前的蒲团坐下,“甚至……连太子殿下心中这样牵挂的人都没有,我曾以为我有生之年不会有求的。”
“徐大人身膺绝世之才,九岁高中,十五岁为官,是父皇亲赞的无双国士,不到二十岁便官拜国师……”风歇怔然地叫他,低笑道,“多少大印的士子,都是听着你的故事奋发读书的,如今辞官遁入空门……徐大人有何心事?”
“徐大人……凡俗的名字,不过身外之物罢了……再说少年早慧,是福是祸,谁知道呢?”徐珞坦然地笑道,“我嘛……只是厌倦了,朝堂之上,天下之间,世人争名夺利熙熙攘攘,你来我往到底有何意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太子殿下如今身在局中,甘之如饴,是无法理解的。”
“我确实甘之如饴,”风歇跪在蒲团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朝堂的常事,我生于皇室,情知自己不能避免,也从来没有逃避过,只是如今……”
“既然甘之如饴,您在苦恼什么呢?”徐珞丝毫不意外,“若太子殿下想,不妨与我说说。”
风歇盯着自己膝下的蒲团,缓缓道:“生于皇家,亲情淡薄,即使父皇对我极好,也免不得因着权力、政务、威严与我隔着老远。我自小一人长大,身边人来来去去,只有一个极为在乎的人,如今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因一些缘故,把他拉到朝堂的尔虞我诈当中,我心中……有愧。”
他的语气有些淡淡的惆怅:“他那样的人,本该一辈子无忧无虑,却因皇室的缘故,丧父丧母。我为赎罪,想要护他一辈子,可如今大印风雨飘摇,为家国天下,我必要做一些选择。”
“听懂了,”徐珞笑眯眯地答道,“太子殿下是在政事上遇见了什么阻碍,而这个人呢,恰好能够帮你,你却不忍心使莲花染淤泥之污秽,是不是?”
风歇沉吟不答。
“为何不先去问他肯不肯呢?”徐珞叹了一声,起身点燃手边的蜡烛,“他若是肯的话……”
“我便是担忧他会因着自小的情谊、因着恩义,假意答应,”风歇随着他起了身,“那岂不是害人家一生……”
“好男儿生而在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啊!”徐珞握着手中佛珠打了个哈欠,“多少人想为这王朝建功立业呢,你却提前担心起这些来了,果然生在皇室,自小浸染,更怕一些……”
风歇叹了一句,正待再说些什么,秦木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殿下,宁远将军回来了。”
“哦?”风歇一怔,问道,“进宫了吗?”
“没有,”秦木低声答道,声音中带着罕见笑意,“他进城门后,便直奔太子府去了。”
徐珞在一旁打趣:“哟,一个想进宫等着,一个却直奔府里去了……”
“徐大人,我下次进宫再来寻你。”风歇转身点头致意,也不与他多说,转身便急匆匆地向殿外走去,语气却是轻快的,“胡闹!进城不先来见父皇,却去寻我,若是有心人知道了又要做文章……”
“太子殿下慢走,”徐珞行了一礼,声音逐渐渺远,“下次来的时候,把人带来给我看看啊喂——”
风歇取了时令牌,向倾元皇帝随意解释了几句,便匆忙地出了宫,直奔府中去了。
刚到府门,他便看见自小陪着楚韶的那匹名马“齐天”正拴在门柱上,显然是来得匆忙,竟顾不得把马牵进去。
“你都长得这么大了……”风歇的手从光滑的鬃毛上滑过,脚步却没停留,“秦木,你把马牵到阿韶院子中去罢。”
秦木领命去了,风歇深呼两口气,抬脚往令暮园走去。
此时是初冬,花都败了,院子里的海棠树只剩了光秃秃的树杈,奇形怪状地伸向天空。树下石桌石椅许久无人坐,却也并未落灰,每日清晨都会有小侍女来放置一块柔软的垫子,就是为防他突然回来,在外面坐等会着凉——那原是他最喜欢坐的地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楚韶并未在这里。
风歇有些愕然,想是楚韶回来之时把下人都遣了出去,整个令暮园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他的靴子踩在石板细微的声音。他屏气听了一会儿,才听见书页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自不远处传来。
他低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朝着自己的书房走了过去,雕花木门是掩着的,风歇不疑有他,只伸了修长的手指,屈着在门上叩了两声:“主人可在家?”
屋内传来一阵手忙脚乱收东西的声响,随后是楚韶带着玩笑气的言语:“主人出门去了,不在家,我是主人家的小童,客人可有事吗?”
不过一年未见,清脆的少年音不知何时,竟染了一丝沧桑之气,这沧桑与从前调和出的,竟是一副成熟的、低沉性感的嗓音,边疆的风霜、战地的残酷……真是能够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风歇深深笑开,伸手推开门,不料刚刚推开便被抱了个满怀,楚韶伸出修长双臂揽了他的腰,少年人比他高,身形颀长,却主动把自己的肩搁在了他的下巴之下——这个动作,似乎对方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把他整个人凌空抱起来。
一种冲动缓缓地漫延开来。
熏香的味道铺天盖地,风歇只喜欢海棠,而海棠无香,因而他身上也没有什么旁的气味,只有他书房里常年燃着的香料熏染出清净的檀香气。
“你去哪里了,让我等了这么久……”楚韶鼻音浓重,似乎还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他伸出手来,将刚刚折来的那朵反季的海棠别在了他的发髻上,“我来检查过了,折子全看了是不是?昨日灯芯都尽了,定是夜深才睡的,你不听我的话……瘦了好多,该罚!”
风歇哭笑不得:“罚我?胆子大得很!”
楚韶乐得胡说八道:“今日主人不在家,你这小客擅闯,该罚不该?”
风歇在他肩上一拍:“还说我,你在西北待了这么久,受了多少伤?身体可还好吗……你给我的信里从来不提这些,就连年初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都没说……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当时不说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嘛,你看我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楚韶往他怀里拱了拱,向他展示自己脖颈往下的伤疤,装模作样地哀哀叫痛,“不过我受了好多伤,可疼了,嘶——别碰那儿,痛痛痛。”
风歇抚摸的不过是脖颈上一道疤,看起来像是箭矢擦过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甚至还长出了浅粉色的新肉,哪里还有痛的道理,但即使如此,风歇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他拍开楚韶的怀抱,自然地解了他最外层的盔甲,撩起上衣想要细看。
风歇是最怕痛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受过伤,一撩登时便变了脸色——楚韶的整个上半身,大大小小地遍布着各式各样的伤痕和淤青,不知道受过多少伤,有些是兵器留下的痕迹,有些是撞击留下的。左肩上的疤最深,显然是被一箭射穿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瞧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严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你!”
冰凉的手拂过被军旅煅出的腹肌,他刚抬起头,便看见楚韶黑亮的眼睛深沉地盯着他,一瞬间便热烈地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子真的是一个小变态
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注: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横渠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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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惊梦·十
风歇一时怔住,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楚韶眯着狭长的眼睛,像被什么勾了魂儿似的低头,缓缓地凑近了。
鼻尖有铁甲的一丝腥气,风歇眨了几下眼睛,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心慌,为了掩饰这不寻常的情绪,他突兀地别了头,转移话题道:“……你整日逞能,还不是受了这么多伤!”
楚韶却没有回话,良久他才转回头去,却见楚韶正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一双眼眸深不见底。风歇伸手在他面前一晃,道:“你发什么呆?”
“没有,许久不见你了,太想了,只想多看两眼。”楚韶伸手拽他的袖子,幼稚地晃着,“方才进书房,只觉熟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