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声:“夜蜉蝣当初到我手下,还是件很意外的事情——我与夜蜉蝣真正的首领有几分交情,他想求官府的一个庇护,这才到了我名下。可平日里,他们顶多会无偿为我处理些不顺眼的人,换句话说,我对他们来说连主子都算不上,自然干涉不了他们的事。”
周兰木神色不变:“这样说来……”
戚楚接口:“据我所知,沧海月生本不是寻常毒药,而是东南一种毒蛊,此蛊甚为阴毒,一蛊双解,凡是毁了任意一解,都不能解毒。你来找我要,我着实是没有的。”
楚韶之前一直在一旁听,直到这里才疑惑地转了头,问了一句:“沧海月生……便是令公子心神大乱、时常失控的毒么?”
“正是,”白沧浪翘着二郎腿,为楚韶解释道,“这毒起先不伤身,只看中毒之人意志如何——换个说法,中毒的人如果是个和尚,五根净断,那这毒就对他一点用都没有。可若是想得忒多,便容易伤身,出现幻觉、梦魇,最后发疯,吐血身亡。小兰如今抑制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三人被平王客客气气地送出了东南,第一日在官道边的驿馆歇脚,平王派了几个人来为他们赶车,因此三人倒算是轻快。
“这么严重?”楚韶一惊,往一边端坐着喝茶的周兰木看了一眼,“兰公子心系之事……千头万绪,能抑制得住么?”
“所以才管戚楚那小子要解药啊,”白沧浪一拍腿,恨恨地说,“但他居然没有,沧海月生一蛊两解,其中一味在戚琅手里,已经被他毁了,若是缺一不可……”
“在戚琅手里?”楚韶一惊,“为何在他手里?”
白沧浪捂嘴,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便转移话题道:“啊那个,他当时中毒就是回中阳的时候在牢里中的嘛,这是戚琅下来牵制他的工具……”
他说得含糊其辞,楚韶还没仔细想,便突然听周兰木在他耳边道:“算算时辰,我们也该启程了。如今戚琅在大印全境追捕你我二人,若要安全,最好走水路,元嘉,你替我去码头一趟罢,问问他们可有往北去的渔船,搭我们一程,便免了许多与其他船上客人相处的风险。”
楚韶也没有多想,握了剑便起身往外去:“好。”
白沧浪眼见他走远,才灌了一杯茶:“好险好险,差点说漏了嘴。”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说道:“喂,你之前临时变卦,把他从牢里救出来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心软你还真心软,你忘了他当年……”
“自然没忘,”周兰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回道,“只是发觉他还算有几分良心,竟心心念念要为他的太子报仇——玄剑大营是整个大印最好的兵,他若死了,到时兵权落在戚琅和卫叔卿手里就不好了。”
白沧浪啐了一声:“你最好一直这么想,千万不要觉得他还想为你报仇就心软——人死了再后悔有什么用处,他为你报仇,也不过图自己一个心安,况且谁知道他有没有私心,你想清楚了啊。”
“想得很清楚,你放心,”周兰木无奈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么讨厌他?”
“我哪里是讨厌他,是想起你当年那副惨样子,替你不值罢了,”白沧浪暴躁道,“我都没忘了,你最好也记着。”
不多时两人便收拾一番,也往渡口处去了。楚韶恰好在同一个渔夫低声交谈些什么,见他二人过来,便道:“我们要往何处去?我问过几个渔家,大都是往北去的,不过渔船都是小船,没法过夜,只能在沿途岛上歇脚,再搭旁的船继续走。”
周兰木想了想:“那正好,我们恰好也往北去,去入云。”
入云……
烈王封地入云,是东境最大的城市,也是大印对外贸易的最大港口。那是……他的故乡。
楚韶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为何要到入云去?”
“既说往东去,最方便的就是去入云嘛,正好,我们可以到入云去寻我好友相助,”白沧浪托着腮答道,“对了,上次没说完!我跑到南疆去救的那个朋友,你认识嘛,萧颐风啊!”
“萧颐风?”楚韶这次可谓真的吃了一惊,“多年不见,他与白兄是好友?”
“不打不相识,”白沧浪笑嘻嘻地回道,“他跟我说起过你,等你们见了面,就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从东南出发的船,大都是往入云去的,一路也方便些,”周兰木在一旁耐心地解释道,“平王允诺出兵中阳,半月后出发。我们便先去入云歇脚,布置一番,再到中阳与他汇合。”
于是三人便搭了一艘二层渔船,这渔船共有渔夫五六个,算是比较大的渔船了,航行得也远,听几个渔夫说,他们此行,是要赶在傍晚前到达珠珀岛。
东南到入云之间有十二个岛屿,其中九个离岸近,当初以渔业发达,现在也有人居住,而剩余三个离岸太远,鲜有人烟。珠珀是个大岛,贸易发达,常有商人来此岛采购珍珠琥珀,客栈极多,也是方便。
三人同渔夫商定好了价格,便上了船,这日午间天气极好,风平浪静地行了一上午。在太阳隐隐约约开始西沉之际,一个渔夫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突然道:“这似乎来了片乌云,有些阴……我们得快点走,若待会阴云过来了,怕是情况不太好……”
周兰木依旧站在甲板之上眺望着远方灰色的天空,楚韶从船舱出去走近他,他却回过头来,笑了起来:“元嘉。”
楚韶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突然把我从牢里救出去——纵然我想杀戚、卫二人,也改不了当年我害太子身死之事。”
“可你有用啊,”周兰木毫不避讳,虚情假意地说,“你问我此事,可是后悔了?后悔的话还来得及,现在便回中阳去罢,告诉戚琅全是我在陷害你——”
“别胡说八道,”楚韶皱着眉,他最近一改从前的吊儿郎当,越来越爱皱眉了,“我是想说……”
“轰——”
突然从船尾爆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两人都吓了一跳,楚韶转头望去,之间一个船夫仓皇地跑了过来,边跑便呼号:“船底!船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破了!!”
楚韶转头道:“你和白兄他们先去船头左侧待着,我记得那里挂了一只备用的小木船。”
周兰木一把拽住他:“那你呢?”
“我去看看,”楚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近海处哪里有暗礁,不知是什么东西撞破船底,恐怕有蹊跷。你不必跟我一起去,安心待在那儿便好,若看见白兄,可让他来助我。”
言罢,他便大步往船尾跑去。白沧浪站在船尾处,见他奔来,便指着水面道:“方才有一个渔夫大哥已经下去查看了,小楚你稍安勿躁,等他上来再说。”
楚韶往下面一看,那渔夫却已经从水面冒出了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有人,也没有石头,天知道它是怎么破的。虽然能修补,但我看这天气,怕是没时间了,喂几位爷,你们快去通知那帮人,让他们抓紧放小船逃命罢!!”
船本就是下海捕鱼所用,有渔民担忧船只损毁,便带了一只备用的小船,只是求生所用,几人一同上船,便感觉有些拥挤。
“这这这,”离他们最近的船夫看着天边越逼越近的乌云,开口道,“偏要在这种时候……这片云若是过来了,怕是凶多吉少啊……”
“快走快走,莫说废话,”白沧浪吼了他一句,一把抄起了放在另一侧的船桨,帮他一起划,“沧溟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果然名不虚传……”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个惊雷劈天盖地地响了一声,楚韶身后便是周兰木,他侧过头去,正好看见他一直在盯着不远处正在缓缓下沉的大船:“恒殊?”
“不对,”周兰木目光未动,“沧浪说没有触礁,也不见人在,那条船是怎么破的?天气如此不好,我们必然没有时间修补,只能弃船逃生——”
正在撑桨的船夫却突然回过了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周兰木心念一动,扬声喊道:“沧浪!”
白沧浪眼疾手快地截住了扑向周兰木和楚韶的船夫,捏着他的手腕沉声戏谑道:“只派了你一个人来杀我们一船人?阁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说,谁派你来的?”
那个船夫却“嘿嘿”一笑,并不答他,楚韶太阳穴一跳,只见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袖子:“小心,有暗器!”
白沧浪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船夫就飞快扔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空气中,白色的粉末四散飘拂,他却在众人一时不防的时候扭脱了白沧浪的手,轻巧地跳下了水。
楚韶捂着鼻子,急急说了一句“捂好眼鼻别乱动”以后便跟着跳下了水,周兰木难得失态,扶着小船边沿,失声喊道:“元嘉,回来!不能追!”
若不是白沧浪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方才就跟着一起跳下去了。
白沧浪在他耳边低低地道:“死了就死了,你急什么!”
周兰木若挣脱了他的手,扭头就跟着跳了下去:“他如今还不能死!”
那船夫颇为奇怪,见他二人上下包抄,竟径直往更深处去了,仿佛根本不在乎怎么上来的问题。
楚韶从前下过水,对自己的水性颇为自信,他跟着那个船夫一路下游,突然看见那个船夫回过头来,突然定住了。
随后他听见了周兰木在他身后发出急迫的、一串混乱的气泡声。
莫非,他是故意引他们到深处来的?
楚韶打了一个激灵,却突然看到有白色的粉末随着水流一片片化了开来,片刻之间已经到了他的近身。
水面之上尚可掩口鼻,水中却是无可遁形了,况且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个船夫笑了笑,无声地从他身边穿过,甚至伸手往他往更深处推了推。
楚韶想去抓他,却发现自己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有繁杂的声音在耳边乱响,眼前也渐渐出现了些没有意义的色块,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脑中几要爆炸的感觉,拼着最后的力气往上游去,一把接住了周兰木。
周兰木瞧着却比他清醒,他一手抱着楚韶,一手缓缓地拨弄面前水波,努力往上游去。楚韶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渐渐消弭,想要让他放手,可对方却执意不肯放手,死死地拉着他往上游去。
视野里已经不见了小船底部的影子,一片茫然的黑,楚韶无力地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尽力往水面抓去。指尖刚刚接触水面,一个巨大的浪打来,瞬间掀翻了他所有的意识。
最后一瞬,他感觉对方死死地抱住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橦酒尧 灌溉白色营养液x3,爻爻爻爻敷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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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喵~
第65章 北入云
好模糊。
依稀是定北之战胜利之前,楚韶把自己关在帐里,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地图。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方子瑜和湛泸军中一个颇得他信任的年青人叫到了帐中,决意不听楚江老将军的安排,私自带着一百人一路西追,把北方部落联盟的参军逼到山穷水尽。
年青人与他一样不肯转圜,二话不说便接受了他的命令。方子瑜虽有些犹豫,但也没有阻拦,幸好他与沈琥珀一同留下来稳定军心,没有跟他一起。
“将军,打完了这场仗,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西野那帮孙子,听说北边被打得落花流水肯定吓得屁滚尿流,说不定就再也不敢来啦。”
“将军,你有老婆没有?我老婆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这次立了功,回去就有钱和她摆喜酒了……”
“将军——”
伏伽·阿洛斯·殇允的左脸画着火焰一样的纹饰,一直绵延到脖颈处,他脖子上悬挂着骨哨,手中握着长杖,面色苍白,笑容却带着胜利者的骄傲。
“你,你们,今天,全部都会死在这里——”
漫天箭矢。
画面却突然变了,从狭窄的峡谷变成了西野最后一座城舞韶关的城墙,湛泸军所有剩下的士兵在城墙之下组成了一道肉盾,用意志与西野人肉搏。
鲜血四处飞溅,他爬上高高的城墙,听到有人在唱那首苍凉的挽歌,他回头去看,风歇穿着霜华祭祀上浅金色的礼服,冲他伸出了手。
“跟我走罢——”
“好。”他答。
风歇的面色却突然变了,他收回了手,冲着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楚韶心中一急,抬腿追了上去,隔着四处拼杀的身影,去抓他的背影。
“带我一起走罢。”
带我一起走。在他死后的三年当中,其实每时每刻他都在这么想。
“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起走啊……”
“不要抛下我……”
他颓然地跪在地上,却突然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脸,他抬起头来,风歇的面容在久远的时空当中被神化成了无悲无喜的模样。
“好好活下去,阿韶,我不想你陪我死。”
“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他哽咽着说,眼泪流了一脸,“带我走罢,我真的,真的撑不下去了……”
风歇笑了,笑容一如很多年前什么都没发生时一样,话语却让他如坠冰窟:“可我也是真的,不想见你呀。”
脑中一个激灵,楚韶再次回头,看见了周兰木的身影。他穿过战火纷飞的城墙,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再见了,元嘉。”
“从今以后,我们就死生不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