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白沧浪低呼一声,果不其然,一个转弯过去之后,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墓室是典型的皇家风格,以青石铺地,白玉为棺,一侧的桌案之上却奇怪地没有摆任何随葬品,只有一把扇子并一支毛笔。让众人更加意外的是,墓穴里的棺材不只有一口,三口棺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并且没有大小之分,不是合葬墓,看起来十分诡异。
周兰木环视了一圈,却站在原地没动。楚韶突然感觉手上一紧,忙看向他:“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们进来得太顺利了吗?”周兰木看着他,很仔细地问道,“墓穴不同于别的地方,极度隐秘,又是不该被打扰的地方。进穴的通道应该复杂得紧,可我们一路走来,别说障碍了,就连个机关都没见到过……”
楚韶略一沉思:“你的意思是,那条路或许原本不是进墓穴的通道?”
“是啊,可主墓室却又只有这一个出口,”周兰木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又说道,“说是主墓室,可我为什么感觉这不像个墓室……”
楚韶一怔。
他从进来以后,感觉也十分奇怪。主墓室当中随葬者、随葬品、合葬礼仪,在皇家典礼当中皆有定数,可这个主墓室当中除了这三口棺材,没有随葬者、没有随葬品,甚至在棺材后面还有一架屏风,布置得就仿佛……有活人在这里生活过一般。
楚韶突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出了一声冷汗。
“第三口棺材是空的。”白沧浪却突然凑了过来,低声说道。
周兰木眼中亮了一亮,他抬眼看向楚韶,露出一个笑容:“果然如此……”
他打了个哈欠,继续道:“这里有活人生活过,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走了,留下了这一口本为自己准备的空棺材,而且这是皇室的陵墓啊……”
周兰木的手指抚摸过汉白玉的棺材,眼神莫测:“我记得倾元皇帝还未登基之时,入云和南境水患,他好像东巡过数次。”
倾元皇帝还未登基之时,他尚未出生,太子哥哥也尚未出生,周兰木倒对这些旧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最长的一次,他在入云住了大概有九个月,”周兰木盯着那口空棺材,出神地笑起来,“元嘉,你觉得,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做些什么?”
“我听说当初倾元帝似乎不是文武百官心中的太子人选,”楚韶呆滞地说道,“先皇驾崩取出遗诏的时候,他都还在入云,听说消息后才赶回去的,似乎是自己都没有想到……”
“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要打开棺材。”周兰木收起了那些若有若无的情绪,淡然道,“虽然此举大不敬,但是……此地蹊跷,大印有名有姓的皇帝嫔妃皆葬于皇陵,这里到底是修给谁的?承阳皇太子身死,若不仔细查探,恐怕就不会有人再知道这个地方了。”
第一口棺材中是一架小小的白骨。
这架白骨被保存得很好,非常整齐,没有散乱的痕迹,瞧身形该是个婴儿,他周身并无多余的随葬品。
“怎么会有孩子……奇怪,”楚韶闭目深嗅了两下,“这尸体该有些年月了……”
周兰木却一直在思考。
这陵墓不做陵墓之用,该使用来干什么的呢?倘若是普通的隐居,何必要耗费时间修建陵墓,待在阴暗的地下?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舍不得爱人的尸体,在入云秘密修建了皇室的陵墓,陪着对方的尸体在地下生活,本想死在这里,不料却临时改变主意,从这里离开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进来得如此顺利,那条通道,极有可能是他留给自己与外界相连的一条路。
但是若真是如此的话,萧俟的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是路,那扇石门就应该能够打开,断没有封死的道理。
周兰木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恍惚之间白沧浪已经开了第二口棺材。
这口棺材里是个女子。
很年轻的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尸骨竟半点不朽,容颜如生。她身着一件华丽的浅金色长裙,不是宫妃的礼裙,但仪制也很复杂,她头上密密麻麻地装饰着鲜红色的珊瑚珠子,似乎不是大印惯用的首饰。
她眉骨很高,鼻子也比一般的大印人都要高些,是典型的外邦血统,美得有些凌厉,但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老去。
一切都保留着她生前最后一刻的样子,那支插在她心口的匕首都没有拔出来,心口处的伤口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块。她面上带着很愉快的微笑,似乎终于解脱了。
这种奇异又诡异的美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众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小兰:我挖我家祖坟(bushi
第67章 北入云
第一个发出声音的是白沧浪,他似乎一路都不太舒服,此刻情绪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扔掉了手里的剑,像一个小孩子一般红着眼睛坐到了地上:“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还要,还要打扰人家的安宁……”
他情绪多变,敏感又善良,二人皆知,因此也不怎么诧异。楚韶却死死地盯着那具尸骨,越看越觉得眼熟。
周兰木在一旁淡淡地说:“元嘉,你不觉得这女子……跟你有几分像吗?”
楚韶心头一震,只听他继续道:“倾元皇帝,有过几个女人?”
他语气十分奇怪,像是在问楚韶,又像是在问自己,楚韶侧过头去,还未开口说话,他却自己又接口说了下去。
“帝即位前,巡幸东方得老烈王之女,此女艳若桃李,能作飞天舞,帝甚喜之,赐号‘春华’,”周兰木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说着,似乎在背史书,他好像是很冷,每一个字都在颤,“帝未即位之际,春华夫人得一子,难产而死,子亦去,帝大悲恸,然尸骨于夜消逝无踪,时人谓之天女下凡,理应飞天而去……”
即位之前,这个孩子若生下来,应该比太子哥哥还要大罢。
周兰木转头看他,目光看起来很冷静,却让他想起了结了一层薄冰的水面:“这是皇子的侧妃礼裙,还有谁能穿皇子侧妃的礼裙……”
与他几分像,春华夫人原本就是他母亲的亲姐姐,怎能不像!
“可若是春华夫人……”楚韶问道,他心中实在也是震惊得很,“那么——那第一个棺材里便是当年那个孩子?”
“可孩子不是难产而死的么……”周兰木涩声答道,“难产而死,难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童尸骨——”
无数的问题堆砌在楚韶的脑中,他却突然想起了那个他曾恨之入骨的皇帝。
他对他很好,抚摸过他的头,他对太子哥哥也很好,眼睛中总是充满信任。他少入后宫,子嗣稀少,当年即使杀了烈王也没有杀掉他……恐怕也有几分原因是他与春华有几分相似,触景生情罢了。
可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在入云一个黑暗的地下墓穴当中,看见那个传闻中的姨母。三人重新将棺封好,又仔细探寻了主墓室其他地方。可除了发现一面墙上有泥土的痕迹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发现。
“这个地方应该是用泥土重新填过,”周兰木摸了摸那面不太一样的墙,说道,“如果想知道通往哪里,恐怕要挖开它……不过用泥土填得极不规整,这里应该本来没有门的,不知是为何有了这个洞。”
泥土已经随着时间凝结得梆硬,况且眼下谁都没有动手的心情。白沧浪扶了扶额,建议道:“我们今日实在没什么准备,就算要动手,也得寻了工具来……以后再来也是无妨,今日不如到此便罢了吧……好好休息一番,等明日兰阁的人来了再作打算”
周兰木叹了口气,便同意了。
此地在山体内部,岛上又无人,自是安全得很,三人将就着过了一夜,第二日果然有兰阁的人架船来接了。
来的是一男一女,瞧着都不大,少女着粉色衣裙,刚下船便泪汪汪地扑了过来:“公子,芙蓉来晚啦,你的伤还要不要紧了,早说了派船来接公子,你怕打草惊蛇就是不愿意,现如今……”
旁边那青衫少年屈膝一拜,打断了她的话:“太清给公子请安。”
“起来罢,”周兰木笑吟吟地拍了拍少女的后背,向二人解释道,“这二人都是兰阁中跟了我许久的人了,小姑娘叫素芙蓉,另一个叫聂太清,都是孤儿,被我阁中人收养,一身好医术,功夫也不错。”
白沧浪在一旁逗她:“嚯,小姑娘好久不见,你怎地又圆润了许多?”
素芙蓉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口中却道:“公子先上船罢。”
其实他本可以在东南之时便寻兰阁的人来接,但当时刚出平王势力范围,境内又有人追捕,不得已才没有联系。如今流落到孤岛上来,倒让他放心地联系了手下的人。
为避风头,几人没有直接航行到入云的码头,而是在入云南侧一个小港口上了岸,先修整一番,此地人少,相比更安全些。
而几人在这小港口的一家饭庄吃饭时,却意外发现饭庄中的人竟出乎意料地多。
白沧浪费了半天才找到座位,招呼几人坐了,抱怨道:“怪哉!这小地方我从前也来过,不见这么多人啊,怎么今日却……”
周兰木眼见小二端来了几盘瓜子、水果之类的东西,便捡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慢慢地剥:“此地是入云城外第一城,若从入云出发,往西去,倒是必经之路。”
几人耳力极好,话语刚落便听得旁边桌子上几人压低声音的对话。
旁边桌上的人看起来都是江湖客,衣衫破旧,兵器近身,谈吐也随意。此刻正在说话的是一个彪形大汉,手边端着一碗拙劣的烧刀子:“我看此事影响颇大,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被他称为“大师”的人禅衣草鞋,无发丝半缕,捻着一串佛珠,看起来是一个僧人,年纪倒是很轻,话语温柔:“此事影响必比你我猜测中大,我看此大堂当中,除了几个走镖者,恐怕都是与我们同行的人。”
彪形大汉看起来对僧人极为敬重,对他的话语也深信不疑,他迅速地抬头看了一圈,坐在那僧人旁边的一个老者却先他开口:“大师说得极是,入云周边江湖散客若想走官道前往中阳,此地是必经之地。”
白沧浪听得一头雾水,好事之心起,便凑到旁边那桌,自来熟地问了一句:“几位前辈,不知你们讨论的是什么事?”
那彪形大汉吓了一跳,但见白沧浪只是一身量纤纤、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青年人,便也放下了防备之心:“我等讨论的什么事你都不知道,那你缘何在此?”
“晚辈与友人结伴前往入云游玩,途经此地,看诸位前辈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事情,故而来问几句。”白沧浪说着摘了斗笠,他本就在江湖中率性行走,威名虽大,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在座的又没有知名的江湖人士,不认识他也正常。
“你是什么人,可是江湖中人?倘若只是普通过路者,知晓这些对你并无好处。”僧人旁边的老者摸着胡子,阴森森地说,“不过我看你随身带剑,应该也不是寻常小民,先报上名来罢。”
“在下本是逝川人氏,名叫小白,旁边那桌的几位是我好友小兰小青几人,我们五人是结义兄弟姐妹,立志一同闯荡江湖,人称‘逝川五大义侠’。”白沧浪信口胡说,他胡编乱造的功力却是一等一的好,几乎与周兰木不相上下
,“不久前我们去东南游历了,正计划去过入云之后再去中阳,恰好听到各位前辈也提起中阳,所以来问问。”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觉得诸如“小白”“小青”“小蓝”之类的名字实在是荒谬,但毕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江湖中此类怪人也颇多。彪形大汉是个爱交朋友的好性子,给白沧浪倒了满满一碗的烧刀子,方才说道:“既然同是行走江湖,相逢便是缘分!来,喝!”
白沧浪咂了咂嘴,面对着低劣的烧刀子却下不去口:“这……这个,还未问兄台是哪路英雄?”
“我等是江湖游侠散客,近来接到江湖上的英雄帖,便前往中阳支援春洲台请愿。”彪形大汉答道,“我名叫关山北,这位大师法号青淮,剩余三位分别是诨名‘北印第一狼’的葛狼王,‘独眼行天下’的冯逍前辈和‘小智囊’卢志。”
“久仰久仰……”白沧浪摆出一副“如雷贯耳”的表情,事实上这些类似“北印第一狼”“独眼行天下”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号他简直是闻所未闻。
周兰木素知白沧浪的性子,只在一旁与楚韶细细喝茶,并不插话。
“关兄方才所言‘春洲台请愿’,我却没有听说过,不知这是何等大事啊?”白沧浪成功地混进了隔壁一桌五人当中,捧着烧刀子表情谦逊,看起来像极了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
“春洲台乃是中阳皇室第一行酒台,每年献祭、求雨等仪式都在那里举行,”法号“青淮”的年轻僧人淡然微笑道,“前些时日兰阁入了中阳,兰公子遣人广发天下四大派英雄帖,要我等支持明年开春春考的士人学子请愿,要求戚、卫二世家还政于君。”
“呸,戚、卫二世家忒不是东西,太子殿下年轻有为,正是一代明君,却被他们暗算,活生生磋磨死,如今皇位虽是太子殿下异母之弟坐着,但戚、卫二家一手遮天,横行霸道,恨不能立刻改了江山,换他们自己坐着才好!”关山北啐了一口,满脸鄙夷之情,“这二世家当政残暴无道、横征暴敛,如今兰公子有意对抗戚、卫,正是对天下有利的大事,我等怎能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