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地看着风歇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一切都不会过去的,”那个散发着兰花的味道、紧紧抱着他的人,用好听的、戏谑的声音说,“不要急着寻死嘛,活着会比死去更痛苦的。”
他仰起头来,竟然没有看清周兰木的脸。
“你醒了?”
脑中剧痛,楚韶抚摸着额头,尝试着坐了起来,鼻腔中涌入兰花香气,嗅起来竟出奇安心。
周兰木浑身湿漉漉的,就坐在他身边,楚韶一时恍神,良久才看见他身后的白沧浪。
白沧浪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骂道:“你个没脑子的,叫你不要跳你非要跳,追下去赶死么?还害我被冲到这破岛上来,等回去你得请我喝一个月的酒才能补回来。”
周兰木为他解释道:“亏得白兄运气好,抓了块板子浮上去了,还救了你我二人。如今这岛虽是荒无人烟,但也不必担忧,我已传信给兰阁之人,兰阁天下六十二旗,过不了多久便会派人来的。”
楚韶闭着眼睛爬了起来,有些吃力地解释道:“我追下去,是因为……我在那渔夫脖子上,看见了一样东西。”
周兰木问:“什么东西?”
楚韶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轻轻地将他的袖子撩开了些,露出手臂上那个漆黑的月亮:“我看见了这个。”
周兰木下意识地一抽,收回了自己的手臂,白沧浪却皱着眉凑近了,惊呼道:“沧海月生?身中沧海月生,必是夜蜉蝣之人,这么多年了,他们还要杀你?”
他说完便觉得不对,周兰木从地上爬了起来,十分淡然地解释道:“元嘉有所不知,我回中阳之前,便不知怎么得罪了夜蜉蝣的人,曾遭他们刺杀多次……后来我落入典刑寺,戚琅不知怎么跟他们搭上了线,为我下了这毒药,如今下毒还不够,竟还要来杀我?”
他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白沧浪默默翻了个白眼。
楚韶低“嗯”了一声,显然没有怀疑他,只是四处环顾道:“这是哪儿?”
“梦天之岛,”白沧浪没好气地答道,“我胡乱找了块陆地,谁知道漂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是十二岛中没人的三个岛之一,平日里我也只是听说过这岛上三座山,没有上来过……如今托你的福,也让我来游历一番。”
岛上荒无人烟,连个渡口都没有,在有些暗沉的天色下,楚韶看见,岛是三座山相连而成,一座比一座高,在海上很少能看见这样高的山峰。
据白沧浪说,这还是在盛水期,在枯水期海平面下降,看起来要比现在更高些。
周兰木很罕见地没有多说,只道:“兰阁之人至少也要明天才能来,来都来了,我们寻个地方挡风,将就一晚罢。”
白沧浪听话地随着他走,边走边抱怨:“你也是的小兰,干嘛非要走水路,我掩护你们难道还怕那群官兵废物,现在要是在岸上,一路上吃喝玩乐,不知道多快活……”
楚韶低着头,脑中一片混乱,走着走着,他突然听见周兰木说:“我们往中间那座山走,那座山似乎有人来过。”
白沧浪在他身后大喇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周兰木抬头看了一眼,道:“虽然没有台阶,但是这座山上的草皮明显不如另外两座绿。”
楚韶一愣,放眼往前望去,三座山峰之上树木稀少,如今傍晚也是雾气浓重,唯有山腰处一点肉眼可见的绿色能为他们指路。中间这座山比起其他两座来是有些不同,在山腰处多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此地这么荒凉,是什么破坏了山腰处的植被?
楚韶想着,却见周兰木面上罕见地露出一点疑惑之色来,刚想出口询问,周兰木却把头转了过来,突兀地问道:“这座岛的名字,是谁起的?”
一旁的白沧浪被问住了,他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我想想,我这一片都来过,但来的时候便有这个名字了,岛的名字不都是口口相传而来的么?与其他的岛,什么盛渔、珠珀、降龙都是一样的呀……”
“不一样,”周兰木却笑了,三人沿着小路往中间那座山走去,“盛渔,顾名思义,渔业发达;珠珀,盛产珍珠琥珀;降龙,盛产锦花龙鱼……岛有特产,有居民,从最初发现到如今留下名字来不难,可这里……”
周兰木跺了跺脚,似乎觉得很有趣:“没有人烟,没有特产,甚至没有平地,谁给它起的名字?”
他话语刚落,面前的情景似乎像是拉开了幕布一般,突然展现在了三人面前。
被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小土包掩盖的山脚处竟是一整块光秃秃的巨石,突兀地立在那里,巨石看起来十分平滑,难以想象如何才能爬得上去,而让三人惊异的并不是这块石头本身。
石头上面朝他们的方向,刻着龙飞凤舞的两句诗,应该是有剑客曾经来过,在上面潇洒一舞所留下的。笔锋走势极尽张扬,甚至可以用张牙舞爪所形容,即使是白沧浪如此的当世高手,都不得不赞一句刻下这诗的人狂傲不羁的风流与骄傲。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好大的口气,”周兰木淡淡地吟诵道,口气中带了轻微的笑意:“怪不得叫梦天……难道真有人把这里当做海上仙山么?”
“这是李长吉的诗,”楚韶仰头看着,“谁在这种地方用这样的剑术刻下这样的诗?恒殊,你看这字——”
他指的是那个“九”,九的一撇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仿佛一把刀一般直直地指了下去,又似乎在为人引路。
“我们过去看看。”周兰木道,几人赞同地向那一处走去。
楚韶不经意间一侧头,却突然看见了白沧浪的脸色。
他面色此时非常白,白得有些吓人,常人出现这样的脸色,通常是恐惧到了极点,但他是何人,会因何事感到恐惧?况且,且不说刚刚他还十分正常,就算从前,也从未见过类似神色在白沧浪那张嘻嘻哈哈惯了的脸上出现过。
“白兄,你不舒服?”虽然意外,但他没有多想,只顺口问了一句。
“有些头晕,”白沧浪却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垂下了头,低低地道,“我可能有些晕船,刚刚还不觉得,此刻觉得恶心得紧。”
楚韶的脚步便有些迟疑:“要不要紧?要不在此处休息片刻?”
“不必了,先找找有没有地方避风,”白沧浪继续走着,“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前面的周兰木却已经走到了那块巨石之下“九”的一撇指向的地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怎么了?”楚韶上前几步,问道。
“这个地方,”周兰木指着地面一个地方,低低地说,“有一道暗门。”
他皱着眉在地面那块凹凸不平的石雕上看了许久,突然伸手摸了摸。
那块石雕正好在“九”那尖锐的一撇所指的正下方,不是很大,大概能容纳两人同时在上。石雕是方形,雕刻粗糙,用料看起来却是上佳,也不知是谁在这里留下的。
周兰木摸了一会儿,突然拿过腰间的剑,用力往下一戳——石雕上突然响起隐隐的轰隆声,旋即渐渐扩散,直到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楚韶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此地机关?”
周兰木皱眉思考着什么,似乎很是疑惑,听他问便漫不经心地回道:“见过类似的,撞撞运气罢了。”
“这儿居然有个暗门!”白沧浪从后面凑上来,“哇,好像藏宝的洞穴啊,我们要下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开启盗墓笔记副本
小兰(雪姨口音):好大的口气!【战术后仰.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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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李贺《梦天》
第66章 北入云
楚韶往下看了一眼,第一个从洞口边缘跳了下去,洞口似乎很浅,在上面甚至还能看见他稳稳地落在了洞口之下的一块石板上,然后错愕道:“这里……好像有台阶。”
白沧浪看见周兰木皱了皱眉,转过头来冲着他抱怨了一句:“今日不该穿白衣的,我觉得这下面好像有许多尘土。”
白沧浪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不也是穿的白衣吗,再说兰公子这么有钱,莫非还会心疼一件衣服不成?”
周兰木冲他撇了撇嘴,随后便与白沧浪一同跳了下去。
台阶十分逼仄,甚至只能容纳一人通过,三人顺着石板之后逼仄的台阶走了一会儿,才遇见了一扇门。
或许不该称为一扇门,这只是摆在此处的一座石雕,石雕上雕刻了一扇门罢了。
逼仄的通道尽头突然开阔,总算能够容纳几人并排了,而正对着通道的地方赫然是一块长方形的巨石,巨石之上镂刻着精细的花纹。此处并无别的路,若说这石雕不是一扇门,似乎也有些牵强——难道挖这么一条通路,就是为了藏一块石雕?
不知为何,楚韶凝视着石雕之上刻得十分精细的图案,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不会是一扇墓门罢,我们别是挖了谁家的祖坟……”相顾无言之时,白沧浪呆呆地盯着这块石头,恍惚地道。
楚韶心头一震,幡然醒悟,逼仄的台阶,山顶的洞口,沉重的石雕,这一切看起来的确十分像是一个墓穴的标准配置。周兰木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石雕之上的花纹,眼神一暗:“这是……皇室的墓门。”
怪不得看起来眼熟。
当年楚韶被幽禁在府中,想尽了一切的办法,希望能保住倾元皇帝和风朔的性命。戚琅信誓旦旦,说卫叔卿现今还并未杀皇上的心,他写了许多封信来极力阐述利弊,甚至拼死暗中联系了桑柘,希望借助内外八部的力量施压。
可他还未想出什么万无一失的主意之时,便突兀地听说皇上薨逝了。
皇宫当中四处都在传,说是皇子风朔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取悦卫叔卿,亲手准备了鸩酒,两杯酒毒死了他的亲生父皇。
后来他见到风朔之时也问过这些事情,可他似乎被戚琅和卫叔卿吓得怕了,什么都不敢说,只是一昧窝在楚韶的怀里哭。
是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一个孩子做的呢?卫叔卿的手段,他早就该明白的。
他跟着风朔为皇帝送灵,亲眼看着他被封入了早就准备好了的墓穴。墓门被一群殉葬的宫女太监合力重重地关上,扬起一阵尘土。
那扇墓门之上的图案,和这座石雕之上的一模一样。
白沧浪上前了两步,试着在墓门之上发了发力:“若说是皇室的墓门,那必定是打算封死的,不会留有外部的机关……唔,不过小楚助我,或许能够推得开。”
“从未听说过,皇室有什么人不葬在中阳了焰山的皇室陵墓群中,反而葬在这里……”周兰木似乎在沉思,他盯着面前的墓门,“入云远离中阳,为什么葬在这里,这其中恐怕不只是陵墓这么简单。”
楚韶上前去,助白沧浪共同去推那块奇重无比的石头,周兰木看他们推得艰难,便下手去帮他们,三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这块石头微微挪动了一些。
白沧浪拔了剑,插入露出的缝隙当中,努力往外撬动,一边撬一边龇牙咧嘴:“江湖人若知道威慑天下的名剑濯缨用来撬门,定要心痛得骂娘。”
“那有什么关系?”周兰木在他身后道,“江湖小报已为你的剑编了无数乱七八糟的故事,有各类用途,如今加上撬门一项,倒也没什么关系。”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面前的巨石终于被三人挪动到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地步。白沧浪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也太沉了……幸亏是我们,若是普通人来,还不知多少人才能打开这扇门……”
周兰木发力少,他近日身子不好,不敢太用力。他笑吟吟地看了白沧浪一眼,边说着,边第一个走到那巨石后面去:“白兄天生神力,开这扇门都如此费力,若换了旁人,恐怕……”
话语未落,他却突然停住了。
随即缓缓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倾元皇帝是不是在东境修过一座秘密皇陵,难道我们误打误撞,竟闯到了这里来?”
楚韶一皱眉,第一个走了进去。
墓门之后点着长明灯,多年未见天日,竟然还有光亮。
而他第一眼看见的,赫然是一具已化为森森白骨的尸体。
那具白骨就在石门之后,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伸手匍匐在地上,好像要逃出身后的地方,但最终也没有成功,死在了这扇门之下。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已经看不出这具白骨上的什么痕迹。
周兰木走近了,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他绕到了尸骨之后,小心翼翼地从尸骨腰部附近的骨头之下,拣出了一把剑。
“这是……‘咏歌’!”楚韶低低地惊呼出声,指着尸骨震惊道,“怎么会有……师父的佩剑?”
咏歌,是大内鹦鹉卫当年首领,萧俟的佩剑。
可是萧俟不是早就身死典刑寺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兰木皱着眉往里看了一眼,面上疑惑之色越来越重:“我们先继续往里去看看。”
几人点点头,随后沿着石门之后的墓道继续往里走去。
墓道很长,并且没有分支,虽然在山体之中,失去了方向感,但楚韶本能地感觉似乎他们拐了很大的弯。四周的灯光越来越暗,直到只能勉强看清楚眼前的路,他抬眼去看周兰木,但周兰木毫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