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白忘言,则是成竹在胸的摇着白扇,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那行踪诡秘的墨二少。以他对墨彬的了解,知道墨彬虽然一副臭少爷脾气,但在大事上可不会有什么马虎,这直接被关进了无妄间,代表着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再加上墨栎并未当场处决他,而是选择先将他关进那森罗山庄的面壁之所,也是正中白忘言下怀,大少爷果然还是念着手足之情,打算先留他查看一番,若是判断失误,再行处置。
“这计划是否对墨三少爷来说太过于冒险?”将那些闲言碎语甩在身后,却依旧开始担忧起墨彬的处境。
白忘言一挑眉,他还真是没有见过陶陌对另一个人有这样的担忧情绪,心里顿时泛起一丝说不清是不甘心还是什么的心思,白衣书生攥紧手中扇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陶少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子文?”
“并、并无此意。”陶陌赶紧摇了摇头,他见这一向性情较为柔和的白衣书生露出这种表情,只当白忘言误以为自己是在质疑他的计划,殊不知这其中的真意。
“不必担心,”白忘言忽然觉得自己这态度过于急躁,他舒缓开紧锁的眉心,淡淡回答:“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将这幕后真凶公诸于世罢了。那墨二少目的本不是栽赃子文,若是我们将子文指认为凶手,他必会显身,若是不放心,陶少侠先去保护金先生吧,我怕那墨二少一击不成再次行凶。”
“哦,好。”陶陌嘴里应着,他转过身去,迈出步子,眼看着就真的要回去找金水生,白忘言看他一副极为当真的样子,心里又是无奈又是觉得有点好笑。
“陶少侠,”白忘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逐渐走远的陶陌轻喊道,“午时初,无妄阁见。”
只见那黑衣剑客转过头来应了一声,尔后箭似得向千机殿的方向返回去了。白忘言独自站在原地,轻叹一声,也不知是惋惜还是松了口气,他将折扇插到腰间,转身向竹林中快步走去,入了竹林之后,他运起轻功,腾空而起,轻点竹枝,身姿宛若白鹤腾飞。这白衣青年向与千机殿相反的方向离去,而他所过之处,连竹叶都未因此而折落下来。
雨雾朦胧,越发显得竹叶青翠欲滴。
这无妄间是森罗山庄之内的“面壁思过之所”,专门用于关押那些族中犯了错的罪人,可墨家这支百年来人丁日渐衰落,到墨彬与墨栎这一代,老庄主乃是一脉单传,妻妾早死,大子年少即离开森罗山庄去北方公输家学艺,庄内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个仆役,其余全是傀儡,这无妄间竟是几十年间无人进入,当墨彬刚踏入这尘封已久的无妄间,就差点被这其中的尘土呛得半死,从小养尊处优的三少爷哪里受到过这种待遇!事到临头,为了揪出那个暗处的墨杨,他也只得铤而走险,在这几十年无人进入的无妄间里走上一遭。
“三少爷,老奴相信你是无辜的,”负责将他押送到无妄间,那风烛残年的老仆役这么沉重的说着,在墨彬面前将铁门缓缓关上,一阵机括响动,从铁门外传来那苍老的声音,“我一定为您查清真相!”
墨彬不禁惨笑数声,没有想到,在这所有人都戳着他脊梁骨骂的时候,只有这位他从小就看不惯的老头替他鸣不平,还真是讽刺。他背着手,在这宽阔的屋里转悠了一圈。托了这件事的福,他墨三少爷活了二十余年,还从未有如此惨痛的经历,此时,他甚至开始怀疑起白忘言的那个计划,究竟能不能把藏在密道之中的墨杨引出来?
从外看,这里就像是悬崖峭壁边伫立的高塔,无妄间的屋顶极为高远,唯一的窗户就在这高墙上,只是此时,并没有阳光从这窗户中透进来,窗外只有朦胧细雨,编织成细密的雨幕,混着悬崖下湍急的水流,略有些嘈杂。这里大概是多少年没有进来过人了?墨彬将破床的灰尘吹了吹,勉强坐了下来,托着腮,望着那扇略为高远的窗户。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无妄间中还是有人的,只是没过多久,这里被关着的那人就不见了。那人到底是谁来着?墨彬翘着腿坐在破床/上,压的那床嘎吱作响,他仔细回忆着,这二十年前自己到底是如何见过这人,又是为何要与他搭话。
这是颇为久远的记忆,记忆之中,那人衣衫褴褛,一把胡子,就像他现在这样坐在破床/上,手里摆弄着一个雕琢粗糙的小偶人,木然的望着地面。那时不过几岁的墨彬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他,忽然,那人一双锐利的眸子就冲他这么直直的扫来……
时至今日,墨彬想起这幕,都会不由得背后一寒。他背起手来,又开始在这布满灰尘的屋里转悠,地面上全是灰尘,墙上还用刀刻着一些结着蛛网的字迹,想必是之前被关押在这里的人愤懑之时留下的字句。
自己小时候来过这里,墨三少爷转悠了一圈,这么想着,但他偏巧都不记得为何会来这里,是怎么来这里的了。记忆之中,那人的目光是稍向下的,这个角度正好与他对视……有了!墨三少爷小跑到破床对面的空地,俯下身来,伸手扒着砖墙,在上面使劲摸索着,企图找到这通往无妄间的密道。
这密道,本就是从无妄间中修出来的。
千机殿之内。金水生坐在桌边,正翻看着手中书本,他全然没有被周遭环境所影响,也没有将那些关于三少爷的风言风语听进耳中,就像是在某个悠闲的上午,安静的坐在府中,坐在自己的案前那样,两位侍女站在他身后,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吵闹的宾客。在押送走三少爷之后,帮助森罗山庄修理铁索桥的公输先生回来过一次,向诸位等待焦急的宾客说明了一下修理情况,经过紧急抢修,森罗山庄东面的临时桥梁已经暂时修好,大概未时就能通行,众人自然是松了一口气,总算能离开这让人压抑的地方,还真是莫大的喜事。
“哎,这最终还是没有看到庄主那件心血之作,实在遗憾。”宾客之中,有人如此说道。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旷世佳作,真是……”
“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些话进了陶陌的耳中,这黑衣剑客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想起那装有‘玲珑心’内核的傀儡,他心中就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反感。那傀儡实在过于诡异,所谓能使傀儡如人一般行动,自己开口说话的‘玲珑心’,仅仅不过是典籍之中记载的传说罢了,做出来的傀儡虽是能自由行动,但仅仅不过是傀儡而已。
见陶陌脸色不佳,金水生将手中书卷放下,极为关心的看着他:“陶少侠,有烦心事?”
陶陌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那些还在兴致勃勃讨论着墨庄主心血之作的江湖人士,轻轻地说着:“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傀儡若是真的像人那般,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哦?”金水生一抬眉毛,他思考了一下,顷刻回答,“各有所善。”
“但……逝去之人不可追,将傀儡做成死去人的样子,企图让他以傀儡之身永伴其侧,反而会更加哀痛吧,”低垂下眉眼,陶陌平静的说着,“更何况,傀儡毕竟不是活人。”
听他这一席话,金水生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他稍微侧了一下脸,忽然笑出声来:“陶少侠,您与白先生相处不过短短一天,言辞之间就有所耳濡目染了。”
陶陌一瞬间有点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的看着金水生。金水生笑着叹了口气,他继续开口说道:“陶少侠说的没错,金某也是如此认为,那些想将逝人之貌永远留存的,大概还是因为寂寞吧。”
想起墨三少爷与墨大少爷同时雕琢过的红衣女子傀儡,一刀一刻,均是难忘旧情。墨庄主雕琢的爱妾,甚至不惜将毕生研究所得的“玲珑心”放置于她的胸腔之内,只为让她永远“活着”。大概真是因为寂寞吧,因为身侧无人相伴,思念旧爱几近痴狂。陶陌想了想,自己恐怕是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只因为他心中并没有那个,让他不惜的一切代价,也要全力挽留在身边的人。
第30章 傀儡人
“陶少侠,白先生没有与你在一起吗?”就在陶陌沉思之时,金水生终于是将他看见陶陌回来时就想询问的事情问了出来。自从来到森罗山庄后,本是想寻找葛百忧的陶陌就被白忘言和墨彬拽着到处走,尤其是白忘言,仿佛与陶陌相识多年,不论言辞还是行动之中,对陶陌都是颇为照顾,甚至在所有人都质疑陶陌时,不惜接下调查凶手之事为陶陌洗脱冤屈,很难想象这两人相识不过短短两日。而刚才,陶陌随白忘言出门后,仅他一人返回来,不知是那书生对他说了什么。
“白先生说,怕凶手一计不成再次行刺,让我过来保护您的安全。”陶陌老实回答。
可他这番回答,在金水生耳中听来却是越发奇怪。这森罗山庄千机殿内江湖人士众多,就算再来个傀儡也能轻而易举的料理干净,就算贴身侍卫惨死,也不至于真再出什么性命之忧。而反观白忘言,毫无武艺傍身,且本身就负责调查此事真相,论被袭击,也应是白忘言更为危险一些,可他如今竟把陶陌支开?
捻着胡子,金水生暗中思索着这其中的关系。这名为白忘言的书生一直与墨彬交好,毫无武功可言,江湖之中也并没什么名气,虽是聪明,但待人接物柔和客气,也就没有人故意来找他麻烦,金水生与森罗山庄一直是合作关系,也曾暗中去查过这位三少爷的好友,熙攘商会是最大的商会,位居商会联盟之首的位置,情报网自然遍布江湖之内,可对于这白忘言,竟是一无所获。
再普通不过的身世,这白忘言的出身竟是白的如同一张纸。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母亲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一生平凡,这样出身的人,果然是连用情报网查明的价值都没有。
但凭借着敏锐的嗅觉,金水生总觉得这人更加神秘,深不可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金老板并未阻拦陶陌与他接触。
“嗯,白先生果然心思稠密,”金水生点了点头,极为感激的说道,“陶少侠,这三次的救命之恩金某实在无以为报,日后陶少侠要是有麻烦,尽管来熙攘商会在各地的分号寻求帮助!”说着,金水生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金蟾蜍,这金蟾蜍口含钱币,看起来憨态可掬,金老板将这金蟾蜍郑重的送到陶陌手中,“此乃金某信物,请少侠务必收好。至于葛先生的事情,哎,如今三少爷被送进无妄间,找人之事我会另想办法,定让少侠找到葛先生。”
陶陌一怔,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他自己都险些忘记了师父临终的嘱托,没想到金老板还牢记于心,他顿时极为感激的应了一声:“谢谢您!”
“哎,”金水生摆了摆手,“这点不算什么,三次救命之恩根本无以为报。”
陶陌心知自己不收了这信物,金老板肯定又会不开心,便将那金蟾蜍小心的收好,放进口袋中,可就在他收金蟾蜍的时候,另一件东西从里面散落出来,他连忙伸手去接。纵使这速度极快,金水生还是看到了那块刻着异兽的白玉佩,顿时目中闪过一道惊诧的目光,但当陶陌抬起头的时候,金老板又是那副笑盈盈的和气样子。
午时初,无妄阁见。白忘言临走的时候,是这么对陶陌说的。
与金老板又随便聊了几句,陶陌便陷入了沉默之中,金水生知道他不健谈,也就放他缄口不语,自己继续翻看起那本书来。而大殿之中,那些人仿佛有无尽的话题谈天说地,在这样聒噪的千机殿之内,那些同样沉默的傀儡仆役来来回回,为说的口干舌燥的江湖人们端茶送水,极为忙碌。只是这大殿之中少了墨三少爷,这些傀儡仆役的制作者,陶陌只觉得十分无趣,不知墨彬如今是否安好,而白忘言……到底去做了什么?他隐约觉得对方只是想支开自己,但只是不愿这么相信而已。
时间就这么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午时,傀儡仆役们端上精美的佳肴,而陶陌却连筷子都不想动一下,他将筷子往筷架上一搁,对金水生抱了抱拳,站起身来:“金先生,有事失陪。”
可就在他话音未落之时,从大殿之外,摇摇晃晃的跑进来一个干瘪老头,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嘴里胡乱喊着:“大、大少爷!无妄间出事了!”
陶陌猛地就认出来,这老头就是这山庄之内仅有的几个活人仆役,此时看他慌乱的厉害,而“无妄间”这三字更是刺痛了陶陌的耳朵。
一直尽力安抚宾客的墨大少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问道:“无妄间怎么了!”
“傀、傀儡!”老头的舌头在瞬间打了结,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喊出几个短促的音节,“二夫人!”
一听“二夫人”三个字,墨栎的眉头顿时拧在一起,他一拍桌子:“胡说什么!这庄子里哪来的二夫人!”
大少爷尚未娶妻,三少爷更是一心倒腾傀儡,两人皆未娶妻,这老仆说的二夫人,只可能是墨庄主的那位死去多年的妾。但这老头疯子似得话,终于是激起了千机殿内的喧嚣,可性情一向较为沉稳的大少爷,忽然猛地转过身来,用刀子似得目光从众宾客脸上扫过去,顿时,大殿之内噤若寒蝉。
“就、就是那位二夫人啊……二少爷和大小姐的……”没有眼色的老仆还在满嘴胡乱的解释着,以为大少爷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够了!”大少爷再次怒喝道,“带我去看看,这墨彬到底惹出了什么大乱子!”说罢,他拂袖便走,留下了大殿内的一众宾客,似乎是秉承着反正在大殿内待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的想法,宾客之中,有不少喜欢看热闹的江湖人纷纷跟出了大殿,陶陌见状,正在想着要不要也去无妄间兑现他与白忘言的诺言时,金水生忽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