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陌站在这宅院前,静静端详。
承旭王乃是当今二王爷,只是英年早逝,想不到府邸也是凄凉至此。若真是如方才那两个道人所说,那“摘星揽月”二人便是在这附近出现,怪不得他们要往这里走。他又想起来,之前初来皇都时,也挺人说过这二王府内遭窃。那时,白忘言的态度也是让他稍有诧异。此时已经将那两人跟丢了,不如……
陶陌又抬眼看了看那从王府院墙边伸出来的干枯枝丫,心里冒出了个主意。
第115章 相告
手中画卷展开,那如云花下的杏衣少女就这么缓缓呈现在几人面前。
玉兰树下,少女明眸宛如朗朗晨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这画中花下走出来。
楼月鸣先是“呵”了一声,啧啧称奇:“这真是画吗?竟是如此逼真!”他身旁的云月羽盯着那幅画,目光在线条上游走,片刻后,重玄派大弟子抬起眼来,望着面前的白衣青年,缓缓问道:“此画为顾梦蝶所做?”
白忘言点点头:“是的。”他用手指轻轻在那玉兰花上一擦,拈了拈指尖:“这带有花香的墨,全皇都也只有他会用。再加上……这画中女子,阿陌,你看她眼熟吗?”
这画卷方展开时,陶陌就觉得这女子极为面熟,现在白忘言一问出来,他这才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判断,黑衣剑客抬起眼来,定定的望着白忘言的眸子,开口道:“眼熟。”
听到了肯定的答案,白忘言满意的哼了一声,他冲两个重玄派道士笑了笑:“这是‘揽月’,也就是你们所找的揽月神偷的真容。”
云月羽的眉尾微微一扬:“这么说,顾幻是在包庇这两人?”
如此美丽的画中人,在海捕文书上竟是被画作如此丑陋的模样。这是故意的隐瞒,更是追捕这两人的障碍,作为宫廷画师,顾幻到底为何要为这两个窃贼遮掩真相?
“不错,确实为顾梦蝶故意隐瞒,”白忘言笑笑,“不过是惊鸿一瞥之间,就下了如此贸然的决定。”他这淡淡一笑,却包含了另一种更为隐晦的意味。
而这目光落在一旁的陶陌身上,竟似在回忆往昔,尔后,这目光恋恋不舍的从他身上移开,白忘言将玉兰春宴中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半月前,摘星揽月二人夜盗顾府,正巧被顾梦蝶撞见,他上前阻拦,阴差阳错之间竟是窥得了那揽月的真面目……一见妙颜,念念不忘,竟是相思成疾。恰逢官府追捕摘星揽月大盗,他自称见过两人真容,自告奋勇的画了那两幅人像。之后的事情……自然就是我拿着这两张画像找他对峙,他心虚得紧,一下子便全招了。”
见白忘言说的如此轻巧,楼月鸣顿时惊讶道:“就这么简单?”
“这包庇朝廷通缉的重犯……可是要掉脑袋的!”云月羽拧眉沉思,“他一个宫廷画师,竟舍得这样铤而走险?”
“当然了,”白忘言眯眼笑道,“两位道长只是想找到这雌雄大盗,至于这作画之人……想必两位不会放在心上。”
云月羽回以微笑:“这是自然。”他这微笑却只是摆出来的样子,一旦目光离了白忘言身上,顿时又冷下来,玄鳞子门下的大弟子垂下眼帘,目光细细地勾勒着画中女子的容貌,似乎是想将此人面容深深地记在脑海之中。对于白忘言所说,楼月鸣却是颇有不解的挠了挠乱发,诧异道:“这世上真有这么傻的人?就因为这一见钟情,竟舍得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白忘言却只是摇头笑了笑。陶陌见他说的如此这般,不由得心中一热,抬起眼来望向他,却正好与白忘言的目光交汇。刹那间,他只觉得那双桃花眼之中饱含着平日少有的炽热,简直要将他整个人融化。
“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剑痴极为迷惑的摇了摇头,叹道:“人之一生,自然要为手中这三尺青锋贯彻的信念而活,怎能为了此等感情放弃性命!”他又是紧锁眉头,望着那画像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推门出去了。
“哎,师弟!”见这楼月鸣摇着头踏出门,迈入夜色之中,云月羽没办法,也只好对白忘言与陶陌二人道了一句“告辞”后,追着楼月鸣出了门去。
门应声关上。
烛火在并不宽敞的客房之中跃动,将这本该被夜色笼罩的屋内映出温暖的光,窗外,冷风将云吹散,露出一轮弯月。
白忘言起身将紧闭的窗户与房门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无动静后,他将那摊在桌面上的画轴缓缓卷起收好。就在这时,那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剑客缓缓开口说道:“刚才那话,倒真是楼道长会说的。”
“什么?”白忘言笑笑,抬起头来望着他,“为贯彻信念而活吗?”
陶陌点了点头:“若是为情所困,也就不是‘剑痴’了。”
为情所累,根本无法达到“人剑合一”的极致,陶陌对此心知肚明。在苗疆时,澹台盈也与自己说过相似的话,身为剑客,不能因情用事,只有超脱一切,才能练成无上剑法。一旦因情而有所困惑,剑招便无法干净利落,拖泥带水,乃是武功大忌。
“哈哈哈,”听他这么说,白忘言不由得笑出声来,他怀抱着画卷,对黑衣剑客一侧头,微笑着问道:“那陶少侠有何见解呢?”
因为这个略有些生疏的称呼微微一皱眉,陶陌双手环抱在胸前,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良久,他才叹了口气:“以前大概也是这么想,但是现在……确是不会了。”
以前,他身似浮萍风雨飘摇,感情不过是种拖累罢了,而如今……他是无法像楼月鸣那般说出如此潇洒的话。心确实已被束缚住,就算他不想承认,但事实也是如此。
听他如此回答,白忘言的笑意更浓,这白衣书生信步走到陶陌身边坐下,牵住陶陌的手,笑吟吟道:“我不会让你这般为难,放心,只要有我在,必会护你周全。”
白忘言说的认真,陶陌却想起他不会武功这事,刚想笑着调侃一句,心中却猛然一动,又想起在神剑谷剑阁之顶上的事,面色顿时沉下来。面前这人虽不会武功,但竟是以身为自己挡了那致命的一爪……陶陌不由得暗自攥紧拳头,刚想开口诉说些什么,白忘言却又将话头岔了开。
“阿陌,我去玉兰春宴寻人这日,那两个道士可有什么动静?”白忘言一边将那副画仔细收起,一边随口问道。
陶陌思考片刻,如实回答道:“那两人离开客栈后,我起初跟在他们后面,但刚出了巷口就跟丢了。”
对于陶陌的回答,白忘言倒也没有显出意外的神色,只是继续问道:“那两人可有说些什么?”
“他们谈话中提到玄鳞子明日就到皇都,还有关于那流水剑……”陶陌微皱眉头,“你可知道《阳离诀》?”
“《阳离诀》?”白忘言面色如常,却只是简短的回答,“知道。”
“我听楼道长问,那《阳离诀》最后一卷是不是藏在流水剑中……”陶陌顿了一下,“但云道长却呵斥他,让他不要继续再问了。”
“原来是这样。”白忘言了然道,可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也不打算做什么过多的评论。陶陌见他这副闭口不谈的样子,心里只觉得越发诧异,难不成自己猜对了?而且这件事甚至与白忘言的师门有所关系?他心里这么思索,也顿时开口追问道:“怎样?”
白忘言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罢了,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阳离诀》是重玄派内秘传心法,可多年前就被人窃走其中三卷,玄鳞子奉命追查那被盗走的三卷,如今两卷已经找回,就差这最后一卷。若真是藏在流水剑里,那么八成就是被他的好师弟一心子窃走的……可这真与那摘星揽月有联系?据我所知,那两人最近只偷盗与承旭王有关的东西……”
“嗯,”陶陌点头,“那两人去的方向,就是承旭王府。他们还说,那摘星揽月最近出没在附近。”
白忘言顿时眯起眼来:“竟真是往那边去了?”
第116章 夜之下
“竟真是往那边去了?”
身边的白衣书生在说完这句后,就陷入了沉思之中,再不言语。陶陌见他不再开口,心里暗暗将他说的与之前所听的话加以联系,越发对那个承旭王府好奇起来。
摘星揽月瞄着承旭王府偷东西,重玄派的两个道士又盯上了他们……这一环扣一环,简直就像是螳螂捕蝉。
那么到底谁才是那只黄雀?
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陶陌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寒,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他,去这一切的根源之地探查究竟。
就在陶陌脑中冒出这样一个主意的同时,他一抬眼,却发现白忘言正紧锁眉心,定定的盯着他看。
那是刺透一切迷雾的目光,陶陌心中一凛,总觉得自己这颗心仿佛瞬间剖开,大剌剌的展示在他面前。
就在陶陌忐忑不安时,白忘言开了口:“阿陌,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反而是种致命的伤害。”
“你是指什么?”陶陌反问。
白忘言微微颦眉:“别再去王府了。”
一听此话,陶陌面上虽无异色,但心中顿时一沉。白忘言聪明过人,偏巧又对他十分了解,心思拿捏得极准,竟是被一语戳中。
“嗯。”陶陌点头应道,目光却是在不断躲闪着白忘言,自以为遮掩的十分顺利。白忘言叹了口气,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将人往怀里一带,轻抚着黑衣剑客挺拔的背,喃喃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站到你身边,千万不要出事……”
白忘言这轻声软语的一句话,让陶陌觉得心像是化了开来,他忙伸手去搂住对方,轻叹道:“好。”
跳动的火光熄了,屋内与外面的夜色融为一体。
最深的黑暗之中,陶陌只觉得自己在走一条很长的路,身体沉重,如载千斤。不知走了多久,才将身后那熊熊燃烧的火光甩在身后,而前方竟又是出现一线微弱的白光,他不由自主的往前快步追过去,随着越来越近,那白光越发强烈,甚至现出洞外的一方天地。白衣白发的书生站在那桃花树下对他招了招手,可就在下一刻,那桃花树竟又是熊熊燃烧起来,书生对他笑了笑,踏入那片大火之中,与火焰化为一体……
眼睛猛地睁开,陶陌大口喘息着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他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冷汗不断的从额上沁出来。
面前仍旧是熟悉的冷夜与寒月,没有只通一人的狭长暗道,也没有熊熊燃烧的桃花树。陶陌深吸一口气,这噩梦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简直要消磨掉自己所有的魂魄,那道刻在骨子的烙印,简直就像是随时被这噩梦连根拔起,甚至连长好的新肉也要一起腐烂。而屡次在梦中看见白忘言,也是触不可及……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陶陌叹了口气,他终于缓过气来,习惯性的往旁边一伸手,却是抓了空。他身侧那人早不知何时消失,连被褥都是冷的。
怕是离开了许久。
凉夜之中,陶陌却觉得自己的身手比平时矫健了许多,他如猫似得从一处屋檐跳到另一处房顶上,冷风掠过他的脸颊,留下了冰冷的触感。夜中街市灯火通明,甚至比白日更加繁华,不夜皇城在夜幕下,更宛如一大块流光溢彩的琉璃。小贩们比白天还要卖力的吆喝;白天紧闭的店铺此时终于开了张,各种商品琳琅满目;酒肆之中热闹非凡,醉酒的人扭打成一团;妓子们招揽着生意,从雕梁画栋的高楼之中传来旖旎的歌声。陶陌站在灯火难以触及的暗处,静静地观察着这座不夜城。
他从未在除皇城之外任何一处见过此等景色。
这是夜幕下糜烂的白日,如今腐朽的篁国,简直就像是临近风雨还不自知的危楼。
最后再向这夜下琉璃城投去目光,陶陌转过身去,没入了黑夜之中。
月华倾斜,如水般在地面上汇成小小的银潭,树影摇曳,便如潭中的水草,随波逐流。
陶陌轻巧的跨过白天那条隐蔽的街道,转入了那繁华背后的静谧长街之中。与闹市截然不同,承旭王府在夜下简直就像是一只早已死亡的巨兽。它就这么趴在冰冷的月下,用嶙嶙白骨警示着来人。
轻巧的翻过王府围墙,陶陌终于落到了承旭王府之内。而这王府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充满死气。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满院杂乱的荒草,足有半人之高,荒草之中,零七八落的散着碎石与杂物,陶陌还没在这草丛之中走几步,就踢到了不少残破的瓷片,这里曾经或许是个繁茂的花园,栽种了大片大片花朵。借着月光一看,陶陌才发现,这院子之中左右各有两个很大的池子,只是这池子之中的水早没了,留下了干涸发裂的池底,那龟裂的无数裂缝之中,竟似潜藏了无数阴影,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中挤裂开来,而这池底的荒草中还掺杂了不少瓷盆,似乎……
曾经养了不少的荷花。
承旭王乃是当朝二王爷,只是英年早逝。坊间传闻中,似乎是因谋反一事被摄政太后处死,但又有人说他是被人陷害,加上独子失踪,王妃去世,三件事变成承旭王肩上的重担,最终将这位年轻的二王爷压垮。
不论到底是如何原因,承旭王最终于孑然一身中撒手人寰,连同这座曾经华贵的王府也被遗忘在世俗的记忆之中,成了一处荒废多年的死域。沉寂的夜下王府中,更加鬼气森森,寒风于空屋之中穿堂而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仿佛随时就能飘出一两个鬼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