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落得个骚扰中年妇女,不知羞耻的诨名,岳秋思还笑了他大半年。
想到这些,自责和委屈一触即发涌上心头,豆大的眼泪珠子滚去了莹白的饭粒里。
“……”秦筝见他突然哭了,以为方才故意激他的话真的伤到了自尊,他手足无措起来,说,“师兄说错话了,你别哭啊。十六的人了怎么说哭就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只是未到伤心处。”岳秋思吸着鼻子补充后半句,嘴里咬着一条鳝鱼,断断续续说,“让、让师兄,看、看笑话了。”
“是我嘴秃噜,别哭了嘛。”怕他噎着,秦筝慢慢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其实师妹赢我是因为她咬人,我被她咬怕了。论武功她当然不如你,别说她,秋思在这些弟子之中,武艺出众有目共睹。”
听见秦筝这么直白地夸奖,哭鼻子的师弟有些脸红,“师兄,谬、缪赞了。”
“我知道你想参加试剑大会,借此崭露头角证明自己。可是你说,人活一世究竟为了什么?就为了别人嘴里的好名声么?”
“别人说你好你就真的好了?悄悄跟你说,我可不信那些江湖上名号响亮之人就真有盖世武功无人能敌,多少大能高师在山野乡间做着闲云野鹤,籍籍无名换得悠闲自在,我好生羡慕!”
岳秋思听出了兴致,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他,嘴巴上还粘着一颗饭。
“别人说你不好,你就真的是一事无成么?有句话说的好,君子不争炎凉,凡事只要问心无愧,便能坦坦荡荡行于天地间。”
秦筝抓起他的手,借着月色细看了一番,拉到眼皮子底下说,“师弟多年来埋头苦练,不曾懈怠。我都看在眼里,你对不对得起自己这番辛苦,是手里磨出来的茧子,和一把又一把练断了的兵刃说了算的。”
满手老茧,岳秋思手掌皆是,秦筝更是。论刻苦,他这个大师兄可堪众弟子表率,却还是他来安慰自己争强好胜的功利心。
他一时更加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秦筝最后也没有把他偶尔琢磨的屁话一股脑全说出口,点到为止的劝了劝,听着高深,却只是毫无经历之人空口白牙的大道理。
不过面对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这些话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
没想到五年之后,岳秋思要他再说一遍,时移世易,心境全然不同,现在的自己才是真的体味着炎凉徒自变,坦荡无人怜。
秦筝只好淡淡道,“我说的浑话那么多,哪记得住。”
“我记得,我说给你听。”岳秋思情绪有些激动,说:“君子不争炎凉,但求问心无愧,便可坦荡一生。”
“……”
他不依不饶,抓着秦筝的手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我大师兄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决计不会去干那么丧心病狂的龌龊事!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质疑变成了低吼,一声声撞着秦筝的耳膜和脆弱的自尊,“大师兄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我根本不认识!你不过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我为何不能杀你!”
岳秋思直起身,抓住了秦筝垂在两边的手腕,带着哭腔说,“你把师娘还回来,你……你把小师妹还回来……”
“她们回不来了。”秦筝颓然地把他的手甩开,压住情绪,冷冷道,“当我死了最好,死人的话也不用记得那么清楚。”
他冷着一张脸站起来,余光扫过岳秋思脸上两道泪痕,有些不忍,可还是转身走了。
回到坐上,秦筝神色淡定地把怀里的酒壶掏了出来,咽下一大口,方才情绪激动生生压着,血气上涌竟逼得毒素缠心,若在继续听下去恐怕当场就要呕出一口老血。
要恨就彻底地恨,他不想申辩,更不愿被谁可怜。
毒酒入口,万蚁噬心的疼痛渐消,秦筝这才抬眼盯着温庭云,方才他一时生气瞪了九爷几眼,瞧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现在又心软了,于是柔声道,“九爷要问什么尽管问,问完把人放了吧,别打扰了咱俩的好兴致。”
岳秋思:“……”
听出秦筝言语中的恳求之意,温庭云也不想浪费时间,他瞧着岳秋思一张惨淡无比的脸,气消了不少,正色道,“□□何来?”
“当今天下还有谁敢私贩军火,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岳秋思收起悲切,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
温庭云阴郁地笑了笑,说:“是只有地藏神教敢做这买卖,不过列当也不是个只认钱的家伙。所以是你师父出面,还是宿涵说动了他?”
“不是我师父,宿涵和魔教之人如何达成交易的我并不清楚。”
后背一阵揪心的疼痛,他皱了皱眉头,道,“魔教谷主自相残杀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猜那人愿意给我们大量□□做埋伏,不止是为钱吧,恐怕知道你守在秦筝身边,想着借刀杀人,让你死在咱们手上。”
“也是,他一向就爱跟我玩阴的,那换个问题,在畴昔荒庙外追杀姑娘的死士,和在雅岐城外埋伏的可都是同一批人?”
“是。”
温庭云笑意更浓,不屑道,“为了试探,你们不惜搜罗五花八门的小门派给你们卖命,卫冰清可真是舍得下血本。”
“跟师父无关。”岳秋思脸色有些难看,“这些事是二师兄做的主。”
他抬眼看见秦筝不解的神色,解释道,“不是我什么都听二师兄的,实在是庄内发生剧变后,他和师父表面虽然没什么,暗地里都很消沉。尤其是二师兄,几次喝得酩酊大醉都是我把他扶回去的。有一晚他喝醉了迷迷糊糊说了许多醉话,我才知他对小师妹用情至深,难求解脱。”
秦筝闻言,问道,“宿涵说了什么?”
“二师兄说,‘一念之间,思错念行恶事,悔不当初,为时已晚。他没有死生相随的勇气,只求苟活于世,手刃仇人,为师妹讨回公道。’”
“一念之间?”秦筝觉得此话颇有蹊跷,眉头皱得更深,瞥见温庭云同样有些疑惑的眼神,二人暗暗对看了一眼,他继续问道,“还有呢?”
岳秋思道,“二师兄反反复复念着的都是对不起师妹,其余便没了。”
秦筝陷入沉思,可一时也想不透这话里到底哪里奇怪。
温庭云继续问道,“宿涵要你做什么,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杀了秦筝,取回他手里的东西。”
“既然你们确定东西在他身上,为何当日逐出师门的时候没有取回,反而现在来找?”温庭云用刀柄拍了拍他的脸,继续道,“除非有人一清二楚,秦筝根本没偷任何东西。我问你,下此命令,卫冰清知道吗?”
“师父……不知。”岳秋思低下头,有些羞赧,“二师兄说想凭咱们自己的本事为师妹师娘报仇,等事成再告诉师父,也是为了尽孝。”
温庭云听笑了,问道,“你信吗?”
“我……”岳秋思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秦筝,继续说,“我不信,我知道他不止想要秦筝死,还想要心法的正本。”
“二师兄说《无相般若心法》若能修成,他武学能再上一个境界,到时再也不会有人说他做上掌门的位子是名不副实,不论是报仇还是铲除魔教,都会少了阻碍。”
“哦。”九爷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继续道,“一本少林心法而已,我没见过,不知有多厉害,不过就凭他一人学会就想铲除我们,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得让人想笑呢。”
“谁说只有一人会的?二师兄说他见过心法威力无穷,奈何没有途径习得此法,只能自己取来。何况这些时日,他剑法精进异常,跟秦筝也能一较高下了,若得心法自然更上一层楼!”
“啧!说得我好怕呀!”温庭云笑得诡异,抱着手在岳秋思身边走来走去,盯着他后脑勺,觉得这人傻得可爱,怪不得一个宿涵都能让他唯命是从,也不知这脑子里装得什么。
“行了,我没话问你了,哥哥还想问什么吗?”他转过脸,甜丝丝的笑着。
秦筝摇摇头,手杵香腮,眉眼半阖,慵懒地盯着温庭云,十分配合地对他招招手道,“馋酒了,过来陪我,让无关人士赶紧走吧。”
第40章
明明知道秦筝是不想自己为难岳秋思, 可看这张酒意缱绻的面容,眼底晕着顺服之意,委婉地相邀于他, 温庭云还是有些怔住了。
就算是做戏, 他也扛不住秦筝这个样子,越看越控制不住想扑过去, 像在荒庙里那样肆无忌惮的把这个人揉进怀中,豢养起来, 保护起来, 再不给谁多看一眼, 不给任何人伤他分毫。
可是肖想归肖想,秦筝把自己的刻意亲近当成弟弟跟哥哥撒娇,就算好不容易酝酿了些暧昧情愫, 为了不给他造成心里负担,温庭云都是主动化解尴尬。
所以现在秦筝主动示好,他实在很受用,双颊淡淡浮着一点羞涩,清了清嗓道, “来、来了。”
而后一掌劈下, 把岳秋思打到昏厥。
“莲儿, 把他拖去你房中, 等醒了带句话给他, 就说,”温庭云朗声道, “秦筝是我九爷的人,谁要想妄动,先问了我的刀再说,无忧谷随时恭候任何不轨之徒的大驾!”
“是,谨遵九爷令。”
莲儿头也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忙过去扶岳秋思。
秦筝眯着眼有些醉意朦胧,可他瞧见莲儿后颈处有一别致的花纹,印在雪白的皮肤上,嫣红勾勒了一朵海棠,一半藏在衣服里,一半露了出来,趁她背对着扶岳秋思,正好被秦筝瞧见了。
青楼女子身上纹些花鸟鱼虫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个位置,他记忆之中似乎有谁也有同样一朵。不过不是海棠……
是什么来着?
正想着,手里的酒杯被人夺了过去,温庭云在他身边坐下,笑道,“你自己在这喝了六七杯了,上头了么?”
“还好,还能喝一坛,是子卿的大礼让我不得不借酒消愁,怪你。”他伸手去抢酒杯,扑了个空,温庭云把他双臂抓牢,不敢多有亲近,只是虚揽着他的腰让他坐正。
“见过这份礼,哥哥该清醒了一些才是。”温庭云温柔地看着他,说,“你皱了好几次眉头,可是想到些什么了?”
“我皱眉头了么?”秦筝叹了一口气,道,“子卿观察得真是细致入微,那你应该听出来他话中意有所指,我愁是因为好像我对自己的这几个师弟了解太少了。”
“岳秋思这个人,说好听点叫单纯,说白点是蠢,你在意的是宿涵那句话吧。”
温庭云一语中的,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师妹怎么死的,我并未亲眼所见,就连前因后果也都是听的师父一人之言。他说师妹被魔教奸人夺了清白之身,那人还和师娘勾结盗取了宝物,事发后才知被人利用,她无颜面对师父,最终自刎而死。”
秦筝缓缓抬眼,借着酒意,对着温庭云苦哈哈地笑了笑,坦白道,“这些事我都认下了,宿涵就算要恨,怎的要说‘一念之间,思错念行恶事,悔不当初,为时已晚。’恶人是我,关他什么事?除非——”
秦筝没接着说下去,他不敢在这么简单的一句醉话里过多揣摩,想得越深他越觉得事有蹊跷。
他可以理解宿涵行二,被自己一直压了这么多年不得出头,对他是有怨怼之心的。
他也可以理解宿涵对师妹一往情深得不到回应,事情发生剧变后,一心要报仇,因此违拗师命背地里对他痛下杀手。
可除此之外的任何可能,都在秦筝的理解范围之外,一句悔不当初,让他不敢想象所谓的“悔”字究竟有何含义。
“难道他一早就知道师妹心有所属,也知道那人是谁,因没有及时阻止才悔恨么?”
温庭云摇摇头,“如果是你想的这样,宿涵明知与你无关,依然要追杀你,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白眼狼呢。”
他想了想又道,“方才还有一个细节,你可注意到了?”
秦筝知道他说什么,道,“心法?”
“他说他见过有人会,又无渠道取得。”温庭云摸了摸下巴,“来找你之前我打听过少林和武当的事,尤其他们两派为何愿意把本门至高武学交于他人封存的原因。”他眼神雪亮,勾着嘴角笑道,“说来好笑,《无相般若》和《不破不立》竟无一人习得,他们各自门中没人敢练,因掌门代代相传的古法秘籍仅此两本,内容又惊世骇俗,故而决定在卫冰清金盆洗手之际,同地藏神教圣女墓穴的地图一齐封存于广寒山庄。”
两本武学秘籍秦筝是清楚的,唯有那个所谓的藏宝图,一直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即便当初卫冰清叫他认罪,也没有一五一十对他说清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温庭云一番解释,倒让秦筝豁然开朗了不少。
“连翘姑娘所言属实,《无相般若》的修炼起手式确实让人望而却步,恐怕《不破不立》也是异曲同工,这才没人敢练。宿涵说他见过有人会,我倒好奇是谁有如此胆识。不过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那个所谓的藏宝图是什么。”秦筝打趣道,“万一将来有人再问起我犯了什么事,我这才好把慌编得像一些,劳烦谷主大人给我多讲讲,别穿帮了才好。”
他醉醺醺地轻轻靠在了温庭云身上,假意抱拳拘礼,笑眯眯地看过去。
温庭云眉毛一挑,想直接拒绝又有点舍不得,于是抬起一只手把秦筝抱着的拳给握在手里了,说道,“地藏神教的事以后给你细说。你这一问三不知的,罪名担的时候倒轻巧,现在又怕穿帮了,哥哥就不是个撒谎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