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伯的小屋子里收着两个人七零八碎的东西,温庭云也需要时间恢复功体,赤伯把寒牙还给了他,自那晚他口无遮拦地喊赤伯“岳父大人”之后,老人家一直避免和他正面撞在一起,之前都会守着秦筝练功,现在换成温庭云守着了,赤伯也不去自找没趣。可谁知道温庭云死皮赖脸的要求得未来岳父的认可,把赤伯烦得够呛。
不需要耍威风的温庭云,在百花宫极尽耍宝之能事,比如——
“岳父,扫地呐?来我推您!”
“叫你别瞎喊!!!!”赤伯扫帚一扔,转身要回屋,身后的轮椅被人掌控住,走也走不脱,便吼他,“你要真有这个心,就给我扫,推我算是怎么回事?我自己没手不会推吗?”
“那您坐这看总行了吧,我扫嘛!”
温庭云捡起扫帚哼哧哼哧地扫了两下,嫌麻烦,往身后这么一丢,向下击了一记浑厚的掌风,院子里的残花败柳全被震到了草皮上。赤伯眼睛都看直了,对他这么粗暴不讲道理的“扫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事情做不做得好另说,赤伯倒是在心里暗暗记了他一笔,此子,有暴力倾向,恐会一言不合伤及房内人,要不得!
做家务他知道行不通了,便换其他法子接近赤伯,而且奇思妙想总是冷不丁地冒出来,说干就要干。
某日正和秦筝甜蜜地用着晚膳,秦筝刚给他碗里添了些可口的小菜,便见他“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今天的菜是哥哥做的?等我下,我抬一份给赤伯尝尝!”温庭云两眼放光地从饭桌上抬了一盆菜就往屋外冲,闹得秦筝那几日吃饭都吃得莫名其妙。
到了赤伯的屋子,老人在院子里坐着,一个人抬着饭碗吃得津津有味,见到温庭云那一脸谄媚的样子,顿时就难以下咽了。
“你又来干什么?”
“来尝尝我媳妇儿的手艺!岳父还没吃过吧?他做的可好了!”温庭云拖了个板凳出来,把菜放好,赤伯不理他,他自己拣了几筷子塞去人家碗里。
“真是他做的,可好吃了。”温庭云蹲在赤伯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咽了咽口水,“没想到吧,你儿子剑舞得好,菜也做得好呢!”
赤伯盯着碗里的菜犹豫了下,还是往嘴里塞了一口,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尚可!”
“怎么才尚可呢,明明就很好吃,你不要因为讨厌我就否定我媳妇儿的厨艺!”温庭云义正言辞地反驳,把赤伯气笑了。
“你媳妇儿你媳妇儿,他一个人大男人还要脸呢,臭小子你嘴上积点德行不行!”赤伯拿筷子敲了下温庭云的脑袋。
“你敢打我头?!”温庭云怒了,还没人敢碰他脑袋。
“怎么了?我是长辈,我打你头怎么了?我打不得么?”赤伯又打了一下,打完还就着那筷子飞快的拣了一片菜叶子塞去嘴里。
温庭云看见了,压着怒气,又问了他一遍,“很好吃对吧?你儿子很会照顾人,这些饭菜,我小时候他为我做过,我爱吃得紧。而且我告诉你,要不是为了我,他才不会去学着下厨呢。不止这个,洗衣服,洗澡,修桌子,补屋顶,吹拉弹唱,哥哥什么都会!”
赤伯已经听秦筝说过一次了,那次一说一整夜,他生怕温庭云一个来劲儿又给他说上一宿,那这日子简直不用过了。
“你对着我得瑟什么!”
“你有个这么好的儿子,我有个这么好的媳妇儿,不值得得瑟下么?岳父!我会对他好的,地藏神教的男儿顶天立地,说到做到,你相信我!我要是做什么对不起哥哥的事,或者,我保护不好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温庭云瞪圆了眼睛,突然郑重地发起誓来。
“你是不是哪有毛病啊?”赤伯转过脸去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温庭云知道,赤伯这样的糟老头子十分不开化,要让他接受肯定有个漫长的过程,被打击了也不泄气,越挫越勇道:“行吧,我不打扰岳父吃饭了,下次他再下厨我又给你抬一份过来。你看,你要是早点承认,咱们一家人就能在一张桌上吃饭了不是?”
“谁和你们一家人了!呸!你和他怎么就一家人了!”赤伯骂骂咧咧地,温庭云权当没有听见,哼着小曲抬着空盘子一溜烟跑了。
那段时间,无论温庭云搞什么小动作,赤伯以咬死不承认为原则,躲得俩人远远的,可温庭云依旧锲而不舍地避开秦筝去讨好他,虽然没什么效用,老人家不管怎么说也不是一直在甩脸色的。
秦筝以为他是感谢赤伯无微不至的照顾,把他这些反常的行为理解成知恩图报,温庭云没有过多解释,他只知道,赤伯隐姓埋名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二十几年的没有见到面的儿子,当时分开时还是个襁褓婴儿,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凭空多出个爹的。
或许,在赤伯的心里,他从来没有尽过一个为人父母该尽的责任,这个儿子他也不敢去相认。
顾念这这一点,温庭云始终为他保守着这个秘密,只有私下单独俩人的时候他会口无遮拦地喊一喊自己爽,在秦筝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千日红一直没有露面,只是托刘虞把刘堇栀拓下来的东西尽数交给了秦筝,因为温庭云的玉佩是最后一片墓穴地图的残本,那三份残缺的地图拓本,也就落在了温庭云手上。
白日里,秦筝在湖边练剑,温庭云就坐树下陪着他。他也算不清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再见过刀光剑影里惊鸿一瞥的秦筝了,只见他回转轻挑间,断虹如生长在他手上的一只臂,灵巧自如,剑意凌厉。神武行锻造的兵器,是照着主人的性子去造的,所以断虹懂他,才会在肆意的剑气击打下,垂落淅淅沥沥的花雨。刚中带柔,厉而不狠,就像秦筝这个人一样,他熬得住失意落魄,按得下满腹仇恨,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愿打愿挨是为恩义,重新振作,也是为恩义。
刘翘说他懦弱无能,只有温庭云懂他,要把一个人的恩情还到他自己觉得足够了,不再欠着了,剩下才是无所顾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时候。
秦筝需要的是时间去消化各种牵扯,等他消化够了,他还是他。
在温庭云的心里,永远都是足够耀眼的人。
温庭云看着自己心上人衣袂翻飞,脚下千般变幻,蜻蜓点水般淌过平静的湖面,带起一圈圈涟漪,而后找了一块小尖石,足间轻轻点了上去,单腿一抬,宝剑收到身后,潇洒的对着岸边的他一笑。
恰好微风拂过,吹落了几片花瓣在他的发间。
温庭云翘着二郎腿,背靠大树,边看边笑。
“怎么样?比起从前退步了吗?”秦筝站在小石头上,稳如泰山,抬着一只腿,身长玉立的模样像个仙鹤似的。
“我又没和哥哥交过手,光看的话,啧……”温庭云故意皱了皱眉。
“怎么?下盘不稳了?还是剑出的慢了?”秦筝担心起来。
“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断虹一出,谁与争锋!”温庭云不吝赞美之词,把秦筝说脸红了。
“好啊你,既然这样,咱俩练练?”
秦筝反手横剑打来,点着水面,疾掠到温庭云跟前,温庭云急忙去抓被他插在一边的寒牙。
“乓”地一声,刀剑相撞,震得手中刀柄嗡嗡作响。
“真打啊?!”温庭云掸了下身上的尘土,这几日都穿着一身净白素衣,头发也没束,看上去就像个病弱公子哥,和他以前全身玄黑劲装的气质比起来,文弱了不少,不过脱掉了那身煞气很重的装束,个子挺拔身材解释的温庭云,反而多了些王公贵气,头发这么随意散在肩上,偶尔低头一笑,甚是勾人。
“真打!来!”秦筝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他松松垮垮的衣服里瞟,一门心思要试试他的真功夫。
温庭云无奈地摇摇头,二话不说提着寒牙便上。俩人身量都十分轻盈,又都穿着白衣,只见湖边两道白色身影你追我赶,刀光剑影眼花缭乱,偶尔惊起些水花,水帘还没落回湖面,俩人便如浪里白条眨眼就穿过去了。
赤伯在岸上瞧得真切,这哪是切磋,分明是没脸没皮的调情,不过话又说回来,虚慈指点过秦筝之后,他开窍得很快,如今虽然身中剧毒,内里损耗严重,可表面上确实瞧不大出来。秦筝本来就是个练武奇才,先天悟性加上后天努力,赤伯根本不担心,凭他这身功夫,从这出去谁还拦得住他么。
再看温庭云,刀法诡异狠辣,年纪轻轻下手一点都不犹豫,临机应变的能力比秦筝还要快上许多,赤伯眯着眼睛,视线不住地随着温庭云而去,这小子看上去轻浮不可靠,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可真打起来了那认真劲儿,明显是从刀山火海里淌过来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之中,为自己挣得一席容身之地实属不易,是要惜命的人才做得到的。
赤伯惆怅地揉着自己一双残破不堪地废腿,想起刘棠和林故言把他们俩捞回来时,刘翘愤愤不平说的话。
“秦筝这小子,万丈山崖跳下来,憋着一口气全部渡给温庭云了。就这么一根破绳子,他到底怎么想的,要是一个人没力气了,这不拉着一起尸沉河底了么!一起跳崖还嫌不够,紧给我们找些破事儿! ”
林故言摇摇头,比了个划水的姿势,又指了下那根系在二人腰间的绳子。
刘棠解释道:“秦筝应该就没想过要寻死,他们跳下来之后,凭那口气足够游到河边了,秦筝靠这条绳子拖着温庭云的身子,游到岸边安全的地方才失去知觉的。”
林故言见刘翘特别嫌弃秦筝,耐心的给她比划了大半天,指了指温庭云的脑袋,嘴里不住地“呜呜呜”。
刘棠斜眼看了看他,道:“温庭云中了迷/药,若不是他非人的意志力,早就神志不清了。大抵也是想护着秦筝安全逃脱才一直撑着,方才见他小腿上有七处整齐的刀伤,应该是他自己割的,力求放血保持清醒。万幸俩人撑到了最后。”
见刘棠和林故言都在帮他们说话,刘翘不乐意了,当时她说:“哼,这俩人,谁都没把自己的命放心上,眼睛里面就只有别人!反而累到师父和我们!狭隘!”
赤伯现在想起来,心里多了些别的念头。人都说不怕死的人所向无敌,赤伯笑笑,江湖之中,真正所向无敌的是惜命之人。活着有万千可能,如温庭云和秦筝这样,珍惜彼此的性命,或许真的能够在今后的血雨腥风里,互为对方最坚实的臂膀和靠山。
那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人,也到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温庭云并不知道两个人的情真意切落在赤伯眼里,已经让他坚如磐石的心稍微有了一些动摇。他虽然并没有告诉秦筝关于赤伯身份的猜测,也没有寻到机会再去赤伯那里打听点什么,可但凡几人碰面,他已经努力得不能再努力想表现出一个女婿该有的温良谦恭让,这让秦筝诧异了很久,可是问了他又不说,只道百花宫勉强算秦筝娘家,在娘家要对他好,七大姑八大姨才会放放心心让他嫁去无忧谷。
于是日子难得地安逸下来,半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温庭云利用这段时间恢复体力,也顺便拿小刀磨着石头,凭借自己多年来摸那块玉佩的习惯,把纹路记在了心里,只花了几天的功夫,他就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头上,刻下了最后一片墓穴地图的纹样。
这天二人依旧在湖边练武,突然看见俩人泛着轻舟驶来。
秦筝定睛一看,林故言终于回来了!
刘棠和林故言匆匆去找千日红回禀了外出事务,就赶着过来见秦筝和温庭云,四人席地而坐,林故言特意带了纸和笔,很多话就等着跟秦筝好好道来。
刘棠明白两个人都有一箩筐话要问,又不知道从何起头,于是便道:“秦筝,故言的身份还是由我来说吧,这样接下来你们要说什么也方便些。”
和秦筝猜测的大致无二,林故言就是潜入广寒山庄,和刘堇栀里应外合的地藏神教之人。因自己父亲曾是顾元赫的旧部而不得重用,却也因此在七谷得以默默无闻地活了下来。刘堇栀发现了卫冰清计谋之后,怨恨其就是当年杀害亲夫的凶手,才又想方设法联络到了林故言,她是希望物归原主,把顾元赫当时守护的东西,归还至地藏神教保存。
不过要找到机会下手并非易事,林故言私自离开七谷,长时间驻扎在广寒山庄附近以求和刘堇栀可以随时联系往来,这期间,被卫雪晴撞见了。刘堇栀解释其乃故人之子,故人身死后托付她照料一二,卫雪晴并未起疑,甚至有时候书信往来也都是卫雪晴去送达,久而久之,林故言和卫雪晴暗生情愫。
郎才女貌,会心生爱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刘堇栀对林故言青眼有加,并未刻意阻拦,却不想为后来的事埋下了祸根。
秦筝大致猜得出来后来的故事走向,问道:“我娘和你约好了时辰把东西交给你,却被卫冰清发现了,灭了口是吗?”
林故言点点头,写下一句话:七夫人护我逃走,身死他手。
秦筝黯然道:“那雪晴为何会在那里出现?”
林故言低下头写道:相约告别,宿涵比我先到一步。
秦筝问道:“宿涵先到一步,发现了雪晴与人私会,然后呢?下了杀手??”
林故言没有抬头看秦筝,可他瞧见,那只攥着笔的手握成拳头,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而后愤愤写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