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看一个死人的表情。
越执知道,柳宏志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十二岁的稚子身上,相反,他或许更希望这个越执之子被剁成肉泥才好。
其实越执并不在乎柳宏志怎么看他,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柳宏志对自己的敌意那么明显。
从维护到厌恶,不过是因为他看了自己一眼。
或许他厌恶的不是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份,而是自己这张脸究其根本的话,那就是越执。
漠西人夜里在帐外燃了篝火,夜里可以防止野兽偷袭,越执避开来往巡夜的人,东都使臣向来讲究排场,故而要找他们也容易,灯火通明且守卫又着东都人衣装的那一间就是了。
太子和随从住在最偏僻的西方,而顺着脚印最密集的地方走去,最首领住最东方,四周环绕着略小的帐篷应当是妃子王子的住所,而使臣居住之处……
越执暗笑。
他们倒是谨慎的很。
四名东都士兵守在门帐前,相邻的一个帐篷里大概住着其余的兵力。
越执猫着腰上前,突然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后是一阵谩骂,越执扶手贴着一侧的帐篷,却见出来的是一个老熟人,方才柳宏志口中他的目标——笑面虎苏文钊。
万没想到向来中立的苏文钊也会被发配到这里来,不过若是抓了太子的话他倒也是立功,在越执记忆中此人善弄权,在朝中人脉也广,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
越执看准了时机,他并不打算把命送在这里,动了动手腕将手中匕首掷出,他算的刚好,只可惜力道不足,擦着苏文钊的脖子过去而没有当他当场送命。
不过这也够了,依着柳宏志的说法,淬了毒的匕首是见血封喉的,故而他的本意只是刺伤苏文钊,无论哪里。
越执闪身爬上高墙,追兵来时只见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而越执已纵身跳下高墙。
只是有人发现了越执。
“操。”
在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越执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字了。
漠西人为什么把墙筑在河边。
甚至连腹诽都来不及就坠落下去。
呛水的滋味并不好受,越执一直在挣扎,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可是又什么也不知道,两只手乱拍着耳畔嗡嗡作响。
“水很脏的,你还要玩多久?”在越执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水里的时候,小孩终于开口了,“你试着站起来,别乱拍了,这水本来就脏。”
虽那么嫌弃这,小孩还是下水,越执感受到手被握住,他被拉回了岸上。
“你是里面的人,怎么会跑出来?”
里面?
“我是掉下来的。”
“哦,那你也别想回去了,正好刚刚捡到了一个大哥哥,你可以和他一起住。”
大哥哥?
“你不会说话吗,啧,真是麻烦死了,算了你跟着我别乱走,外面很乱的。”
越执点点头,抬头看了那约莫两米高的城墙,再回头,面上又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第16章 居上
有时越执真的以为这世间是有天命的,譬如眼前还在昏迷的的许伯容,便是换了身衣裳也是如瓷如玉的人。
“他这是怎么了?”
越执装着好奇,小孩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越执走上去,那衣裳料子摸起来并不适手。
“你也换上,脏死了。”
那小孩将干净衣服交给越执,又生了火,就在院子里。
火光生起时越执想起不久前的南门,倒不知他那一把火后有人又要费多少心思才能重新再修筑那么一座城楼。
“你们怎么会在河道旁筑起墙?”
“他们说我们该死,所以把我们赶出了部落。”
“为什么?”
“我们惹怒了瘟神,瘟神降了罪死了很多人所以我们要在这里赎罪。”
小孩声音越来越低,越执闻言只觉不可思议,蓦的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险些上了邻人家的餐桌,于是怒从心生当下就说道:“岂有此理!”
小孩奇怪的看着越执,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略微仰着头看着越执,眼里泛着微光,双唇因惊讶而微微张开,他忽然小心道:“你也觉得这没有道理?”
“这本来就没有道理!”
越执不假思索。
小孩笑了笑,他原坐在越执对面,站起身走到越执身侧坐下。
“我们是下层人,在里面是牛马,被赶出来反而成了人,虽然是罪人但也没什么坏处。”
“你要把自己当人看!”
越执听的怒意更甚,其情绪甚至开始迁怒于小孩,越执只觉一团无名火在心里烧起。
“这世间凭什么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
他愤愤道,他这番话本是为小孩抱不平,加之又忆起往日种种于是心底更加抑郁难抑恨不能将世间一切不平都燃个干净,小孩见他如此反倒不知说些什么,于是也就任由他自说自话似的。
“贤能者居上,何错之有?”
越执被人打断了话语心底不适,而小孩却也转头面色却更加红润。
“是神仙吗?”
“太子!”
满腹牢骚正要出口,越执一转头却见是许伯容,眼里凶意顿时消了大半,只瞧着许伯容那淡琥珀色的眸子分明是没有半分情绪的。
可他就是觉得这眼眸能消去自己所有的不堪。
“你叫什么名字?”
视线一转便落在小孩身上,这时越执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是谁救了自己,又收留了自己。
“也和。”
许伯容笑容不深,却总是能让人感到舒服,越执见许伯容未看自己心道方才是说错了话,他没有粘人的毛病却也不愿被忽视过去,索性拉过也和的手道:“我叫承业。”
“承业,是子承父业的承业吗?”
也和倒也懂,可偏就挑了这么个问题,越执心想自己要早能想到这个结果是断断不会选了这个名字。
“是。”
他尴尬笑笑,目光落在许伯容脸上却却见他只看着眼前的火堆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
他又唤,许伯容回过神来。
“何事?”
“你说贤能者居上,那么承业可能做贤能者?”
他将一腔野心吐露出来,却未料到许伯容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承业不怨地位之别了?”
是了,他方才是怨的。
“所以也和也要像承业说的那样,要做强者,强者才能有能力改变一切。”
也和抢答道,许伯容微眯起眼。
“你要怎么做?”
“也和愿意跟随太子。”
也和上前走到许伯容面前,他非东都人不懂东都理解,只双膝跪地。
第17章 能臣
这场景着实让人熟悉。
他昔年也是如此吧。
向来骄傲的他便是被养父送与邻家做砧上食肉他也未说半句软话,却在许伯容救他出去后双膝跪地对天立誓。
“我从今以后就是容哥哥的人,容哥哥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若有忤逆,就,就天打五雷轰,万箭穿心,然后……反正反正不得好死!”
“你如何知道,我是太子?”
他眼中那煦风的许伯容反问,淡漠的眼神中透出几分疏离。
于是越执明白这不是个可以随意欺哄的软柿子。
彼时越执不知如何作答,他低了头,而眼前的也和,眸光坚定若磐石。
“你可知道东都已经有了新皇?”
“也和不知道东都的事情,也和只知道太子是有能耐的人。”
“为什么这样认为?”
也和不答话,越执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一般,他不知道许伯容是否也如自己一样想起往日的事,但他明白许伯容会收下这个人。
然后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也和一眼,张了张嘴被许伯容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承业想说什么?”
“苏先生。”
他并不说全话语,又看了也和一眼,对方还未能回答许伯容的话,低着头,而许伯容却是先要他起来,随后道:“也和既然愿意跟着我,那我也没有必要瞒着他。”
还是有不一样的,越执心想,将今日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以为许伯容会为他的行为所动容,然而他不过皱眉,随后却是责备道:“胡闹。”
“承业只是担心太子。”
他跪下。
“承业你知道越执为什么会死?”
越执摇头,心里却生出不安,他向来不以自己的死为失败,相反,他在重生后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死得其所。
“目光短浅。”
“太子,越执想知道为什么太子认为越执目光短浅。”
“斩草须除根。”
“太子是觉得越执应该杀了太子!”
“既选择了篡位,就要断的干净。”
“那太子为什么告诉承业这些……”
“没有为什么。”
是因为无所谓吗?
这个越执的孩子,对他构不成威胁,还是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那么接下来的事太子是如何打算的?”
他放低语气颇有几分投降的意思,而许伯容却是一贯的语气:“斩草除根。”
“怎……”
“太子也和知道了!”
话语被打断,越执一转头,也会仰着脸自信的说:“太子是被阿曼请出来的,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被丢进河里。”
阿曼?
“阿曼从不对人客气的。”
“太子不是被下药吗?”
越执感到奇怪,也和像听到笑话似的看着越执:“太子只是醉了酒需要休息,阿曼将他安置在城外就走了,我怕有豺狼来才将太子拖了回来。”
他越说声音越小,面色红了大半越执这才明白为什么许伯容会换上这身衣裳。
“衣服磨坏了。”
“无妨。”
也和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一双圆眼仿佛容着星星,越执心里烦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一道头仰面朝天就要睡去。
“别着凉。”
许伯容叹气。
第18章 制衡
越执心想着许伯容不是那种见谁都收的人,待也和去提水时方才将一腔心思问出,许伯容浅浅的看了他一眼后边说出让他吐血的话来。
“他知道我身份。”
也和为什么会知道许伯容身份。
越执想了想,是因为他在许伯容醒来后不假思索的称呼。
换句话来说,这倒是怪他?
越执倒也不是心肠狠毒的人,虽想了想却也说不出杀了也和的话。
“况且他也算聪明。”
许伯容意味深长道。
“太子要收他为义子?”
“在你看来是谁都可以认我做义父的吗?”
倒是让他安心了些。
“不过为什么那阿曼要放太子出来。”
他定了心思,仔细想想才发觉许伯容责怪的有理,刺杀苏文钊虽能解这一时之急,但也会招致更大的灾祸。
东都虽陷入权利之争但朝臣在外被杀,东都不可能不出兵。
这样的话,不但是太子的计划会受影响,暂居于此的众手下也可能被阿孜部首领斩了头作为投降的献礼。
“他们本就没打算要绑我。”
“为什么?”
“因为苏文钊自己会回去。”
许伯容看着也和离开的方向,他没有向护城河方向走,反而挑了远路。
“那我今日刺杀苏文钊,而且,柳先生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我?”
越执有些激动,他本就懊悔自己的冲动举动,生怕影响了许伯容,而现在又听许伯容这样说,更是觉得自己做了多余的事还不自知,再加之今日柳宏志的举动……
他小心看向许伯容。
“许是想看看你是否忠心于我吧。”
许伯容明白越执的意思但话语间大有一笔带过的敷衍意味。
这一点越执看的透彻也就不多问,起身去找来干柴火添柴,目光却落在他脸上,剑眉英气,鼻梁高挺,只是那一双眸子却澄澈如水,又透着些空灵幽静,而他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时,那水面才隐隐泛着亮光有了些生气。
越执以为许伯容生的最好看的,便是那双眼,如此细看倒也难怪也和一见他时,竟觉得是仙。
也和跑了极远才带回水来,这时越执才知道护城河的水不干净,喝了这里的水会无端端的生病。
因为这里没有供他们挑剔的条件,众人便简单收拾一番就着草席以天为被草草睡去,越执心里憋着事,一夜没有安生睡下,许伯容却是睡的安稳,越执悄悄爬起身从怀里摸出那玉佩来。
长年累月的摩挲让其更加细腻光滑。
“越执。”
越执心里惊了一下,浑身因慌张而仿佛脱了力气,心跳极快。
“嗯?”
他轻轻应着,转头看见许伯容浅浅的笑了笑。
竟不是梦语,他醒着!
攥着玉佩的掌心湿腻潮热,许伯容却淡淡道:“越执既是你生父,以后就不要直呼其名了。”
“好。”
他回应。
心跳难以平复。
他的兵符安置在姜家静心亭的一株榕树下,有人他守着。
待取回兵符后,他就告诉许伯容自己便是越执,若许伯容信他留他,他便留下。
若不愿,待他查明自己为何能重生后他就将这第二条命还给许伯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