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将自己比做春日的草芽,即便在寒冬里捱过一季,只要春风一吹就又能泛滥蓬勃的生长起来。
他确确实实的明白,周世襄并不爱他,而只是将他当做一个玩伴。具体是怎样的玩伴,他也想不清楚。
今日算是彻底侮辱了周世襄一遭,纵然明早起来周世襄用枪比着他,他也不惧半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来许先生对他的那句提醒——“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笑了。
今天一次干了个爽,他是心满意足到能够慨然赴死的程度了。
一墙之隔,二人怀着心事沉沉入睡。
翌日清晨,林鹤鸣从噩梦里醒来,满头大汗,这回是他在上朝,士兵忽然传来一个将军战死的军报,他就站在众大臣面前倒下了,像在水里溺毙,无论如何喘不出气。他活活把自己憋醒了,伸出手去摸床头的台灯,一束明亮的灯光将他拉回人间,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等他躺在床上喘匀气,一看表,早已过了操练的时间。而后的时间里,周世襄似乎没有依照条令对他进行管束,也没有不依不饶的对昨晚的事情表示不满,只是象征想支使他上山下山不停的跑腿,仿佛他们之间的事全是在意识里发生,而对周世襄并无半分影响。
林鹤鸣对此感到疑惑,并且内心里一日赛一日的惶恐,周世襄什么时候在他面前甘心做软柿子,任他揉捏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最终在心里得出结论,这一定是假象。
而周世襄日日对他摆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挣扎在内心世界里,将他在这里往后会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进行了一番设想,几乎有点爱得死去活来的调调,只是情绪管理尚好,板着脸,不动声色的折磨自己,加以平日里林鹤鸣也不敢再粘他,这异常才没被人察觉出来。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受了情伤,否则必要败了他“威武大将军”的名头。
时间如水一般溜走,林鹤鸣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所以跑得勤快,时间一长,身体变得结实不少,然而心痛的毛病还是时不时的犯,每每疼得他蹲坐在地上,只能干吞药片才能维持一贯的风度。许多在山路上跑得口干舌燥的时刻,林鹤鸣都疑心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亏得现在周世襄忙于训练,并不故意去为难、使唤他,加以两人一天到晚打不了几个照面,他才能平安无事的在这里待下去。
林督理疑心林鹤鸣这好吃懒做的性子不大能入周世襄的眼,所以几乎隔一日就要给周世襄处去一回电话,再三关切一番:“你们相处得怎么样了?”
“不是我对他有意见,是他压根儿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林鹤鸣翘着二郎腿对着电话如是说。
周世襄坐在门外抽烟,从眼底漾出笑意。
挂了电话,林鹤鸣走出房门,仿若撞鬼一般:“你偷听我打电话!”
“滚!”
就这样安然无恙的渡过一月,周世襄结束第一期的训练,不必再早出晚归,林鹤鸣心里暗喜,同时又陷入一番挣扎,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毕竟老大个人了,告状还被听个正着。暗自琢磨一番,林鹤鸣更加惆怅,这回他在周世襄面前是彻底成熟不起来了。
从情绪和谈话上看,周世襄似乎全然将那日的侮辱给抛之脑后了。他能对林鹤鸣笑,能对林鹤鸣发号施令,也不避讳两人一桌吃饭。然而笑得有限,发号施令也不为做要紧的事。
每日收队后,林鹤鸣洗漱完趴在床上总要静静的想。这些天来,周世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然而没有用正眼瞧过他一次,甚至有些疏离的意味。这让林鹤鸣感到不安,他有时宁愿周世襄将他的所作所为报复在自己身上,可一想想,他并不如自己下作,就打消了这念头,而想去别的方法,让他能够重新亲近自己。
梅雨季来前,山里下过一场暴雨,山体滑坡导致运输路线被截断,如此没过几天,山上彻底断了补给,周世襄为了不让手底下的人因为闹饥荒而去打家劫舍的染上匪气,给林家拍了一封电报,就毅然决然骑马下山采购去了。
他起得早,林鹤鸣睡得沉,并未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等到醒时,面前只摆了一荤一素的两道菜,他不明白如今的处境,又看不见周世襄,竟闹着性子不肯吃。直到下午,他饿得难受极了,才从房里出去觅食,然后七拐八拐的从卫兵那打听到——周世襄下山了,少说要两天才能回来。
无人依靠,伙房里的剩饭剩菜被林鹤鸣一扫而光,然而肚子还在闹饥,翻遍大院,并无半点余粮,他只好找出严昭放在行李里的一本古籍,默读起来。说来好笑,这书本为医书,但不知为何,等到了严昭手里,就成了一本野菜画本。出发时他担心山里断粮,所以好说歹说,替林鹤鸣装上了这本书,以供他不时之需。
林鹤鸣穿上制服,在楼下伙房找出一个竹篓,拿着野菜集就上了山。忆苦思甜这样的事他是没做过的,他平生不喜酸苦,惟愿一辈子都泡在蜜罐子里。他对照书本,倒是很快就采了好些野菜,野蘑菇和洋姜回去。
碍于从未下过厨,林鹤鸣只好盲人摸象一般的摸索如何在土灶里生火添柴,洗菜做菜。
门口站岗的小伙看到了,唯恐那火烧得太旺,忍不住多嘴一句:“林副官,火太大了。”
林鹤鸣在烟熏火燎里把野蘑菇扔进锅里,满脸黑灰的转头去:“那我怎么办呀?”
小伙见惯他干净斯文的模样,如今是大变样,忍俊不禁的笑起来:“您不会做就等司令回来吧。”
林鹤鸣听他毫无意义的建议,只能摇头,然后在土灶前咳嗽。许是锅里的油放得多,整个锅都烧红起来,锅里也生出点点火苗,吓得林鹤鸣往后一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他前脚出去,还未来得及洗脸,厨房里就传来一声爆响,像是锅里炸了。他顾不上乌漆麻黑的脸和漫天呛人的烟,火速跑速隔壁水房端了一脸盆的水。
待他回来,站岗的两个小伙已然在灭火了,他怔在门外,手里仍然端着水盆,向院里一望,周世襄正仰首吸烟,满是不解的望向他。
林鹤鸣极狼狈凄惨的与他对视一刻,周世襄望着一片狼藉的厨房,自觉心血毁在他手里,把手里的烟一扔,拔腿向他奔去。
林鹤鸣反应极快的转身要跑,同时嘴里怪叫:“杀人啦!”然而脚下不稳,端着水盆滑倒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淌了一地的水,周世襄见林鹤鸣一跤摔进水里,又惨又可笑,他把林鹤鸣从地上拽起,看着他怯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像个犯错的顽童,没由来的笑开了:“我就这么可怕?”
林鹤鸣很少见他对自己笑了,许是被摔晕了,他懵懵懂懂的点头。
周世襄觉得更加可笑了,又问:“那你还敢那样对我?”
林鹤鸣满是苦恼的想要清理湿淋淋的衣服,最后发现无从下手,只好是作罢。然后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纯真无邪的向周世襄望去:“我怎么了?”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周世襄话里的意思,赶忙补充一句:“我看上的人,我要征服。”
在他看来,“干”就是征服的一种表现方式。
一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可笑的话,陡然被他说出了万夫不当的气势,周世襄淡漠的一笑,背过身去,怒喝一声:“还不去换衣服!”
“好!”林鹤鸣连连点头,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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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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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鸣上楼回房,在行李箱里翻出一身干净整洁的西装,坐在床上随意的套上,再去镜子前一看,果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一扫往日的丘八形象,又变为象牙塔里的大学生。
周世襄倚在门框上远远的看,认为他通身肌肉都很匀称,并且肌理分明,白皙而不病态,兹要穿上合衬的衣服,立刻就能恢复太子爷的气度,天生贵胄,斯文沉静。
林鹤鸣有条不紊的打上领带,认为太过正式,回头对周世襄低头一笑:“家里人没给我带便装,只好穿这个了。”他的制服拿去洗了,不知道要几天才能干。
周世襄一日日的观察着他的变化,知道他是在慢慢上道,心底就总有一种意料之内的开心,并且认为不久后他执掌了林家,自己就不必再跟他这样不清不楚的消磨时间了。所以情不自禁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后动手去帮他整理衣领,最后还觉着不够,索性上去抱住他的后背:“辛苦了。”
他也不知道林鹤鸣整天混吃等死兼跑腿是有什么辛苦,可总之看到他与初见面时有所不同,他就想说上一句“辛苦了。”
也许长大对任何人来说,都必历经痛苦。
林鹤鸣被他暖若春风的一抱,仿佛心里有一团火燃起,火星钻进他的血管里去烧热他的血液,使他周身洋溢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一个篝火堆,渐渐熊熊的烧起来。
他犹疑着要伸手去回应,周世襄就像只受惊的猫一样急速闪开了,然而眼底还是漾着笑,但似乎不存在暧昧与示好。他机械的收回将要搂上的双手,故作轻松的挠挠头,颇不好意思的说:“周长官费心了。”
这时周世襄才觉出一些尴尬,双手空落落的握作一团,顿了一下:“无妨。你奶哥哥要来送补给了,你要什么?我替你拍封电报回去。”
林鹤鸣一努嘴,笑微微的说:“我会,待会儿自己去发。”
周世襄在林家待了许多年,从未刻意了解过林督理是怎样培养孩子的,他往常认为,只要书读出来了,心也够狠,即便不学无术,不论林一还是林二,谁继承督理这个位置都是一样的。这下陡然知道林鹤鸣还会发电报,倒真有点意外之喜的意思。
事实上,林鹤鸣在国外时常旷课,然而成绩优异,才能顺利毕业。他那时旷课和一个洋人鬼混,学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本事,这发报就是其中一件了。他经不起周世襄探究的目光,因为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但就是露出一副“这该对我刮目相看”的表情,幼稚而天真,让周世襄有些哭笑不得。
周世襄向来欣赏有血性有主见的孩子,也许是林鹤鸣总对他百依百顺,加以时不时搞一出让人头疼的破事,导致他从未认真的去了解过他的内在。想到这里,他抿嘴笑了,先是“哟”一声,接着把烟放进嘴里:“有两把刷子。”
林鹤鸣得了夸奖也并不骄傲,只是在心里想,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周世襄含着烟,看着这个身材标准如衣架子一样而又生得标致的人,暗自想,你也别怨我不去了解你,谁让你长得就是一副花瓶样呢?他不动声色的退出去,在门外留下一句:“晚上准时开饭。”
林鹤鸣低低应一声,追出去问:“那我的菜怎么办?”他第一回 自己上前摘菜,实在是舍不得就此丢掉。
“你做得不好,留着喂兔子吧。”
“哪有兔子啊?”林鹤鸣跟在他身边,万分好奇。
周世襄回头一笑:“你不就是么?”他有预感林鹤鸣接下来的举动,所以加快步伐,走到前头。
林鹤鸣明白他是有心和自己闹趣,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绝不像兔子,拔腿就追去:“我再怎么着还能有夏默吟兔子吗?”他向来认为自己是相当阳刚正派的,绝不会让人联想到戏子。
周世襄不说话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林鹤鸣比兔子要威武多了:“你像黑背,专会咬人!”
这下彻底是惹恼了林鹤鸣,二人追追闹闹,楼下站岗的小伙听见,自觉有些多余,借着抽烟的由头就去了院外。
楼上两人闹得火热,林鹤鸣腿长步大,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要追上周世襄是相当容易的,他一把将周世襄从后面抱起,像对待战利品,要往房间里去,周世襄腰间一痒,缩起身体,整个人悬空了:“好了小林,别玩了。”
“那可不行,我得让你明白明白我到底是什么!”
周世襄被他摔在床上按住呵痒,好似被打开笑穴,克制而低沉的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林鹤鸣扑上去,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单是把他困在床与自己之间,深情而痴迷的望向他。
周世襄不再笑,转而去与他对视,他从未发现,林鹤鸣的眼睛是那样黑而宁静,如夜,如湖。清澈明净,只等轻风拂过,立时就能泛起波澜,搅出一池春水,是难以言喻的美好。
两人沉默的对视半晌,楼下传来一阵叫开饭的声音。
林鹤鸣对此无动于衷,然而腹中闹饥,周世襄听见了从心里觉出不可思议,他走时交代的好好的,怎么就让林鹤鸣饿成这样了?
他伸手去抚过他的侧脸,嘴边扯起一点笑意:“下去吧。”
“我不饿。”
话音甫落,林鹤鸣的肚子又咕噜的叫了两声以示抗议,周世襄拿定主意起身,楼下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他说:“鹤鸣,吃饭。”
站岗小伙在门外停下脚步,内心倒抽一口凉气,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林副官就是林督理的小儿子,林汀,鹤鸣。
林鹤鸣不情不愿的下了他的身,反用双手撑着撑着床边,替着脚,满不在乎的问:“人为什么要吃饭?”
周世襄起身下床,整理好腰间的武装带,瞥他一眼:“我怕你馋。”
“我哪有你馋啊?”林鹤鸣站直身体,上下打量周世襄一番,眼神极不正经:“我看你上下都馋。”
周世襄一心要赶他去吃饭,手一推,连连点头:“是是是,我馋,我馋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