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襄站在一旁,没由来的想笑,看来林思渡“二如将军”的名号已经传到林太太耳朵里了。
“爸,你看我留在家里修习文史如何?”林鹤鸣抬头,试探着询问,一双眼滴溜溜的瞧着林督理,他此行回国为的就是安稳享乐,所以并未想过去做什么实际的工作。
林太太对此很是欣慰。林鹤鸣离家这些年,她在家里听多了外界关于林思渡“挥金如土、杀人如麻”的传言,自然不愿自己的儿子也被培养成那样毫无生气可言的冷面将军。
她只想着,小林就如幼年时那般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够给自己养老送终,多么好。
林督理吸着雪茄思忖半晌,终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谢爹!”林鹤鸣一笑起来,极富有青春的气息。
周世襄站在一旁看个满眼,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慢慢汇合。
车到林公馆,周世襄忙前忙后帮着管家卸行李,林督理在进门之际特意回头对他摆手,说:“世襄啊,你先回去协助思渡练兵。”语毕,又补充一句:“往后你要忙的日子还有许多。”
周世襄放下东西,立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个标准的注目礼,朗声道:“谢过督理!”他打心底里愿意忙,因为忙,能忙出价值。
林鹤鸣闻声,打屋里探出头去扫了一眼,虽则不满,却不露声色。
他向来是不愿父亲因公忘私的,遂拉着父母的胳膊进屋,拖着声音慵懒的笑:“Good-bye,officer Chow.”虽只有短短一句话,但这口标准的牛津腔还是为他拉回几分好感,显见留洋这几年,在语言上是下了功夫的。
周世襄听得出林鹤鸣揶揄的意思,难不成是为自己不记得那劳什子的哨声而不悦吗?他的笑僵在脸上,将将要抬起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一句“再见”也噎在咽喉里说不出口。
在去林思渡营地的路上,他脑子里不断响起林鹤鸣戏谑的一句:周长官,再见。
本是一句寻常话,可一经由林鹤鸣说出来,便像是有什么魔力,引着、扯着他去想,到底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开始,周世襄是林家保镖。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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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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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周世襄回到家中,母亲和使女小梅已备好晚饭等他许久了。
自从他做上林督理的心腹,家里就又恢复了父亲离家前的样子。独栋的两层欧式小洋馆,地上是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屋里装饰以时兴的暗金色为主,家具装饰一样不缺;大堂到二楼的楼梯上是从两边统一铺上的红毯,很是华贵。他几乎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因此家里时时扫洒地窗明几净,布置得也很温馨。
虽说如今他也算得沪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说实在的,平常时候他总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就注定了他个人的交际应酬会少得可怜。也因如此,他在这三十而立的年纪,仍然是一条光棍。
起初,周老夫人曾为他张罗过几场相亲,皆无疾而终了;此后疑心是双方看不上眼,就又催促着他要找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来为周家开枝散叶,但每回都被他以军务繁忙给搪塞过去。
时日一长,她自觉这样没有意思,也就不再过问了。
周世襄今日满心想着如何操练士兵,就忘了要吃晚饭这回事,因而误了回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小梅就上前去帮他换上拖鞋和居家的衣裳,嘴里还一边念叨:“少爷可算回来了,夫人还等您一起用饭呢。”
“知道了。”周世襄应她一声,径直向饭厅走去。
周老夫人这些年保养得很得体,如今已从风韵犹存的妇人转变为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周世襄偶尔想起母子俩一起捱过的那些苦日子,都会忍不住夸赞母亲真正是个经得起风雨的人,同时他也愧疚,自己霸占了周悠的身体,使得他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这件事只有一个好处——他没有露出端倪,这么多年来母子俩仍然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并且往后会继续亲密下去。
他走上前去,在周老夫人身边停下,笑说:“妈,您下次就不用等我了,老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那你不吃就对身体好了?”周老夫人抬眼,轻轻巧巧地噎他一句,他便蹲下身子,无奈地笑:“可您也不能总等着我呀!”他只有在林家做事时,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因此平常不喜在家荒废时间。
说罢,他回头,对外面招呼一声:“小梅,你热一热菜。”又接着对母亲说:“我晚些回来自己也会吃的。”
周老夫人放下手里的佛珠,捏着他的手,纤长而白,但手心铺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可见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摩挲着周世襄掌心里的茧,无言地拍拍他的肩头,垂下了眼:“娘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他知道对于自己给林家干脏活,母亲心里向来是有个疙瘩的——怕他受伤,怕他被仇家追杀,尸骨无存。这些他都知道,是故他说不出那些让母亲宽心的话,他只能低低的应一声:“儿子不苦。”
这些年来,他身体上虽然苦,可精神上总是快乐的、充实的。而今他要做的事,就是在这里带着周悠那一份,活下去。
并且他知道,往后他会继续快乐下去。
寂寥的夜,林鹤鸣百无聊赖地趴在房间的阳台,就着月光翻著书,风一吹,抖落一树枯叶,好在不是深秋,还未冷到他不能接受的程度。路旁传来一阵喇叭声响,汽车驶过林公馆外的小巷,公馆内亮如白昼。
楼下传来细细窣窣的声音,像是在通报什么消息。
林鹤鸣披上毛毯探出头去看,只见车内下来一位摩登女郎,估摸着十七八的年纪,一头时髦的小卷发蜷在两颊,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显老气。距离很远,林鹤鸣瞧不清她的脸,却笑,他走的时候妹妹不过是个小鬼,今日再见,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待林家小妹进了大堂,林鹤鸣看不见她了,就将挺着的脖子收回去,合上书,坐回房内,静等着小妹来见自己。
不多时,门外响起两道敲门声,林鹤鸣起身去开门,距门一臂远处,正是林家小妹,仗着父亲林督理的光,旁人都尊称她一句“林三小姐”。
林三小姐芳名乐筠,生得花容月貌,脸上铺着蜜粉,亮晶晶、香喷喷的。脖子从素色的丝绸披肩里探出来,肩膀锁骨都裸露在空气里,肌肤几乎白得发光,与西洋油画上手持丘比特之箭的小天使倒有几分相像。
林鹤鸣还未说什么,这位小天使就先向他一鞠躬:“小哥,谢谢你的香水。”林鹤鸣看得发笑,等她起身才说:“听姨娘说你近来接触了一些日本人。”
林乐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反问:“小哥该不会要说我学得像日本人吧?”说着,她走上前挽起林鹤鸣的手臂,兄妹二人缓步踱进屋里,林鹤鸣笑说:“谁说不是呢,见了人先鞠躬。”说完,他抬手摸摸林乐筠的头发,“瞧着挺有趣的。”
林乐筠在外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日派”,鲜少有人能够不带有色眼镜看她的,直到林鹤鸣对此表现觉得很有趣,她霎时有种“千里觅知音”的欣喜,更重要的是,他对此没有意见。林乐筠也就放下拘谨,找到沙发坐下。
林鹤鸣见她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显见的还是有些紧张,索性先开了口:“乐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对于当代年轻人的课余生活,他是有极大的兴趣的。因为他如今,也还是打心底认为自己是个学生仔,也还可以纸醉金迷,偶尔热血一番。
林乐筠颔首对着地面发笑:“大使馆为毕业生补办舞会,我与同学受邀去参加,跳支舞罢了。”她说着,挪了挪位置去坐在林鹤鸣身侧,挽着他的手说:“当年要不是小哥提议爸爸送我去上法国学校,我还不能参加今天的舞会呢。”林乐筠因为这件事,在心里一向亲近他,而今林鹤鸣就坐在身边,她恨不能在他手臂上撒撒娇。
听到跳舞,林鹤鸣才将目光向下一转,细一看,她脚上穿的仍是细高跟的舞鞋,离开了特定用来跳舞的弹簧地板,多走一步就能算作受罪。他心里一暖,将自己脚上的毛拖鞋脱下,用手点点林乐筠的眉心,嗔怪道:“怎么也不换双鞋再来,你先换上。”
林乐筠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就顺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这不是着急见小哥嘛!”
林鹤鸣无奈地白她一眼,忽然福至心灵地伸出手去,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小姑娘,有宝献宝吧!”
林乐筠见他勘破自己的心思,直呼:“小哥没劲透了!”接着就从手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红盒子,撅着嘴递给他:“你看吧。”
林鹤鸣并未急着打开,而是拿在手中掂量,倒是有几分重量。这让他有些吃不准,乐筠到底会送自己什么。林乐筠见状,又将盒子抢回手里,心满意得地说:“看来我这惊喜仍然是惊喜。”
“我知道你的性子,从来不落下乘。”林鹤鸣说完又将盒子接回手里:“这应当是嘉奖勋章吧。”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里面正放着一块暗金色原型勋章,用红白蓝丝带缀着,上方书‘BACCALAUREAT’两侧各一条橄榄枝,中间赫然刻着‘Yueyun LIN’,再往下是‘Juin 1920’,看得林鹤鸣精神一振——这是法国大使馆对优秀毕业生的最高嘉奖,亦是他上学时从未拥有过的荣誉。而今林乐筠拿到了,他认为这是传承,自己可以沾一沾这个光。
林乐筠终于看他喜笑颜开的几乎要拥抱自己,面上有些受不住,便微微一红,呼唤了他一声:“小哥!”
他如梦初醒的一抬头,忙不迭伸手去搂她的肩膀,毫不吝啬的夸赞:“巾帼不让须眉呀!”一想到下午闲聊时三姨太的嘴脸,他就想将这块勋章扔在她脸上,再质问一句,你给我睁大眼瞧瞧,你姑娘到底行不行!
林乐筠的生母三姨太出身低,加以重男轻女,人前光鲜的林三小姐在人后没少被她“动手动脚”,可偏生她打小就是要强的性子,从来不愿给人瞧见自己无助的一面。而今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拿到这样的嘉奖,若是被她娘知道了,免不得又要在她耳边冷嘲热讽什么“女子读书无用论”亦或是“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论”,她早听得耳朵生茧子了。
想到这里,林乐筠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而后昂起头,换上一张笑脸,向林鹤鸣展示自己新买的项链:“小哥,我这条项链好看吗?”
林鹤鸣松开手扫她一眼,只觉得她的脖颈白得刺眼,项链那一处亮晶晶的。
“闪!”他回答。
“就一个闪?”林乐筠有些不甘心。
他忽然正经起来,盯着项链上小小的挂坠看了许久,最后正了正脸色,答道:“项链我不懂行,但这翡翠水头足,晶莹剔透的没有杂质,质地是极好的。”林乐筠听到此处,面上方才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脏活儿的就是杀手,打手的意思。因为现在不能写军阀了,所以改了设定,不过不影响后面剧情,一切尽在作者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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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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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完项链,林鹤鸣心里就有了盘算,虽说乐筠在家不缺衣减食,但若她要买来这样水头好的翡翠,还是困难。遂试探着问:“这是哪位护花使者送的?”他伸手捏拳,做出采访的模样,补充一句:“请开始你的回答。”
这句话命中要害,林乐筠见被他猜中,先是埋头,脸上微微一红,再是轻笑,用手轻拍林鹤鸣的小臂,“小哥,你问得这样仔细做什么?”行为举止很是娇俏,十分富有少女气息。
“如今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但我是你小哥,应当是有知情权和参考权的吧?”林鹤鸣的食指在红木沙发上敲敲,双臂搭在腿上,弓着身子侧头去看林乐筠,说:“你年纪还小,拿捏不准的,哥帮你参谋参谋,如何?”这话说得极诚恳,简直让林乐筠无法拒绝。
她抬起头,回说:“我晓得了。”
林鹤鸣对此很是满意,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笑说:“你最乖了。”
兄妹俩聊完这一场,算是消融了前些年没见的隔阂。待林乐筠回房后,林鹤鸣躺在房间床上,痴痴地发呆,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今日与周世襄一同经历的每时每刻。
他问:“周长官记得哨声吗?”
周世襄默不作声。
林鹤鸣想,该怎样才能让他再记起呢?
午夜的钟声在耳畔回荡,屋顶水晶吊灯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神情逐渐恍惚了。
如此过去几日,林鹤鸣在家里待得无聊,决定要从床的封印里出去活动。兴致勃勃地在家中一阵倒腾,终于让他从杂物间找到一副网球拍和一个橄榄球,不论他要玩什么,公馆前的绿地都够他尽情撒欢儿了。
秋日微风和煦,伴着明媚的日光,显见的是个好天气。林鹤鸣换上一身灰色短衫短袖,用发带将头发往后箍,看起来像是剃了很短的板寸,仿佛是十几岁的高中生,青春英俊。严昭穿着白衣黑边的短袖衬衫站在一旁,头上戴着新买来的橄榄球头盔,手上套着巨大的手套,有模有样的准备接他的球。
严昭是管家严叔的儿子,生得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一张脸像是电影海报上的模特那般标志,然而全无记忆点。自打高中毕业,他就随周世襄做事,大多数时候,他是周世襄手里的一把枪,指哪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