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鸣误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他的耐心与关爱,当即就觉得自己在车上说的话很过分,心里一阵愧疚,然后从地上起身,一手拍在周世襄肩上:“周长官,万分抱歉。方才言辞不当之处,请多海涵,恳请原谅。”他眼前几道重影,那一掌也拍进空气里,扑了个空。
周世襄反应极快地将他稳稳扶住,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林鹤鸣心里立刻升起一股暖意。但他对林鹤鸣这风度颇好的道歉,似乎有几分怀疑,于是赌气似的:“你要道歉,该在车上叫人看见。”意在说他装模做样。
林鹤鸣挣开他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做自己,不需给旁观者看见。”
周世襄私以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挑眉毛就跟了上去。将他扶住后,心里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要为做过的事后悔。他在史书上看见江石对林泉的悔恨,可心里还是不能释怀。所以对待此后的每一个人,都抱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态度——不愿重蹈覆辙。于是他问:“那你叫什么?”
林鹤鸣这时已经走到门前,周世襄扶着他的胳膊,他听到后忽然扭头,正经起来:“我姓林名汀字鹤鸣。”像对初次相识的人做自我介绍。
周世襄却蹙紧眉,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问:“你说什么?”
“姓林名汀字鹤鸣。”他重复一遍。
林鹤鸣说完,自顾自扶墙走进林公馆。管家仆人一窝蜂的扑上去将他扶上楼去照料他,给他洗漱宽衣。
周世襄原意在问他,既然脑子清醒,又为何对自己大吼大叫,却不料他会错意。这让他想起一桩旧事。
前世,江石曾对他说过:“林将军,若有来世,寡人要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他笑:“到那时,陛下就要叫林石了。”
江石默然无语的为他斟茶,“往后对我不要称陛下,要说你。”江石对他纠正道。随后又说:“石字太硬,配不上将军对我的铁汉柔情。”他单这样调侃一句,林泉就红了脸,随后他问道:“叫林汀如何?汀与泉相对。”少年心性纯净,天真而固执地认为这样他们就能离得更近一些,不必为皇位所累。
周世襄站在原地,被这样前世今生的巧合震个半死。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江石的脸与身影被记忆重新上色,最后与林鹤鸣渐渐重合,二人成为一明一暗的两面。可周世襄能够分清,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绝不会成为同一个人。他打心底里认为,林鹤鸣这样的纨绔,绝不可能是江石的转世——这一定是老天给他开的另一个玩笑。
在林鹤鸣离去的背影里,周世襄逐渐认为自己应该通透一些,不必被什么前世今生束缚,既然小林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就遂他心意,与他凑在一起,玩个新鲜好了。
如此一想,他全然没了心理负担。
林鹤鸣宿醉醒来,已是次日十二点半,他脑子虽然昏昏沉沉地,但仍然记得周世襄如何温柔体贴地照顾自己,所以并未表现出起床气,而是从被子里探出手去,摸索着在床头柜上找水杯。
严昭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许是心里惦记着少爷,他凌晨五点就回到林公馆,很是自觉地去林鹤鸣房间等候发落,在他枯等七小时后,终于见到被窝里的动静。便连忙上前去把水杯送到他手里。
林鹤鸣掀开被子,见是严昭,有些惊讶地起身半倚靠在床上,睡眼惺忪地问:“周世襄交代你的事做好了?”
严昭并不知道是什么事,脑子一转,竟唯唯诺诺的点头。
林鹤鸣盯着他的眼睛,见眼神闪躲,心里来气,便暗暗认为他在撒谎,于是又问:“你去见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一向认为严昭是个信得过的人,所以在严昭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房间里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他猛饮一杯水,脑子里想着这样问是否会让严昭认为他在醋海翻波。
青年人大概就是这样要面子,他越想要打消严昭这样的念头,越觉得自己已经被怀疑上了。既然解释不通,那便恐吓吧。林鹤鸣想着,猛地抬头,恨恨地一眼望去,吓得严昭立刻垂下眼去,如实回答:“周长官关心您与谁同行,这才把我叫去的。”
“是吗?”这说辞让林鹤鸣觉着新鲜,又问:“后来呢?”
“临时有事。”严昭解释道。
林鹤鸣的大脑有意识隔断了后来的信息,好像只听见了“周长官关心您”这半句。
他又端起杯子,假做喝水的样子,实际却在偷笑。在他心里,他们三人之间的误会已全然说通了。他知道严昭在说谎,但也守着父亲告诫自己“好奇害死猫”的信条,而忍住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情。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想昨晚他们去做了什么。他打心底不愿自己亲近的人被逼得说谎。
严昭感慨他的宽容,同时认为周长官这个人,似乎是小少爷的软肋。他克制不住自己吃醋的心绪,但很快,他就释怀了。毕竟周世襄是林鹤鸣的救命恩人。
如是想着,严昭望着林鹤鸣的眼神似乎又正常起来。
林鹤鸣昨晚喝得烂醉,黑甜一觉醒来自觉解开了心结,心情大好,挥手把严昭打发出房间后,开始忍不住哼起歌来:“Let me forget that so long you have roved.Let me believe that you love as you loved.”这是一首英国民歌,而歌词正合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歌声并不十分优美,至少三姨太听见后并未对他夸赞,而是满脸烦闷着下了楼。
按照往常,此时已经过了用饭的时间,但林鹤鸣赶巧,今天是他大哥林思渡一家回家的日子,所以林家上下集体延迟半小时,就为着吃个团圆饭。
林家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能坐满一桌。林督理林太太坐上首,两旁依次坐着二姨太佩芳,三姨太桂瑜,然后是林思渡一家三口,林乐筠与林鹤鸣年纪小,只落得两个末座。待众人都落座了,也还没见林鹤鸣的人。
林督理先开口:“鹤鸣呢?”
管家老严躬身在一旁回话:“小少爷还在洗漱。”
众人都见怪不怪了,林太太开口说:“不等他了,咱们先吃吧。”林督理却没好脸色。只因是行伍出身,向来不提倡孩子们睡懒觉,听到这里,心里认为林鹤鸣真有些不懂事,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大堆,且净在需要他表现的时候掉链子。一时觉得自己对他太过纵容,板着脸就佯装要发作怒气。
“爹,鹤鸣才回家几天呀,您跟他生气做什么。”一旁年轻女子开了口。
林督理一眼扫过去,说话的人是大儿媳白幼如。一身水墨的旗袍打扮,生得娇小伶俐,牛奶皮肤,一头卷发披肩,是在林鹤鸣出国那年嫁进的林家,而今她与林思渡的孩子,也已经六岁了。
林家是不曾分家的,只因林思渡事务繁忙,白幼如疑心他包养外室,所以这些天都跟着他住在办事处的小别墅里。
白幼如说完,用手在桌子下拍了拍林思渡的手,却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低下头继续思考。这样一来,她只能求助于儿子林禹桐。
林禹桐人小主意大,见没人接话,立刻自告奋勇:“我去叫小叔吃饭。”说完就从座位上跳下去,林督理看得发笑,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小叔还没见过你呢。”似乎对他这举动很满意。
等林禹桐跑上楼,林思渡开口不大不小的说了一声:“听说鹤鸣要去做大学教师了。”这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消息,如果是真的,对他和林鹤鸣来说,都是极好的。
林督理微微点头:“是世襄告诉你的吧?”似乎在试探。
林思渡摇摇头,轻声说:“在大学的朋友告诉我的。”
林督理微微歪头对他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楼上,林禹桐跑到林鹤鸣房间外,正见严昭在站岗,见怪不怪的越过他去,径直进门。林鹤鸣正站在镜子前刮胡子,满脸的白泡沫,远远看去,就像长了一把络腮胡,林禹桐认为很像圣诞老人,于是站在原地笑。
原本他是不怕生的,但当他看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小叔时,卡在喉咙里那一声,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认为这是林鹤鸣不怒自威的缘故。
林鹤鸣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回头一瞥,见只有一个穿着黑西装小鬼,也就先忙完手里的活儿,又清理完面颊,才对他产生了兴趣,问:“你是禹桐?”
林禹桐规矩的点点头,林鹤鸣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叔侄二人一齐揽镜自照,林鹤鸣看着小孩稚嫩的面孔,忽然鬼使神差的认为,林禹桐简直就是缩小版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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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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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林禹桐伸出手,向他讨东西。
林鹤鸣捏着他的手心轻轻一打,走进房间,在床头拿起一个纸袋递给他,里面装着三个薄荷绿的盒子,分别装着一块男士手表,一根925银制项链和十字架项链。虽不名贵,但都是林鹤鸣在登船前精心挑选的。
林禹桐得到礼物,心满意得的提着袋子蹦蹦跳跳地下楼,林鹤鸣换上西装紧随其后。等他走到楼梯口,远远的就看见林思渡正在望着自己。
林思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生得俊朗英挺,皮肤并不算白皙,不需他做什么,就带着几分匪气,单从相貌上看,他与林鹤鸣并不像是一对兄弟。但近看,他又被那双大而媚的猫眼拯救了,带着凛冬的温度,冷漠、神秘。随着林鹤鸣从楼梯上走下,两人的眼神长久的聚在一起,任谁也看不明白是个什么状况。
林鹤鸣一如往常地走到饭桌前,开口向几位长辈规规矩矩的打招呼,最后在林乐筠身旁落座,对着林思渡的方向颔首笑:“大哥大嫂,你们回来了。”又点头示意,显得十分亲密。
林思渡见他态度不错,将手放在桌上,终于从脸上挤出几分笑意,答道:“这些天忙,按理说你回家,该大哥去接你的。”
不过他明显说的是客气话,林鹤鸣听罢摆摆手,说:“我能理解。”气氛有些奇怪,二姨太神情并不自然,总向对林鹤鸣抱有敌意。林鹤鸣见到,又说:“大哥,前些天周世襄送去你那里的人怎么样了?”这话无异于向林思渡抛去一颗炸弹,若杀手在他手里死去,那么林鹤鸣是有理由怀疑他的。
二姨太见林思渡不预备把话题进行下去,正要接话,就听林太太开口:“小林,你大哥不容易回家一趟,用过饭再说。”说着向他使去一记眼色,让他住嘴。
林鹤鸣吃瘪,只好乖乖往碗里盛汤。林督理虽然关心,但也不想再饭桌上谈打打杀杀的事,便应着太太的话说去:“吃完去书房说。”兄弟俩只有点头的份儿。
这顿饭并未因为开场的尴尬而沉默到底,林乐筠见两个哥哥不太投机,便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她的眼神绕着众人走了一圈,终于在林鹤鸣身上落定:“小哥,你真要去教书吗?”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家里不会只有一个人想知道。
林鹤鸣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这个安排,但他还没拿定主意,这回见林乐筠像要“逼宫”,就抬手夹起一块大蒜:“我教你去!”他将筷子往林乐筠碗里意放,顿时让小姑娘哭丧着脸:“爸,你看他!只会欺负我。”
三姨太对林鹤鸣积怨已久,但她在家较为有大局观,不愿主动去招惹他,于是伸手在桌子下面对着林乐筠的小臂一拧,教训道:“谁让你多嘴。”林鹤鸣见她被拧,手臂上立刻浮出一块红淤,便起身抬着碗到三姨太身后,佯做夹菜,随后对她说:“乐筠,哥跟你换个位置。”说著作势要推她去自己的位置。
林乐筠会意,装模做样的说:“你那里都是青菜,我又不是兔子,干嘛去坐?”
二姨太一双眼一直挂在林鹤鸣身上,见林太太要叫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便开口打断:“乐筠啊,你二哥疼你呢!”她说话总是歇要一口气,三姨太本就心烦林鹤鸣回国,而今见女儿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简直气得不知道要怎么泻火。
兄妹两个正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要被二姨太说破,就听她又说:“你没看报吗?姑娘家就要多吃青菜才长得水灵呢。”
白幼如一听,连忙脸上堆笑,抬着小碗对林乐筠招手:“小妹来坐这里。”
林鹤鸣又推她一下:“去吧,你姐儿俩好说话。”他换走了三姨太的出气筒,让三姨太对他更恨几分。
林督理看着他们闹成一团,知道二姨太有心和稀泥,接着就对林鹤鸣板脸:“你吃完饭来我书房。”
林鹤鸣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随后他就笑了:“爸,食不言。”说完他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终于肯规规矩矩吃饭,看得众人直笑。
饭毕,仆人使女们将大堂收拾出来,摆上麻将桌,女眷们就开始进行一天的娱乐活动——打麻将。而林思渡林鹤鸣兄弟俩则随林督理上了二楼书房密谈。
在林公馆,共有两个书房,小的在林鹤鸣房间里,只供他一人使用;另一个大的在公共范围,就在二楼左侧,面积很大,有两面巨大的书墙,都是林家父子三人从各处淘来的,其中大多数他们都或多或少浏览过。林思渡不在家时,这书房也就林督理在用,所以也可以算作一处私人空间。
书房内一应摆设,皆是时兴的西洋风,褐色的实木家具与书墙相衬,地上铺着整块的波斯手织地毯,靠窗位置摆放一张办公书桌,上面放着林鹤鸣在古玩市场淘来的琉璃古灯,看起来相当具有书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