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这么解释着,可方才岳澄终究是败在翠湖弟子手上,倒越发显得绿萝弟子无能。书堂堂主的脸色仍旧阴郁,没有任何表示。
绿萝坊主的脸色也不好看,却也记着不好随便发作,只是命画堂堂主的弟子上前去。
这回仍旧是韩青溪出手。
到底都是知根知底的,韩青溪与画堂弟子见礼之后便迅速交手,全力以赴,没有任何谦让的意思。看样子这位弟子的功夫是不错的,且性子应当也不是那样十分大度的,否则韩青溪极少这样。
不过到底是韩青溪技高一筹,胜过那名弟子,深深一礼后,向画堂堂主与绿萝坊主愧疚地道:“承让了。”
“败了便败了,没什么好说的。”绿萝坊主烦躁地道,“华莲,去替了你师妹。”
被她点到的那名弟子正要上前,任雨疏却摇头道:“坊主,华莲武功也算得不错了,可并不及飞雨,不如让飞雨去?”
被她点到的是琴堂的一名弟子。那弟子看了看任雨疏,看了看棋堂堂主又看了看绿萝坊主,已然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神情,连忙摇头,“任师叔说笑了,弟子的功夫是远不及华师姐的……”
棋堂堂主只瞥了任雨疏一眼,冷笑道:“想不到任师妹记性这样好,竟对坊主与我门下弟子的实力心知肚明,佩服。飞雨,既然你任师叔如此赞你,你便不要推辞了,以免费了她的一番好意。”
绿萝坊主回头瞧了她几眼,见棋堂堂主再没别的表示,便只好摆手道:“罢了,飞雨,你去吧。”
沈望舒这算是听出来了。原本应当与他一战的华莲,乃是棋堂堂主的大弟子,而临时被推出来换人的飞雨,只是琴堂一个普通弟子。
看得出绿萝坊上下都是争强好胜的,可坊主也顾忌着几位堂主之间的情分,哪怕是连输两场,也不曾提出要换人。只是任雨疏这一闹,便是直指棋堂弟子远不如琴堂,连大弟子还比不上人家一个普通弟子,连带坊主与棋堂堂主都得罪透了,也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为什么拼着得罪坊主也要求胜?沈望舒想不明白。
不过再如何想不明白,也终究是要他迎战的。换人便换人吧,沈望舒生平就不知道一个“怕”字怎么写。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运行了一周真气,他便站了出去,将叶无咎的鞭子一摆,做出个“请”的手势。
“且慢。”站在翠湖居那边的秋暝忽然出了声。
原本不关翠湖居的事,但秋暝开了口,绿萝坊主当即更加不悦,却也不得不压着脾气瞧了过去。
秋暝将自己的佩剑往前一递,“颜姑娘的确是功夫了得,即便岳大侠这边已然剩了两场,这一场胜败都无妨,只是颜姑娘应当也不希望对手怠慢自己吧?”
“秋居士这是什么意思?”绿萝坊主皱了眉。
“秋暝自知有些冒犯。只是这位沈公子,原本是使剑的,后来佩剑被收缴,一直都再没有趁手的兵器,这样仓促应战只怕不好。暝见过沈公子从前的佩剑,看着那剑的样式、长短与重量都与暝这一柄相差无几……”
“秋居士的佩剑,晚辈不敢擅动。”沈望舒连忙摇头。这是怎么?绿萝坊临阵换人,他便临阵换兵器,比谁更没规矩是吗?
颜姑娘便是她们口中的飞雨。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绿萝坊主的脸色,才道:“无妨,即便这一场飞雨胜了也无用,可到底是比试,倘若沈公子胡乱应付,才真是看不清飞雨。若能借到趁手的兵刃,沈公子请便就是。”
既然人家小女子都不计较,沈望舒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推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双手捧了秋暝的佩剑,“多谢秋居士。”
“但愿沈公子用得顺手才是。”秋暝温和地笑笑。
秋暝的佩剑倒是有个轻灵的名字,空山。剑身稍窄,也并不很长,入手较轻,倒是十分符合沈望舒的武功路数。
接了秋暝的剑,沈望舒自然比先前在高台上混战之时更加得心应手,毕竟他虽然所学甚杂,却都是剑法。而正是因为他所学太杂,那大司命与少司命的剑法又甚少展露于人前,颜飞雨虽说功夫的确很扎实,却仍然被沈望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连败三场,绿萝坊一众人可谓黑云罩顶,连岳正亭都瞧不下去了,干笑道:“三场也胜了,余下一场比是不比都无妨了,不如……”
“说好四场便是四场,一场也少不得。”绿萝坊主冷着脸说着,而后又嘱咐柳寒烟,“寒烟,为师素日所教你的,即便眼见不能胜,也绝不能轻言放弃,你且尽力施为吧。”
柳寒烟微微蹙了眉,不动声色地看了绿萝坊主一眼,见她沉浸于情绪中而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然后抱拳拱手,“是,弟子尽力而为。”
只是柳寒烟也是老相识了,虽说她的确是绿萝坊出类拔萃的弟子,放眼同门之中也便只有一个楚兰藉能与她一较高下,但她的功夫也只是与韩青溪不相上下,并不能比得过萧焕。
输了这一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不过萧焕这样的人也知道绿萝坊一场不胜委实是太过丢脸,倒是尽量手上留情,愣是拖到了五十招开外才“险胜”了柳寒烟,这才让绿萝坊主脸色好了些。
“岳大侠剩了,请吧。”绿萝坊主向翠湖居也拱了拱手,朝仍旧与萧焕对面而立、一直低着头看不见神情的柳寒烟道:“寒烟,回来吧,咱们走。”
“师父!”柳寒烟霍然抬头,沉声道:“弟子……恭祝师父一路平安。弟子这便不与师父同路了。”
漫说是绿萝坊主,便是其他的看客也忍不住一惊。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绿萝坊主神色有些阴鸷,定定瞧着柳寒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柳寒烟还剑回鞘,也如同先前几名松风弟子在高台之上时所作那样,将自己腰间的绿萝坊弟子牌摘了下来,双膝跪地,又双手捧着腰牌举过头顶,“弟子不肖,请师父责罚。”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姜畅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连忙道:“岳兄,坊主,耽搁不得,姜某就率翠湖弟子先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只是还不等他脚底抹油溜掉,柳寒烟便朗声道:“姜掌门请留步!翠湖各位居士请留步!寒烟有一事,还请诸位留下做个见证。”
“究竟是何事,还需要这么多人替你见证?”绿萝坊主见势便知道有些不好,忍不住疾言厉色地呵斥着,只希望不丢人太过。
“绿萝弟子柳寒烟,今日自请脱离门派,日后与绿萝坊再无干系。倘若日后做出什么有辱绿萝声名之事,都是我柳寒烟一人之过,与绿萝坊并无干系!”柳寒烟掷地有声地说着。
眼见绿萝坊主气得脸色铁青,岳正亭连忙道:“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你何必效仿……”
柳寒烟稍稍抬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寒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寒烟也知道,此举深深辜负师父与绿萝坊的教导,师父与诸位堂主如何生气都是应该的,想怎么责罚也是无妨的,寒烟都一力承担,绝无半句怨言。”
任雨疏便关切地道:“寒烟,你是绿萝坊大弟子,应当比谁都清楚门中的规矩。若是脱离门派,可不只是上交腰牌那么简单的。佩剑、弟子服、药材、心法秘籍、银钱,都得全部交还。”
“是。”柳寒烟先是放下了佩剑,然后从怀里摸出不少零碎的小玩意儿,在面前一字排开,而后又站起身来,将外裳与靴子脱下,仍旧跪回了雪地上。
这天气也并不暖和,见她冻得脸色发青也仍旧要继续,书堂堂主也忍不住了,“自逐出门,还得自愿写下一份脱离绿萝坊的文书,签字画押才算。”
“今日仓促,事前并不曾准备,不知诸位堂主、诸位前辈有没有纸笔?”柳寒烟认真地问道。
“今日是做什么来的?谁会在身上带着纸笔?”画堂堂主不耐烦地道。
柳寒烟想了想,只将自己的中裙上撕下来一块,咬破手指,用血迹慢慢写着:“绿萝琴堂弟子柳寒烟,今自愿脱离绿萝坊,自此一别两宽,再无干系……”
书堂堂主眼睁睁看着她画了押,眼中要喷出火来,更是厉声道:“最要紧的一条,若要脱离门派……”
“需得……自废武功!”柳寒烟慢慢闭紧双目,抬起掀掌,就要往自己头顶拍下。
“柳姑娘!”阮清到底于心不忍,“脱离师门到底是大是,便是男子都承担不起这后果,何况你一个女子。你且三思啊。”
柳寒烟未曾稍停,只是咬牙道:“多谢阮居士好意,不过晚辈心意已决……”
“你究竟为了何事,竟如此忤逆师父,还想脱离师门!”绿萝坊主终于忍不住了,一掌将昔日爱徒打倒在地,怒不可遏地喝道。
柳寒烟挣了一下,到底不曾立刻起身,反倒是吐了一口血。
绿萝坊的人便这般看着,即便有面露不忍的,可到底不敢得罪坊主。最后还是丁雪茶瞧不下去,连忙过来把人扶起,“柳姐姐,你这究竟是做什么呀?”
“柳寒烟还是绿萝弟子的时候,也算是为绿萝坊尽心尽力了吧?师父说什么,各位堂主说什么,都无有不从的。师父曾说,绿萝坊门下皆是女子,立世本就艰难,若不认清本心立志向善,便更难了。柳寒烟一向将此话奉为金科玉律,曾经更是发誓要为绿萝坊效忠一辈子。”柳寒烟慢慢地说着,只是不易觉察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画堂堂主便怒道:“你住口!亏你有脸说这话,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柳寒烟曾以为,师父也会如自己所言一般,一心向善,明辨是非。只是师父,您且想想近日来您与绿萝坊所作所为……”
“为师怎么做事,还需得着你来教?”绿萝坊主冷笑一声,才勉强克制住脾气,“好,那为师就听你说说,最近我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把带了多年的大弟子都逼得叛出师门了!”
柳寒烟摇了摇头,“曾记得师父说过,绿萝坊立足江湖,并不求做什么名门大派。可是师父,当日几位师妹接连罹难,凶手昭然若揭,您为何姑息?”
绿萝坊主勃然色变,“你说崔离?好啊,若是你有这么大本事,怎不见你前去诛杀那厮?”
“崔离的确凶悍,可若不是有人与他里应外合,几位师妹的住所又如何会被他知道?如今都知道太华门勾结崔离为祸江湖,燕鸿的确伏法了,可燕惊寒仍然逍遥法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竟哄得整个江湖的人都要拿岳大侠撒气……”柳寒烟摇了摇头,“便是别的门派也罢了,可是师父,当初为了捉拿崔离,岳大侠却是出了大力气的,旁人可以不记得,绿萝坊如何能装作不记得?”
绿萝坊主被她说得面上一红。
任雨疏便道:“寒烟,话可不是这么说吧?我等并不是一定要与岳大侠过不去,而是因为岳大侠执意要包庇沈望舒这魔教余孽……”
“沈望舒从前的确作恶不少,只是前些时日在沅陵扶桑楼的时候,沈望舒几次三番地救了寒烟与其他绿萝弟子,任……堂主随便问问就知道真假。即便旁人说沈望舒魔教余孽罪不可恕,可绿萝坊也是没脸说这话的。对救命之人恩将仇报,这是无耻之徒才做得出来的。”柳寒烟眼神清亮,“何况沈望舒从前再如何,也并不曾沾上人命官司吧?现放着杀人凶手不管,却追究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便是绿萝坊的正义么?”
听她这样说,绿萝坊主脸色剧变,“你……”
只是到底没拦得住柳寒烟。她朗声道:“那燕惊寒勾结崔离,还意图诬陷沈望舒与叶无咎,见诬陷不成,便杀了叶无咎灭口!手染鲜血的凶徒不追究,却要追究他们,这到底是哪里的正义?”
沈望舒有些吃惊了——怪道这些日子柳寒烟每每瞧着燕惊寒都是极不顺眼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原来是为着叶无咎。还以为只有自己记着叶无咎的命案,没成想柳寒烟却比他还刻骨铭心。
倒是个难得的痴情女子。若她喜欢上的并不是叶无咎,或许该得一段美满顺遂的姻缘吧!
绿萝坊主委实是气得头疼,竟开始口不择言,“好,很好!我悉心教导多年的弟子,竟没想到是个为了个认识不久的野男人就脱离师门自废武功的小贱人!”
她这话委实太重,自己没来得及后悔,旁人便已是哗然。柳寒烟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师父,原来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难道我说错了?”绿萝坊主冷笑不止,“正好今日也有各位在场,就且做个见证吧——绿萝琴堂弟子,为了个外人,忤逆尊长,口出狂言,还妄图叛出师门。不需你叛,今日本座做主,将你逐出绿萝坊,师徒之谊也从此一刀两断,倘若日后再见……日后再见也只当不认得了!”
“师父!”柳寒烟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飞速低头,不让人看见自己眼底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滚了下来,绿萝坊琴堂的其他弟子却忍不住齐齐唤了一声。
绿萝坊主立刻四下一扫,目光凌厉,“若是再有求情的,便与她同罪论处。怎么,有人想试试么?”
绿萝坊好歹也是十大门派之一,若是被门派逐出,日后在江湖上也再难立足了,一时间绿萝弟子都噤若寒蝉。而翠湖居与松风剑派几个身为外人,自然也不好相劝。
见柳寒烟垂了头,单薄的身子几乎要蜷成一团,绿萝坊主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别开脸,寒声问道:“你还有何话说?”